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江雨
(中央民族大学,北京 100000)
传统的叙事归根结底是在讲述故事,是一个时间过程。既然是一个时间过程,叙事就同时间流动一般,具有线性特征,它通过口头讲述的先后和文字呈现的排列来展演一个故事。但是,叙事时间的轴线毕竟和故事时间的轴线是两条线,有时出于叙事的需要,叙事不必按照故事时间轴线进行。于是叙事便出现泾渭分明的两条线,一条是代表故事发生自然状态的“故事时间线”,一条是代表叙事的顺序和长短等时间状态的“叙述时间线”(在文学作品中称为“文本时间线”)。叙述者正是在对两条线的处理上,试图达成其预想的叙事目的。
韩少功的小说《山歌天上来》对叙事时间的处理巧妙,其中的“文本时间线”与“故事时间线”分离较为明显。正如韩少功所言:“像《报告政府》、《山歌天上来》,应该说具有一定情节性,但也不是做着完全跟着情节走。”[1]在《山歌天上来》叙事过程中,叙述者始终保持高度的警觉,避免情节线条的延伸对叙事时间的驾驭造成干扰。正因为这样的高度警觉,叙述者在时间跨度、时间顺序结构和时间形式处理上都别出心裁,通过对事件的剪辑拼接、快节奏叙事等手段展示他所想呈现给读者的画面,以求达到意象的效果。于是,叙事时间在《山歌天上来》中不仅是作品不可或缺的构成要素,更成为一种实现其美学价值的重要话语手段。
下文将结合《山歌天上来》在时间跨度、时间顺序结构和时间形式处理三个方面的特征,具体讨论这些特征在小说中的意义与价值。
《山歌天上来》以短短四万多字的篇幅,至少讲述了五十年代至九十年代长达四十多年的故事,故事支线较早可追溯到毛三寅五岁时“拉得胡琴,鼻子吹得了唢呐”的时候,故事主线结束在芹姑娘遭遇九十年代国企下岗潮时期,整体时间跨度非常大。《山歌天上来》不可能在短篇幅叙事中穷尽四十年间围绕老寅、芹姑娘、老柳展开的故事全貌,所以其中有大量的省略和概要,叙述表现出高度的概括性。
热奈特曾在《叙事话语》一书中提到“时距”的概念,指出叙事时间的距离应该用叙事速度来衡量[2]。时距就是叙事的步数,是故事时间长度与文本时间长度互相比较对照形成的时间关系,在此基础上,故事时间长度小于文本时间长度,则为慢叙,通常以停顿来表现;故事时间长度约等于文本时间长度,则为匀叙,通常以场景来表现;故事时间长度大于文本时间长度,则为快叙,通常以省略和概要来展现。《山歌天上来》充斥着省略与概要,多采用快叙,例如老寅进县文化馆创作《犁田山歌》的四天被很快带过,直接以“四天过去以后”省略了中途创作的场景;再例如老寅县城找芹姑娘讨《天大地大》的下落无果,回去的时候“路上不知一共花了多少天,不知走出一条什么路线”,概要地讲述了回去这几天发生的事。除此之外,老寅被从县城“请”回乡下、老寅的老婆和小儿子离去后的时间都过得非常快,几年的时间被简要地概括成几个具有代表性的事件。《山歌天上来》充斥着这样一笔带过式的情节概要,使小说能够以更短的篇幅展现更大的时间跨度。当然,小说也有场景的具体展现,如开头老寅进县文化馆时与老柳接触的场景,就具体地描写了老寅与老柳的对话、老寅不小心用椅子撞到老柳的腿、老寅走近女厕所等细节。在这一层面上,《山歌天上来》的叙事节奏以快叙为主,匀叙为辅,很少出现慢叙。
较快节奏的叙事,增强了小说的叙述活力,使叙事呈现出一种紧张的态势。例如,老寅因在县文化馆写歌老丢稿子而被请回乡下,请回乡下后的时间变化非常快,重新回到主线叙事的时候已经是大约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的时间。为了表现改革开放带来的变化,叙述者这样写道:“癫子当然不知道这以后的事情,比方他的歌是如何打入冷宫又如何解冻,比方芹姑娘是如何把他的歌唱出了大风头,一直唱到在省里拿奖,在省里与首长合影,还上了电视和广播。此时的政治形势已经有了变化,作品审查不像以前那样风声紧张。”短短两句话,就涵盖了改革开放背景下人们审美趣味急骤变化、政治生态重新恢复秩序、艺术表现由侧重集体转向个人、社会生活的物质层面发展迅速、艺术作品审查把关的开放等信息。典型的时代特征在只言片语中呈现,之后事态快速演进,老寅再也没有被人请进县城,而主动前往县城讨要说法,《天大地大》八幕山歌剧的曲谱被魏老师带到国外,他跟芹姑娘在饭局上闹翻,老婆带着小儿子离去,大儿子不允许他再重新捡拾音乐,当芹姑娘再回来寻求《天大地大》手稿时,老寅已经忘却了与音乐作伴的前半生。小说用约四分之一的篇幅将几十年来发生在老寅身上的事概括性地讲述,一系列事件接连爆发、故事情节高度集中、情节的快速起伏内容更显充沛,使叙事氛围略显紧张,从而具备更强的艺术感染力。
同时,较大的时间跨度能够完整地展现出《山歌天上来》三条故事线的混合、交织与相离。韩少功曾在南方都市报的采访中坦言:“《山歌天上来》、《报告政府》,都是很注重线性细节的那种。”[3]小说以《天大地大》为核心,围绕老寅、芹姑娘和老柳的三条故事线展开。小说的开场,老寅和老柳的故事线混合在一起,在文化局长请客的饭局中,正式引入芹姑娘这条线(有人认为故事开始时老寅在女厕所遇到的女孩就是芹姑娘,但这种说法欠缺证据),三条故事线首次交织。随着老寅回到乡下,三条故事线开始分离,小说以老寅为主线接着叙述。之后芹姑娘捎信过来鼓动老寅创作山歌剧,老寅前往县城找芹姑娘讨要《天大地大》的去向,又是老寅与芹姑娘故事线的交织。老柳经商后又到乡下来看望老寅,二者的故事线再次交织。继老柳之后,芹姑娘又过来看望老寅,芹姑娘的故事线第三次与老寅交织。不久后她再次寻找老寅,但这次没有找到,叙述者又就此开始顺着芹姑娘的故事线讲述,在老柳登门拜访时,芹姑娘的故事线和老柳交织。随后通过“公路修进山里以后”这句话扯回老寅的故事线,直到老寅去世时,老寅与芹姑娘的故事线再次交织,又在芹姑娘的故事线即将的发展的时刻结束了。之所以在老寅的葬礼后匆忙收束全篇,不再单独展开芹姑娘的故事,是因为随着老寅死亡,故事依托的主线消失,三条线再无交织可能,叙事的线性结构失衡,于是老寅死后的故事就显得不太重要。由此观之,整篇小说就在三条线的“交织—分离—交织—分离”的循环中展开,与此无关的枝叶都被叙述者裁剪省略。而正因为小说故事时间跨度大,它才能让三条故事线的交织、混合、相离状态完整地呈现,使小说的线性结构情节趋于完整。在这一点上,《山歌天上来》因为时间跨度大而具有优势,不像长篇小说《子夜》那般由于故事时间跨度较小,文本时间大部分时候等于甚至慢于故事时间,所以铺陈的多条故事线都不完整,结尾收束草率。
除此之外,故事时间跨度较大,能够在时间的流逝中形成鲜明的对比,从而突出主题:在作伪的时代,“真”的东西羞于启齿。老寅作伪进城寻找自己的音乐梦想的乡下人在经历了“现代文明”的种种洗礼之后没有沾染上城市人的种种怪癖和污垢,保持着一个乡下人本有的憨朴与厚道,他的为人和他的音乐一样,能够从片段中领略“真性情”。如果说,五六十年代革命的热情还能够发现这样一批有天赋的农民音乐家,那么在商品经济支配的现代社会中,老寅的注定被遗忘,他的曲子注定被遗忘。市场至上的原则下,人们行动的出发点是老柳眼中的“金钱”。货币文化同现代生活是合谋关系,由此孕育的现代精神越来越精于算计。魏老师无成本地窃取了老寅的作品,成为国际知名音乐家;芹姑娘在走红后忙于逐名求利,后来也不再需要老寅的歌;老柳更是生活在一堆“数字”里,迷失了生活的方向。在不同时间段的生活状态前后对比中,可以看到物质生活日益丰盈的同时,人性中本真的缺失。与其他人不同,老寅自始至终是时代的“边缘者”,他与每个时代都显得格格不入,在现代性的宏大叙事话语中依然能够保持本性,这正是那一代人在时代更迭中所失去的。因此,《山歌天上来》需要较大的故事时间跨度来彰显主题:作为时代下,需要重新构建自我与人文精神[4]。
托多罗夫曾言“叙事时间是一种线性时间,而故事发生的时间则是立体的。”[5]虽然叙事(文本)时间是线性的,但若将叙事的时间点按顺序逐一放在叙事时间轴上,则呈现出非线性的特点。从这一意义来讲,只要小说在文本时间顺序的安排上和故事时间顺序安排不同,那么小说在时间顺序的安排上必然是非线性的。非线性叙事在故事的行进过程中具有跳跃性,可以对传统的线性叙事中较难顾及并行时间线上的事情进行补充和说明;同时也能够将叙事从时间的直线轴中抽离,以达到作者试图展现得更佳叙事效果。
《山歌天上来》广泛采用内倒叙、预叙等手法,叙事过程中有意造成叙事主线的断裂,在故事时间的展现上具有明显的非线性特征。这种以叙事者叙事口吻进行时间轴切换的非线性叙事特征,是韩少功创作小说的惯用手法。仍以小说的开头情节为例,将其中叙事文本的时间按照顺序标号,并将其重要节点放在叙事时间轴上,如下图:
图中的直线是叙事时间轴,曲线是从叙事时间轴中分离出来的故事时间轴。从上图可以清晰地看到,小说开头先用“当年”一词拉入故事的主线,即老寅进县文化馆进行学习,随后在老寅和老柳的矛盾中回忆起老柳晋升的往事。根据热奈特的定义,直线上的叙事推进为第一叙事,曲线上的叙事推进为第二叙事。如果第二叙事的起点在第一叙事之外,则将这种叙事顺序称为“外倒叙”。[6]《山歌天上来》叙述老寅刚到的第一天与老柳产生矛盾后,马上追忆起老柳的往事,这种追忆型的第二叙事的时间在第一叙事起点“老寅进县文化馆”的时间之外,是明显的“外倒叙”运用。讲完老柳的晋升,叙述者以“柳老师授课”的情节将小说拉回第一叙事。随着故事的推进,老柳与老寅展开了攀谈,但是二人总是谈不到一块,让老柳觉得诧异。这时,叙述者以一句“很久以后,他才知道老寅既不是心不在焉,也不是言语容易招祸的年头故意装疯卖傻。”将之后发生的事情提前讲述,这种手法被热奈特称为“预叙”。[7]讲述了之后发生的事,叙事者继续推进第二叙事,突然将时间拉回了老寅往年参加社教的时候,用“外倒叙”的方式对老寅的性情加以补充说明。除了外倒叙、追叙外,小说还有内倒叙的运用,即第二叙事的起点在第一叙事的起点内。芹姑娘再次去找老寅的时候并没有找到,当她准备回去的时候,叙述者掐断了第一叙事,从芹姑娘“这些年日子”讲起,具体写了她遭遇下岗潮后窘迫的生活,叙述者对她的称呼也从“芹姑娘”变成了“芹姐”,叙事情感侧重随着非线性叙事方式有所转变。在外倒叙、内倒叙、预叙的广泛运用下,《山歌天上来》多处的叙事都呈现出非线性图式。
这样的非线性叙事,造成了第一叙事的断裂,打破了叙事的惯性与必然。它能够制造悬念,也能够消解悬念。例如在叙述了老寅酒后灵感迸发的情形,紧接着运用“多年以后”这一时间词,将之后记者前往山洞寻找老寅的事迹提前叙述。然而记者并没有找到老寅,他在山洞中看到一系列离奇古怪的现象,最终在回去的路上迷失了方向,搭车才得以出山。老寅的天才灵感是无迹可寻的,它是尼采“酒神精神”的体现,因此生活中清醒的老寅在艺术敏感力上是不清醒的,记者妄图刨根问题地从理性脉络寻找非理性主体的灵感,所以他注定徒劳。如果寻着非理性主体的脉络寻找下去,会是怎样的结局呢?随着老寅的缺席、记者的退场,第二叙事中断,我们无从得知。预叙在这里既回答了前面老寅喝酒时灵感迸发、清醒时无从下笔的疑问;又因为预叙的中断留下了新的问题。从这一层面而言,非线性的叙事既制造了悬念,又消解了悬念,在制造与消解悬念的张力中实现了它的美学价值。
另外,非线性叙事能够完成小说三条故事线的交织与分离状态的切换。在传统的线性叙事中,叙事时间线与故事时间线在顺序安排上几近重合,如果《山歌天上来》完全采用顺叙结构,它只能展现老寅、芹姑娘、老柳的三条故事线交织混合的场面或者分离后以某条线为主线叙事的场面。而非线性叙事的介入,让小说有更多的空间去展现芹姑娘和老柳两条故事线,不仅使这两条线在细节处愈加完善,更重要的是,让整篇小说就在三条线的“交织—分离—交织—分离”的循环中展开,让故事在线与线的切换间得到呈现。以老柳登门造访芹姑娘的情节为例,这是老寅和芹姑娘故事线分离后,将芹姑娘和老柳的故事线交织在一起。如果按照线性叙事进行,芹姑娘的故事线不会从主线老寅的遭遇那里单独分离出来,更不会在中途横插一段老柳登门拜访为芹姑娘所厌弃的遭遇。这样一来,不仅叙事的线性结构显得单调,读者将看不到那个被“时间等同于金钱”观念左右的老寅,也不会看到芹姑娘的苦闷与徘徊,这些细节丰盈了人物形象,彰显线性叙事结构的巧妙。
同时,这种非线性叙事的结构本身具有叙事意义:世界本身就是杂乱的,现代社会更是碎片的社会。小说通过将某些碎片的提前或延后展现,体现出对现代社会充盈着计划性的高度关注与否定。《山歌天上来》在形式上拒绝启蒙现代性内在的理性脉络,与其内容上对“现代化”的反思主题相呼应,强化了主旨,共同构成了对社会历史层面现代性充斥着计划与理性的现状反思。
《山歌天上来》的时间概念模糊,只能从人物处境的变化和一些标志性的词语(如:社教、改革开放)中揣测某些情节发生的时间,很难从文本的叙述中梳理出一个完整的故事时间线条。这一方面是由于小说广泛地采用非线性结构,倒叙和预叙的运用让故事时间在叙事中显得纷繁复杂,另一方面是因为小说大量采用一些模糊的时间形式造成的。
小说精确到具体年份的表述几乎不存在,用“年”来表示精确时间段的约七处(“一年”一处,“两年”三处,“三年”一处,“八年”一处,“二十年”一处),其中一处还只是警察以开玩笑的语气说出来的。而衡量时间段的时间粒度“天”、“周”、“旬”、“月”、“年”等被更为模糊的时间形式替代。《山歌天上来》中模糊的时间形式分为三类,一类是不精确的时间粒度:如“一年或者两年或者三年”、“当年”、“多年”、“千年”等;一类是抽象的模糊时间词:如“不久以后”、“往后的日子里”、“后来”、“曾经”等;一类是具象的模糊时间词:如“镇上出现电视机以后”、“有了电视机和录音机以后”、“公路修进山里以后”等。
模糊时间形式的大量运用,使小说的时间书写呈现出直觉化的特征。这种对时间直观层面的感知,体现出更深层次的思考:精确地过去、未来、现在不过是观念中的虚拟形式,而不是现实存在的物质形式。一切对时间的精准量化不过是理性作祟,并不是时间本身。建立在非理性主体基础上对时间模糊的、具象的感知,才是可靠的。因此,《山歌天上来》多处用“往后的日子里”和“镇上出现电视机以后”这类词语,模糊的时间形式表达出对社会历史现代性下非理性主体的关怀,这种表达具有人文化、情感化的倾向,使小说对日常生活的叙事沾带“写意”的部分特点。
如果说,明确的时间词能够提高故事的可信度,那么模糊的时间形式则让小说始终置身于讲述故事的氛围中,以体现老寅事迹及其《天大地大》的传奇性。小说的语言色彩就具有传奇性,如“芹姑娘走进了这一个故事”、“这是娃崽报道的故事”、“他的故事将渐渐消失,新奇事物越来越多”等,小说的开头也用“当年”一词营造一种讲故事的氛围,叙述者在将人代入故事的同时始终提醒这是一个“故事”。这使老寅的故事始终带些传奇色彩,小说中的某些带有神秘性的情节也因此能被接受。《山歌天上来》对时间形式的模糊处理,不触及具体的时间节点,它对时间的把握建立在“据说”之上,逐步脱离精准时间对叙事的压制,使故事得以伸缩自如地展现。在这种条件下,小说原本精确的时间段也变得不可信。芹姑娘下乡看望老寅,老寅疯癫地自言自语:“可惜,可惜呵,我没有口福,血压太高,戒酒已经八年啦,不能喝了……”,由于前文老寅对时间的描述是“一年或者两年或者三年”,生活中时刻不清醒地老寅说出的“八年”一词在小说的独特语境下也显得可疑,于是精确变得模糊,特指转为泛指,传奇性色彩愈加浓厚。小说对时间形式模糊性的独到处理,使叙事在代入和间离效果的对立中达成一种和谐。
总体而言,《山歌天上来》对叙事时间处理的三个特征都具有重要的意义,叙事时间在小说中不仅是必不可少的因素,而且是一种重要的叙述手段,能够凸显叙述者想要展现的意图。同时,叙事的非线性结构、模糊的时间形式又与现代生活同构,使《山歌天上来》的叙述时间成为一种本体论层面的存在。对韩少功的小说《山歌天上来》的叙事时间浅要探讨,有助于更好地理解韩少功继《马桥词典》、《暗示》后,在回归传统形式小说创作时呈现的新面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