○ 杨 赛
古谱诗词是文学与音乐的完美结合,代表了中国文人音乐的最高成就,是新时代中国声乐与器乐创作与表演的重要资源。古谱诗词表演要努力实现情感、语感、乐感、美感的完美统一。①参见杨赛:《古谱诗词表演情感论》,《音乐艺术——上海音乐学院学报》,2020年,第3期。杨赛:《古谱诗词表演乐感论》,《歌唱艺术》,2020年,第10期。杨赛:《古谱诗词表演美感论》,载朱志荣主编:《中国美学研究》,第16辑,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20年,第207–224页。古谱诗词表演语感,包括韵律、声律、音高和节奏四项主要内容。韵律即押韵,有读、句、韵三种。古谱诗词的声律即四声,有平声、上声、去声和入声四种。龙榆生主张现代歌诗创作要吸收古代汉语的四声法则来表现音乐性:“这可见要求文学语言的富于音乐性,把四声平仄作为声音加工的标准,这在词曲方面应用了一千多年的法则,还是值得我们借鉴的。”②参见龙榆生:《介绍文学遗产的方式问题》,载张晖主编:《龙榆生全集》卷三,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第571–604页。声律符号以工尺谱为主,标注的音高有七音,包括上、尺、工、凡、六、五、乙(还有三个低八度音符:合、四、一)。节奏,又称板眼,由板和眼组成。板有正板、赠板、腰板、黑掣板、底板和截板等;眼有正眼、彻眼、虚眼等,形式复杂多样。其实,汉语言的音乐性非常丰富且灵活,这些标注远远不能全面表现出来。我们要以歌诗中的字音、声调、语气、语调为依据,丰富和完善诗词的旋律和节奏。③参见傅雪漪:《诗歌——中国传统的音乐文学》,《前进论坛》,1999年,第2期。我们既要有板有眼地唱出来,又不能一板一眼死抠节奏,而要在中国传统唱论的指导下,把古谱诗词放到活态化的生活场景与语言环境中进行转化。杨荫浏在中央音乐学院开设音韵学课程,着重讲授了中国民族音乐与汉族语言的关系。④参见杨荫浏:《语言音乐学初探》,载《语言与音乐》,北京:人民音乐出版社,1983年。周小燕说:“歌唱者除了要有好的声音外,更重要的还要在音乐和语言上多下功夫。”⑤参见廖昌永:《关于民族声乐事业发展的几点思考》,《乐府新声——沈阳音乐学院学报》,2011年,第4期。尽管白话文已经在社会生活中普遍运用,但文言文的基本语感规律还是一贯的。⑥参见杨赛:《声歌之道——构建新时代中国音乐文学体系》,《歌唱艺术》,2020年,第4期。古谱诗词需要良好的语感,才能把词唱准。得先把词唱准了,才能把曲唱准。词和曲都唱准了,古谱诗词也就动听了。姜嘉锵主张拿我们自己的语言作为练声曲,正是考虑到汉语言独特的语感。⑦参见姜嘉锵:《姜嘉锵的诗乐人生》,《中国音乐》,2018年,第6期。
歌者要精准掌握词义,包括词的本义、引申义和历史义(用典)。节奏、音高、气息都是在词义的基础上生发的。《文心雕龙·声律》:“故言语者,文章关键,神明枢机,吐纳律吕,唇吻而已。”⑧[梁]刘勰著:《文心雕龙汇评》,黄霖编著,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第113页。歌者要认真分析词义,并有所感发。王灼说:“古人初不定声律,因所感发为歌,而声律从之。”⑨[宋]王灼:《歌词之变》,见《碧鸡漫志》,清文渊阁四库全书本,第1卷,第3页。
歌者要把每个单字音、词语音、词组音、语段音都交待清楚。李渔论单字音的咬字:“世间有一字,即有一字之头,所谓出口者是也;有一字,即有一字之尾,所谓收音者是也。尾后又有余音,收煞此字,方能了局。”⑩[清]李渔:《闲情偶记》,载杨赛主编:《中国历代乐论选》,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8年,第338页。徐大椿认为,如果前一字的字音还没有唱完,或已唱完而没有收足,或收足而于交界之处没能划断,或划断而下字之头未能明显区分,都算是交待不清。⑪参见[清]徐大椿:《乐府传声》,清乾隆十三年(公元1748年)刻本,第34–35页。歌者要有非常强的气息控制能力,尽量多做演唱练习,以使腔体能配合自如。常留柱指出:“发声各有不同的侧重,还有区别字音和字义的声调(四声)走向等。”⑫参见常留柱:《我的民族声乐教学理念与实践》,《歌唱艺术》,2019年,第1期。演唱古谱诗词并不是念绕口令,速度比说话和朗诵要慢一些,声音的表现要更加细腻。为便于讨论比“读”更小的语音语义单位词,本文在词之间用“/”做标示。孟郊《游子吟》“慈母/手中/线”是一个过去时态的静物,慈爱的母亲缝制衣裳的线;“游子/身上/衣”是一个现实的静物,游子身穿的衣服,一远一近,一虚一实,一旧一新,两相对比,穿越时空,遥相呼应,深切表达游子对母亲的思念与感激。言者要把语义中的时间和空间都交待清楚。苏轼《卜算子·黄州定慧院寓居作》第二句“漏断/人/初静”,要把“断”的感觉唱出来,不要把“断”唱成“续”。字音要与字义结合,情态也要表现出来。
词组音是用句读区分的。《钦定词谱·序》专门提到六种句读类型。四字句:上一下一、中两字相连;五字句:上一下四;六字句:上三下三;七字句:上三下四;八字句:上一下七、上五下三、上三下五;九字句:上四下五、上六下三、上三下六。
歌者要把念歌词作为重要练习手段。周小燕说,在唱歌之前一定要念歌词。作曲家根据歌词来谱曲,把语言音乐化。我们唱歌要把歌词念得变成自己要说的话,说到自己的心里去,那样唱起来就有感情了,才能打动人。许多学生唱歌,歌词、音高、节奏、节拍都唱得对,就是不好听,不动情,因为念歌词的功夫没有做到家。⑬参见周小燕口述、陈建彬整理:《周小燕谈其声乐艺术理论与思想》,《音乐艺术——上海音乐学院学报》,2017年,第4期。相对于一般民歌而言,诗词念起来更有人文内涵。
歌者要把每一个字都念得响亮,字音和字义都交待清楚,既顺口又顺耳,并从词义中领会到歌曲的节奏与情态。《诗经·魏风·伐檀》(见图1)的言者是一位伐木工人。起句是一个象声词“坎坎/伐檀/兮”,伐木工人砍伐檀树的声音和动作。“置之/河之/干/兮”,伐木工人把檀树砍倒以后,拖到河边上,准备水运出去。“河水/清/且/涟漪”,伐木工人捧起河水洗了一把脸,顿时清醒且轻松。“不稼/不穑,胡/取禾/三百/廛兮?不狩/不猎,胡/瞻/尔庭/有/县貆/兮?”伐木工人想到自己和统治者的生活非常不一样。统治者不耕作,不畋猎,照样享有粮食和肉类。“彼/君子/兮,不/素餐/兮。”伐木工人并没有过多地怨恨,而是善良地劝诫那些不劳而获的人,体现了劳动人民淳朴厚道的人品。这种善良的劝诫,后来被汉乐府,甚至于汉赋大量采用,成为中国诗、赋文体一个非常重要的特点。常留柱说:“演唱歌词时,为了更加贴切表达中国语言特色,强调用‘说’的感觉和语气,通过气息的配合,唱出富有泛音色彩的声音,达到以字带声、字正腔圆。”⑭同注⑫。性格、情感、语气、节奏、力度都要表现出来。
图1 [周]佚名《诗经·魏风·伐檀》⑮[周]佚名:《诗经·魏风·伐檀》,据《钦定诗经乐谱》,清文渊阁四库全书本,第9卷。
歌者要赋予虚词以特定的意蕴和情感,声音要有内涵,要灵动变化,不要死拖拍子。《东皋琴谱》里的《沧浪歌》(见图2),屈原对楚国前途失望,心灰意冷,听到渔夫划着船桨唱歌:“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简短的歌词包含道家高深的处世哲学:不管水清和水浊,渔夫都能自得其乐;不管逆境和顺境,人生都要随遇而安。歌者要把超然物外、绝世高蹈的人生境界在句尾“兮”字中表达出来。《魏氏乐谱》卷一和卷五都收有汉武帝《秋风辞》(见图3),卷一标注了节奏和音高,卷五只标注节奏。《秋风辞》共有九句,每一句中间都有“兮”字,分成“三兮三”和“四兮三”两种结构。“秋风/起/兮/白云/飞,草木/黄落/兮/雁/南归”,“兮”将不同空间的意象连接,视觉由中向上、由上向上、由下向上,拼合成一幅宏阔而萧瑟的秋天图景。“兰有秀兮菊有芳”,“兮”连接视觉与嗅觉,描写船中的近物,秀丽的兰花和清香的菊花,由远及近,由大及小。“怀/佳人/兮/不能/忘”,“兮”表示由表及里的心理渐进,汉武帝在天下大定之时,怀念没能一同前来祭祀后土的已经过逝的妃子。歌者要把声音往内唱,沉到心里去。“泛/楼船/兮/济/汾河,横/中流/兮/扬/素波。箫鼓/鸣/兮/发/棹歌”,“兮”表示不断增强气势,泛舟行乐,豪迈有力,雄浑慷慨,歌者要把胸腔、颅腔共鸣体都打开,音量和音强逐渐达到最高,唱得雄浑慷慨。“欢乐/极/兮/哀情/多,少壮/几时/兮/奈老何”,“兮”表示情绪的转折,志得意满的汉武帝看着眼前这些身强力壮的船夫、乐手正当盛年,自己却正在衰老,不由得触景伤怀,乐极生悲。《秋风辞》场面宏大而细腻,感情热烈而深沉,塑造了一个有血性、有情怀、有感悟的汉武大帝形象。诗中九个“兮”字,作用不尽相同,其中六个唱两拍,三个唱一拍半。歌者如果不作处理,就会显得繁复,令听者产生审美疲劳。作为句中感叹的结构,“兮”字至少可当成两部分处理:前半句情绪的延续和后半句情绪的引导,可视情况调节前后部分的长度与强度,以产生长短相形、高下相倾、虚实相生的审美效果。
图2 [周]佚名《沧浪歌》⑯[周]佚名:《沧浪歌》,据〔日本〕心越订正:《东皋琴谱》。
图3 [汉]刘彻《秋风辞》⑰[汉]刘彻:《秋风辞》,据〔日本〕魏子明辑:《魏氏乐谱》,日本明和五年(公元1768年)刻本,续修四库全书影印本。
词感是汉语最基本的语感单位。古谱诗词表演如以字为单位则过细,如以句为单位则过粗,如以篇为单位则过泛。过细显散乱,过粗显轻浮,过泛显软弱,以词为单位才恰得其宜。《唱论》对曲目作了分类,第一种依题材分为:采莲、击壤、结席、添寿、曲情、铁骑、故事、叩角;第二种依内容分为:酒词、花词、禾词、宫词、汤词、灯词;第三种依场景分为:江景、雪景、夏景、冬景、秋景、春景;第四种依用途分为:凯歌、棹歌、渔歌、挽歌、杵歌、楚歌。⑱[元]燕南芝庵:《唱论》,杨赛主编:《中国历代乐论选》,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8年,第274页。这种分类方法对歌者把握歌曲的风格有一定的提示作用,但歌者不应被曲目的类别、词牌、词题和本意所限制,而应紧贴词义本身,细腻而生动地表现。王国维说:“诗词中之意,不能以题尽之也。”⑲[清]王国维撰:《人间词话》,黄霖等导读,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第14页。由于一首诗词中的情感不断变化,在诗词前标注感情并不合适。
词腔是古谱诗词表义、表音、表情的基本单位。歌者要有词感,体现词腔。歌者要了解词牌的源流和词题的意蕴。傅雪漪认为唱腔要有色泽:“旋律是写出来的,腔儿是唱出来的,所谓‘乐之筐格在曲,而色泽在唱’”。⑳傅雪漪:《中国古典诗词曲谱选释》,北京:戏剧出版社,1996年,第301;301;302页。歌者在吃透词义的基础上,努力塑造声音的艺术形象,精确表现诗词的人文内涵与审美意蕴。《文心雕龙·练字》在讨论书法创作时情感、声音、文字、音乐和字形的互动关系:“心既托声于言,言亦寄形于字,讽诵则绩在宫商,临文则能归字形矣。”㉑同注⑧,第130页。演唱的音色好比书法的线条,也要具备表情达意的功能。傅雪漪认为,单纯的唱声音是不够的,还要以声音为手段来唱情、描绘意境,要唱字音而不唱音符,要把语意唱明白,腔体要自然。㉒傅雪漪:《中国古典诗词曲谱选释》,北京:戏剧出版社,1996年,第301;301;302页。傅雪漪十分注重诗词演唱中声、情、形、态的协调统一,要以文词内容为基础,靠想象和呼吸来塑造声情形态。㉓同注③。
歌者要在表义和表情的基础上设计声音和腔体,充分运用词义重音与轻音、前附点与后附点、强拍与弱拍、单音与多音、长音与短音等对比元素形成丰富听觉,塑造鲜明而感性的声音艺术形象。从读词到唱词,可细分为四个步骤:第一步,望文知义;第二步,随义生情;第三步,以情引气;第四步,因气出声。㉔傅雪漪:《中国古典诗词曲谱选释》,北京:戏剧出版社,1996年,第301;301;302页。廖昌永在与多明戈同台演出时,发现多明戈不仅非常注重咬字、吐字,而且非常注重音乐风格、音乐表现,并不仅仅注重声音。㉕同注⑤。
龙榆生曾经感叹:唐宋燕乐曲词本来是最富音乐性的文字,可惜旧谱零落,今辈人没有办法欣赏其曲调之美,但依各调之节拍以制成之歌词,其句度之长短,叶韵之疏密,与夫四声平仄,抑扬轻重之间,总是与表演之情感、缓急相对应,歌诗应该注意声韵的配合,以求适宜于歌唱,而不仅限于吟哦而已。㉖参见龙榆生:《从旧体歌词之声韵组织推测新体乐歌应取之途径》,《音乐杂志》,1934年,第1期和第2期;又载于:《词学》,第33辑。并收入张晖主编:《龙榆生全集》,第3卷,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第228–240页。龙榆生生前可能没有见过大量古谱诗词。《碎金词谱》和《碎金续谱》都在诗词的左边标注了平、上、去、入四声,歌者可据此调节词组内部的时值分配。谢元淮在序中说,去声字要高唱,上声字要低唱,平、入二声字视具体情况而定。㉗参见[清]谢元淮:《碎金词谱·序》,《碎金词谱》,清道光二十七年(公元1847年)刻本。徐大椿说:平声最长;故唱上声极难,一吐即挑,挑后不复落下,虽其声长唱,微近平声,而口气总皆向上,不落平腔;去声唱法,颇须用力,不若平读之可以随口念过;南曲唱入声无长腔,出字即止。㉘同注⑪,第16–21页。这当然是就大体情况而言。以现代汉语调值比照,阴平为5-5,阳平为3-5,上声为2-1-4;去声为5-1。李渔说:“调平仄,别阴阳,学歌之首务也。”㉙同注⑩。姜嘉锵也强调要注意汉语言的声调,唱出汉语的韵味。㉚同注⑦。也有人主张套用这个调值来谱曲,这种方法比较机械,并不高明,因为它仅仅从字音考虑,而没有参考字义与感情等重要因素。
平仄调节词组内部的时值分配。一般平声字时值较长,显得舒缓,仄声字时值较短,显得急促。平仄搭配的词组,重音落在第一个字上,往往为前后附点结构。龙榆生认为,声调和谐美听的关键是轻重相权、徐疾相应,都由四声平仄表现出来。㉛参见龙榆生:《从旧体歌词之声韵组织推测新体乐歌应取之途径》,《音乐杂志》,1934年,第1期和第2期;又载于:《词学》,第33辑。并收入张晖主编:《龙榆生全集》,第3卷,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第228–240页。傅雪漪认为,词的音乐美体现在三个方面:平仄促成对立和交替,声调促成抑扬顿挫和回环对比,押韵促成整首诗词在声调和情绪方面统一协调。㉜同注③。李煜《虞美人·感旧》(见图4)是散板,一般一字一拍,有的一字一音,也有的一字多音。一般两字结成词,如“春花”和“秋月”各是一词。词头为重音,“春”“秋”为重音。但又不能把“春花/秋月”四个字唱成同样时值,各唱一拍。要区分平仄,平声字相对唱长,仄声字相对唱短。“春花”格律为平平,音为“工工”,一字一音,系单音词,不应唱成一字一拍,“春”应唱半拍,“花”应唱一拍半,唱成前重音后附点结构“工工·”(33·)。“秋月”格律为仄平,音为“六工”,一字一音,系单音词,不应唱成一字一拍,“秋”唱一拍半,“月”唱半拍,唱成前重音前附点结构“六·工”(5·3)。经过处理,散板并不死板,汉语优美的音乐感得以体现。“春花”寓意被拘押在开封的违命侯,“秋月”寓意金陵皇宫中的南唐国主,一近一远,一下一上,一虚一实,一往一今,千般感慨,万种离愁,尽在其中。词腔要做整体设计,燕南芝庵说:“凡歌一句,声韵有一声平,一声背,一声圆。声要圆熟,腔要彻满。”㉝同注⑱,第273页。平仄形成了长短相形、高下相倾的听觉审美。
图4 [南唐]李煜《虞美人·感旧》㉞[南唐]李煜:《虞美人·感旧》,[清]谢淮元撰:《碎金词谱》,清道光二十七年(公元1847年)刻本,第10卷。
押韵调节词组之间、句子内部的时值分配。《碎金词谱》和《碎金续谱》中每首词都标示读、句、韵(叶):读相当于顿号,字音可不延长;句相当于逗号,字音可延长至两拍;韵(叶)相当于句号,一般标有底板,有时也没有标底板,字音可延长至三拍。韵不仅表示押韵,还表示韵味,要把整个乐句的韵味在延长音中表现出来,一般要延至两拍或三拍。如果词谱的韵字上没有标注底板,也应该将字音延长。徐大椿提出“句韵必清”,有三个要领:“某调当几句,某句当几字,及当韵不当韵”,要反对“只顾腔板,句韵荡然,当连不连,当断不断,遇何调则依工尺之高低,唱完而止”,要做到“事理明晓,神情毕出,宫调井然”。㉟同注⑪,第35;42页。韵脚疏则前后乐句间隔时值较长,句意关联度不大;韵脚密则乐句之间的间隔较短,前后句意承接性强。傅雪漪说:“在歌唱中又体现着诗歌词句中平仄、抑扬、顿挫、排比等韵律的节奏,更深刻地孕育着词句情感、性格、语气、语调、意境的节奏。”㊱同注⑳,第304页。
押韵要结合词义和情感。徐大椿说:“盖言语不断,虽室人不解其情;文章无句,虽通人不晓其义,况于唱曲耶?”㊲同注⑪,第35;42页。萧友梅认为,平、上、去、入四声是中国语言的特色,但并不能完全依照平仄为诗词谱曲演唱,因为同一种平仄音节之诗词不知有多少,而其所描写悲欢离合各种情节都不相同,要注重情绪与旋律的发展。㊳萧友梅:《听过来维思先生演讲中国音乐之后》,龙榆生:《从旧体歌词之声韵组织推测新体乐歌应取之途径》,收入《龙榆生全集》第3卷,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第229页。声乐表演反映特定人物在特定情节和情绪下的表现,汉语音调是日常交流状态下的音高变化,两者虽有关联,但声乐表演则更为夸张。龙榆生认为,宋元词曲通过四声韵部和叶韵,长短相间,以表现情感的轻重缓急,可资现代词人参考。押韵也必须与词的情境相称,才能表现悲欢离合、激壮温柔等多种情绪。㊴同注㉖。
《魏氏乐谱》是用工尺谱的形式记载的诗乐谱,收录了不少礼乐歌曲,如从朱载堉《乐律全书》转抄过来的明大成殿雅乐奏曲,就是一字一音一拍。《魏氏乐谱》的节奏标示比较清晰,从上到下有八个格子,每一个格子为一拍,每四个格子为一小节。节奏很规范,四四拍子,识谱相对容易。但燕享题材和生活题材的诗歌,节奏就复杂得多,出现了一字多音的情况。一个格子里有两个音唱成“哒哒”;三个音唱成“哒哒哒”或“哒哒哒”、四个音唱成“哒哒哒哒”、五个音唱成“哒哒哒哒/哒”或“哒哒/哒哒哒”或“哒哒哒/哒哒”等。《魏氏乐谱》还用点和撇表示延长音,有时起附点的作用。这种记谱方法,已经能够比较好地标注音高和音长了。
《九宫大成南北词宫谱》《碎金词谱》《碎金续谱》都标有板眼,即古代的节奏也。㊵参见[清]陈方海:《碎金词谱·序》,清道光二十七年(公元1847年)刻本。曲的高下、疾徐都是从板眼中来的。㊶参见[清]谢元淮:《碎金词谱·凡例》,清道光二十七年(公元1847年)刻本。《碎金词谱》中的板眼类型多样。有的刚出音即下板,拍在音之始发处:“丶”表示正板、头板或红板;“ㄨ”表示赠板或黑板。有的字出一半才下板,拍于音之中间:“し”表示红掣板或腰板;“兦”表示黑掣板。有的音字已完才下板,拍于音刚完毕时:“一”表示底板或截板。板之间的细微调整叫作眼:“、”表示正眼,“△”表示彻眼,虚眼也叫赠板,可用可不用。㊷参见[清]谢元淮:《碎金词谱·凡例》,清道光二十七年(公元1847年)刻本。板为重拍子,眼为轻拍子。重拍子一定要分明、肯定;轻拍子则可根据诗词的意义与情感来调节。
板眼之间众多音高的时值分配,则由腔来决定。谢元淮说:“腔从板而生,从字而变,即贵清圆,尤妙闪赚。”㊸同注㊶。腔的处理并不是机械的,而要以停匀适听为目的:“腔里字则肉多,字矫腔则骨胜,务期停匀适听为妙”㊹同注㊶。。演唱的节奏远比格子和板眼复杂得多。《沧浪歌》是划船远去的节奏,潇洒自如。《伐檀》有三种节奏型,开始是砍树的节奏,中间是拖树的节奏,最后是洗脸休息的节奏。李白《子夜吴歌》(《和文注音琴谱》)槌衣的节奏贯穿始终,哀怨深婉。《木兰辞》“唧唧/复/唧唧”一段是织布的节奏,“东市/买/骏马”是骑马的节奏。白居易《忆江南》(见《碎金词谱》卷十)是水中划船的节奏。苏轼《蝶恋花·花褪残红青杏小》(见《碎金词谱》卷八)“墙里/秋千/墙外/道”是荡秋千的节奏。音色、音强、音长都要随节奏和情境而变化。傅雪漪要求把腔的功夫做足以生出韵味来:“韵味则是悟出来的,也就是‘法向师边得,能从意上生’(白居易诗)。腔儿在功夫,韵味靠修养”㊺同注⑳。。歌者要将自己的生命体验注入诗词的语境中,把诗词唱活,动真情实感,不断增强表现力。
歌者要认真分析字、词、句、段、篇的关系,通过点、线、面、体塑造整体的音乐形象。沈义父说:“作大词,先须立间架,将事与意分定了。第一要起得好,中间只铺叙,过处要清新。最紧是末句,须是有一好出场方妙。”㊻[宋]沈义父:《乐府指迷》,清文渊阁四库全书本,第8页。字、词、句、段、篇既相联系,又不混淆,既要有颗粒感,又要有黏性,要一线贯穿,不要大珠小珠散乱无章。徐大椿说:“今人不通文理,不知此曲该于何处顿挫。又一调相传,守而不变,少加顿挫,即不能合著板眼,所以一味直呼,全无节奏,不特曲情尽失,且令唱者气竭:此文理所以不可无也。要知曲文断落之处,文理必当如此者,板眼不妨略为伸缩,是又在明于宫调者,为之增损也。”㊼同注⑪,第34–35页。
歌者要以词为单位形成颗粒,以乐段为单位形成音团。《礼记·乐记》:“歌者上如抗,下如坠,曲如折,止如槁木,倨中矩,勾中钩,累累乎端如贯珠。”㊽[清]阮元刻:《十三经注疏》,清嘉庆二十年(公元1815年)南昌府学刊本,第701页。在匀速的板眼之外,形成缓急顿挫的感觉。李渔说:“缓急顿挫之法,较之高低抑扬,其理愈精。”㊾同注⑩,第344页。缓急顿挫的关键在断连,“当断处不断,反至不当断处而忽断;当联处不联,忽至不当联处而反联。”㊿同注⑩,第344页。歌者要在气口上下足功夫,要让气口与读、句、韵、腔深度融合,表演细腻生动、从容不迫、声线相对统一,不要拖沓不前、使人昏昏欲睡。
诗词表演需本色当行。李渔说:“轻盈袅娜,妇人身上之态也;缓急顿挫,优人口中之态也。予欲使优人之口,变为美人之身,故为讲究至此。欲为戏场尤物者,请从事予言,不则仍其故步。”[51]同注⑩,第344页。歌者表现人物角色与性格,进入空间情境,呈现诗词审美含蕴。诗词语言以雅词居多,文人雅士的角色比较好演,但有些言者处于社会底层的角色,文化水平不高,可能用语俚俗。吴曾对比冯延巳《长命女》与无名氏《雨中花》以说明歌诗与俚词的区别:“味冯公之词典雅丰容,虽置在古乐府,可以无愧。一遭俗子窜易,不惟句意重复,而鄙恶甚矣。”[52][宋]吴曾:《能改斋漫录》,清文渊阁四库全书本,第第19页。17卷,《长命女》(见图5)是一首宴饮祝酒歌,歌女的三个祝愿,实际上可合为一愿,那就是祝君长寿,其余祝自己长寿和自比梁上燕两愿,都是自贱之词,以供主人和宾客消遣取乐。《长命女》尽管词鄙意浅,但与歌女的文化水平和身份相符,也算是当行本色也。沈义父说:“寿曲最难作,切宜戒寿酒、寿香、老人星、千春百岁之类。须打破旧曲规模,只形容当人事业才能,隐然有祝颂之意方好。”[53]同注㊻,第6页。《雨中花》就显得比较俚俗。严羽说:“学诗先除五俗:一曰俗体,二曰俗意,三曰俗句,四曰俗字,五曰俗韵。”[54][宋]严羽著:《沧浪诗话校释》,郭绍虞校释,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1年,第100页。我们要求本色当行的表演,但并不提倡大量演唱俗曲。
图5 [南唐]冯延己《长命女》[55][南唐]冯延己:《长命女》,[清]谢淮元撰:《碎金词谱》,清道光二十七年(公元1847年)刻本,第13卷。
中国古谱诗词表演的语感经历了一段漫长的认识与实践过程。周小燕主张唱好中国歌曲,要用西洋的发声方法结合中国的语言。[56]同注⑬。姜嘉锵说,歌唱是语言的艺术,民族唱法比西洋唱法表现更多样,更复杂。[57]参见姜嘉锵:《学习民族声乐的体会》,《中国音乐》,1985年,第4期。我们要运用一切科学的发声方法,重新认识和发掘中国古代唱论,掌握古代汉语和现代汉语的语音规律。古谱诗词是由字、词、语组、句子、片和篇组成的。歌者不仅要把字音咬准,还要把字义交待清楚,把表达语气和情绪的虚词也交待清楚。词是古谱诗词最基本的语音单位,词一般有重音,是语音表现的着力点。平、上、去、入四声是单字的声律,并不能完全确定字音的长短。只有在一个词内,才可以根据四声调节词内部各字的时值。词组之间的时值关系是由读、句、韵决定的。韵从字音上讲是押韵,从词义和审美上讲是韵味,韵脚要把整个乐段的韵味提炼出来的。板是重拍,眼是轻拍,板要分明,眼要灵动,节奏感细腻而丰富,板眼之间的多个音高,则由字义、字音和情感决定,结合运腔和润腔的情况灵活分配时值。古谱诗词基本不标注速度,也不标注断音和连音,速度随情感不断变化,断连随语感不断变化。歌者首先要自觉转换成言者,融入歌诗中角色的性别、性格、情感,置身于歌诗的情节与情境中,本色当行地表演。歌者根据诗词的声韵、声调和意义,咬字归音、依韵行腔,以情带声,抑扬顿挫,长短错落,形成新的中国听觉审美。中国歌诗的每一个字、每一个音都极细腻、极精致,微妙地传达出声、情、意、韵,充盈着人性的光辉,充满了艺术表现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