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形象的演变——从希腊神话到《荷马史诗》

⊙闫星旭 ［陕西理工大学，陕西 汉中 723000］

希腊神话与史诗是希腊童年时代想象力的直观体现。正如马克思在《政治经济批判导言》中所指出的那样，神话都是用想象和借助想象以征服自然力，支配自然力，把自然加以想象化。而随着社会生产力的发展，希腊先民对于神话与史诗的认识也相应地发生了变化——他们把注意力从具有梦幻色彩的想象性内容转换到了具有现实意义的社会性讨论上来。或者更为具体地说，对支配自然力的幻想最终演变成对认识人类社会的实践。而且这一演变通过文本中英雄形象的发展与完善体现得最为淋漓尽致。

希腊神话与《荷马史诗》中出现了数量丰富且各具特色的英雄形象，从英雄的出身、英雄的经历、英雄的结局以及英雄的性格特点这四个方面来看，大致可以将英雄形象分为两类：前期出现在希腊神话中具有原始色彩的英雄形象与后期出现在《荷马史诗》中具有个人英雄主义色彩的英雄形象。当然也不难看出，在这两类形象之间也存在着动态的继承与演变关系，及其背后蕴藏的古希腊不同时期的时代特征。

一

希腊人尚武，因此早期出现在神话中的具有原始色彩的英雄形象皆力大无穷，远非常人可及。他们在战斗、拼搏的过程中展现出的那种能量是令人振奋、心旌动摇的。具体来说，这一种英雄形象以夺取金羊毛的伊阿宋、成为大力神的赫拉克勒斯、雅典王忒修斯及自我流放的俄狄浦斯为主要代表。以上四人是在希腊神话中出现的人格较为丰满且极具艺术特色的英雄形象，这一英雄形象具有较为古朴的色彩——出身血统高贵、才能突出、勇武过人、无私忘我、为人民利益英勇奋战。

首先，前期英雄的突出共同点在于其出身的高贵：他们的父母或是神或是王，而他们的身份也多为半神人或是皇室子孙。这样的设定迎合了上古先民质朴的审美观——即认为英雄之所以成为英雄并非都绝对取决于后天的锻炼，先天的高贵血脉也是成为英雄的一大关键。其次，作为氏族领袖或是国家英雄，英雄们身上都具备一种超越常人的特别之处。比如伊阿宋善于航海，统领水手；赫拉克勒斯善射，精于搏杀；忒修斯善于从政，精于治国；俄狄浦斯智慧过人。这些专属特长也在英雄们各具特色的传奇中起到了一定的串联作用。再次，这几位英雄的共性还在于他们皆孔武有力，英勇过人，为了成事不畏艰险，不辞辛劳：为了夺取金羊毛，伊阿宋带领阿耳戈水手搏杀了六臂的多利俄涅巨人，孤身驯服了踢着铁蹄、喷着火息的神牛；为了完成天神的试炼，赫拉克勒斯独自击杀了九头蛇、不能为人间兵器所伤的涅墨亚狮子，并毫发无损地捕捉了厄律曼托斯山的野猪、击杀了吞食赫西俄涅的海怪；忒修斯在寻父的路上沿途击杀了所有危害一方的恶人；俄狄浦斯只身斩除了有翼的人首狮身怪物斯芬克斯。第四，抛开争取名利的个人目的不谈，英雄们的所作所为皆有一个共同目的，即为国为民——他们或用计或用力除掉的恶人与怪物都是在当时危害百姓、作威作福的毒瘤。伊阿宋不顾艰险，下定决心夺回属于自己的王位，在一定程度上是因为看不惯他叔叔玻利阿斯的暴政统治；俄狄浦斯虽早有猜测是自己给忒拜带来了不幸与灾难，却愿意冒着放弃一切的风险，倾尽所有去彻查真相，最终为了救赎百姓而刺瞎双眼，自我放逐；至于雅典王忒修斯，甚至在雅典人“正在马拉松平原抗击波斯人时”，“这久已死去的国王全副武装从坟墓中站起，领导人民击败侵入的野蛮人”。

综上所述，前期出现在希腊神话中的英雄形象主要是一种肩负着保卫人民免遭外敌与野兽侵扰之责的、具有原始色彩的卫士形象。为了更好地展现这一形象，他们的人生轨迹甚至也是内定了的——“希腊神话中的英雄在成长蜕变的过程中有着各自不同的神奇经历，但都无一例外地经历了从离开故土到生死历练再到荣归故里最后悲剧落幕这一相同的人生轨迹”。荣耀与牺牲、力量与战斗、欲望与理智的相互交融及冲撞通过英雄们的传奇经历得到了全面且深刻的体现。实际上除却半神的出身因素不谈，这些英雄与常人几乎同形同性，他们具有普通人的七情六欲，甚至也会自私，会嫉妒，也会发怒。然而英雄们的异乎常人之处还在于他们虽为人，但有着凡人所不具备的伟大气力与非凡谋略，且能为了家国人民的安全而不惜自身性命与外敌征战厮杀，最终以此赫赫之功在希腊先民的心目中树立起希腊史上第一座英雄的丰碑。纵观整个希腊神话与《荷马史诗》，文本里的希腊英雄形象在逐渐发展与演变的过程中，前期英雄形象的一部分特征被保留了下来，同时在其艺术形象的塑造上也出现了后期英雄形象对前期英雄形象的扬弃现象。

二

作为古希腊文学的另一颗璀璨明珠，《荷马史诗》与希腊神话不可谓不密切相关。它以广泛吸收希腊神话的艺术精髓为前提，结合当时新的社会历史背景，塑造了众多独具特色的英雄形象，“使史诗英雄们散发出一种人类所具的美德，一种永恒的价值，一种古希腊文化中最具影响力的人本思想”。从希腊神话中具有明显原始色彩的英雄形象到活跃于《荷马史诗》中的希腊第一勇士阿喀琉斯、献计者奥德修斯及特洛伊统帅赫克托尔等具有个人英雄主义的英雄形象，我们可以看出同一类文学形象的演变现象，或可称之为扬弃——在继承了前期英雄形象的部分共性的同时，后期英雄形象为了契合时代的发展背景也演变出了独有的特性。

从继承的角度来看，阿喀琉斯、奥德修斯及赫克托尔与前期的四位英雄首先在血统高贵程度上是不分伯仲的。其次，两类英雄在人物成长历程这一方面也大同小异，他们不外乎都要经历一番历练，或出于磨练意志、夺取功名的目的，或出于其他的个人目的，历练内容也不出搏杀野兽、血洒沙场、保家卫国、出使他国的范围。第三，英雄形象的继承还体现在性格特征上——皆勇猛异常、刚强无匹、桀骜不驯、刚愎自用。在具体的故事中，这些英雄在战场上可以鼓舞军心，勇往直前，以一当百，以非凡的气力去成就非凡的事业与名誉。此外，在英雄结局上也体现着继承与借鉴，作为代表的七位英雄大多或成神或成王，且均因取得盖世之功而为后世所景仰。

上述四点使我们看到了后期英雄形象对于前期英雄形象的继承与模仿。但是在被学者系统整理之前，构成希腊神话与《荷马史诗》的艺术材料毕竟已在吟游诗人的口耳相传中传唱了近几百年，加之希腊人文环境的发展与变化，就导致后期英雄形象也不可避免地发生了一定演变。

第一，后期英雄形象的最显著区别就在于英雄个人意识的觉醒与极大增强。结合文本，个人意识可以具体理解为个人财产意识、个人权利意识以及个人的名誉意识。在经过几百年的发展与演变之后，文本中出现的后期英雄在对待自己的私有财产的态度上较之于前期英雄已经有了明显的变化——他们当仁不让地保卫私有财产、小心翼翼地处理私有财物。典型的一例如在阿喀琉斯心爱的女奴被阿伽门农抢走之后，他愤然拒绝出战。因为在阿喀琉斯看来，布里塞伊斯不仅是女奴，更是他在战争中赢得的战利品，是私人财产。当自身私有财物受到侵害时，为了保卫自己的私有财物以及由此而遭到损害的个人声誉，英雄们甚至可以放弃自己的性命以及对军功的博取——比如因与奥德修斯争夺“曾经救出尸体的那位最勇敢的英雄”这一名号失败而发疯并最终自尽的大埃阿斯，他的举动是极其夸张、极不明智且令人痛惜的，但正因如此，我们才能从这位英雄的结局看到《荷马史诗》中英雄个人意识的觉醒与英雄对于个人财产与荣耀、尊严与声誉的极度重视，对神权专制主义的蔑视及由此生发出来的以人自身为表现目的、以满足人本身的自由生命创造为最高尺度的人文价值。

第二，文本中英雄形象的演变还体现在英雄神性的逐渐退化以及人性力量的不断加强。在从半神人赫拉克勒斯、女神之子阿喀琉斯等形象演变到人类王子赫克托尔、伊塔克国王奥德修斯等形象的过程中，英雄的力量在逐渐实现人类化——神的父母转变为人的父母；半神的身份转变为人类的身份。而在英雄们建功立业的过程中，英雄们的敌人逐渐从神、怪物转变为了人、动物，英雄们所使用的力量也更多地从神力转变为人力。这种演变一方面体现出了希腊社会及希腊人对人的重视已经超过了对神的重视，另一方面也体现出文学手法在艺术形象塑造方式上的转变。当然，造成这一演变的原因是复杂多样的，其中主要涉及希腊当时的社会转型问题以及希腊人对神话、命运的审视角度的变化。总之，抛开现象看本质，就可挖掘出在英雄形象的演变背后所蕴含着的史学及文学方面的双重美学涵义。

三

作为人类最早的文学艺术的杰出代表，希腊神话与《荷马史诗》的产生以及发展演化鲜明地体现出了古希腊的社会环境、希腊先民的人文素养及二者之演变，这一点在后期英雄形象对前期英雄形象的扬弃上显得尤为突出。作为希腊人的楷模，文本中的英雄形象还肩负着体现希腊人社会诉求这一文学的社会责任。因此对希腊英雄形象的继承、发展及演变等问题进行研究与辨析，便可对希腊当时的人文环境的发展与变迁进行追根溯源。

从历史与社会的方面看，后期英雄形象对前期英雄形象的继承反映出当时希腊的社会环境可能面临着的激烈的种族斗争或是国家冲突。希腊人对具有原始色彩的英雄形象的塑造及认可体现出来的是一种浓厚的“拯救色彩”。至于具有个人英雄主义色彩的英雄形象，则主要显现了希腊人人本意识的逐渐萌发以及希腊社会的一种转型与发展。在经由一定的发展之后，希腊人的社会观念由初期的重视神的利益与整体的利益，向着重视人的利益与个体的利益，重视个人价值的实现、个人权利的守卫进行转变，普罗泰戈拉“人是万物的尺度”就是古希腊人强烈个体意识的表露，这是一种人文主义光芒的乍现，也是人类成长与进步的具体见证。在西方文学史上，学者对于“在进入城邦制社会时代后，希腊人开始重视个人与整体的分离”的说法较为认可，这一点不难从后期英雄重视个人名誉、个人权利与个人财产的特点中看出。

再从文学形象的塑造方式来看，英雄形象的演化也体现出一种浪漫主义笔法与现实主义笔法的相互交替以及希腊人对于后者的逐渐重视。在公元前6世纪左右，希腊人开始逐渐重视现实主义笔法，这在很大程度上是由于此时的希腊正处于由文艺时代到哲学时代这一重大的历史转变之中。据朱光潜先生考证，造成这一转变的原因主要有三：一是随着生产的发展，自然科学的研究日益繁荣，对于当时的希腊人而言，神话故事中具有明显梦幻色彩的内容正逐渐失去应有的吸引力。二是当时日益兴盛的工商业造成的社会阶级力量的变化——站在民主党方面、学术上代表进步力量的新兴工商业奴隶主向地主贵族阶级争夺政权，促使古希腊思想的关注点由自然现象转变到了社会问题。这就导致当时的希腊人在重新看待他们的神话与传说故事时，善用社会的、政治的、现实的目光去领悟，以此取代之前懵懂的、幻想的目光。三是由于希腊在贸易与战争中和腓尼基、波斯及埃及等民族发生日益频繁的接触，外来的文化思想对希腊本国文化也产生了一定冲击。实际上这一历史转变也间接促使了希腊人命运观的解构。在氏族时期，人们认为神的力量主宰着一切，因此便产生了命运观，其实在我们看来，所谓命运乃现实生活中的社会关系的必然性，但这种必然性不为当时的希腊人所理解，而被他们幻化为神与命运。到了公元前6 世纪末至公元前5 世纪期间，古希腊的氏族制度已完全解体，取而代之的是日益完善的城邦制度，这时候的希腊人对社会关系的必然性已有了初步认识，理解到个人的幸运及不幸是取决于自我的行为、而不完全是神或命运，因此也就放弃了对这种虚无缥缈的观点的坚守，转而投身于日益兴起的哲学问题。当希腊人开始日益注重哲学思辨的时候，他们把观照点也就从过去抒情的、虚构的浪漫主义笔法中抽出来，而越来越多地放在现实的方面上去。通过对文本中具有原始色彩的英雄形象与具有个人英雄主义色彩的英雄形象的对照，不难发现在塑造英雄形象的艺术过程中，用来体现英雄特点的故事及细节越来越多地具有了现实主义因素，少了魔幻主义因素。比起伊阿宋击杀毒龙、赫拉克勒斯搏杀许德拉、俄狄浦斯智取斯芬克斯的情节来，阿喀琉斯为友复仇、赫克托尔力战阿喀琉斯、奥德修斯惩罚不忠仆人的情节或许不如前者那么波澜壮阔、令人神往，但至少更贴近现实与生活，使人易于接受。

希腊神话与《荷马史诗》是希腊先民对于人、对于自然、对于战争、对于风雨雷电的想象的产物，是人类童年时代的幻想。通过对文本的研习我们可以看出希腊人的人文理想与集体性艺术思想，而通过对英雄形象在共性、个性方面的研究则可以发现希腊人与希腊社会的成长及发展。从时间维度来看，英雄人物永远是社会的代表，而他们身上的美好品质及符合或超越时代的特征其实就是人类的一种模范及社会诉求。希腊英雄如此，我国英雄也如此，其他各国英雄亦如此。对于英雄形象的研究永远不会失去意义，这是一种透过现象研究本质的特殊角度，是一种特殊的文化视野。

① 斯威布：《希腊神话与传说》，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版，第216页，第547页。

② 赵谦：《论希腊神话中英雄成长的一般模式》，《贵州民族大学学报》2014年第6期。

③ 许明：《荷马史诗中英雄形象的人本主义解读》，《南京理工大学学报》2010年第5期。

④ 唐廷碧：《试论外国文学中英雄形象的嬗变》，《当代文坛》2012年第1期。

⑤ 郑克鲁：《外国文学史》，高等教育出版社2015年版，第4页。

⑥ 朱光潜：《西方美学史》，人民文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3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