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金·奥尼尔早期戏剧的精神生态解读

2021-06-21 15:17田贇上海海事大学外国语学院上海201306
名作欣赏 2021年18期
关键词:奥尼尔内心世界船员

⊙田贇[上海海事大学外国语学院,上海 201306]

⊙张合仙[濮阳市开德中学,河南 濮阳 457000]

一、精神生态学溯源

生态学作为一门学科已经有上百年历史,然而提到生态学,人们往往只想到自然生态,目光大多停留在自然界的物质层面,关注人与外部环境的关系,很少有人意识到人类自身的精神层面也是一个自成体系的生态系统。当下遍及全球的生态危机正在向人的精神空间侵蚀与蔓延,研究者们开始注意到生态学一个新的领域——精神生态学。

精神生态学认为自16世纪开始的科技革命是人类思想史上一个关键的转折点。自那时起,人类的集体意识向理性科学时代迈进,我们不再将自然视为有生命的、精神的存在,而是将其看成一种“可以帮助自己完成功利性目的的手段”(Tucker &John)。到了近现代时期,工业化社会取代了农业社会,随着全球机械化世界观的日渐盛行,对神圣事物的集体意识被割断了,取而代之的是对科学进步和物质繁荣的不懈追求,理性变得比信仰和传统更为重要。这些专家对所谓“文明社会”的世界观产生了怀疑,转而将目光投向了以印第安文化为代表的全球各地的土著文化。这些土著文化往往对土地保留着敬畏,在他们的认知中自然世界仍然充满了神性,因此许多生态学家认为这些土著文化中蕴含的朴素的生活智慧是解决我们当下生态困境的关键。

作为对近几个世纪日益剥离人类与地球亲密关系的价值观和社会政治结构的一种回应,精神生态学近一个世纪以来已经发展成为一门知识性与实践性并重的学科。精神生态学的支持者普遍认为存在着一个超越了人/地、天/地、思想/身体等二元结构的精神,它与人类和地球同步进化,这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当代思想界强调事物之间的相互联系和相互影响的时代潮流。他们认识到,当代的环境保护工作需要包括精神(如宗教)在内的多种元素的参与,精神问题是环境问题的根源。

国外精神生态学的主要推动者包括鲁道夫·史代纳(Rudolf Steiner,1861—1925)、皮埃尔·夏尔丹(Pierre Chardin,1881—1955)、托马斯·贝里(Thomas Berry,1914—2009)等人。鲁道夫·史代纳创立了人智学并描述了“灵性与自然的共同进化”(Sponsel),主张用科学的方法来研究人的智慧、人类以及宇宙万物之间的关系。皮埃尔·夏尔丹认为随着人类社会的发展,科学、哲学和宗教最终会融为一体,人类也必将通过自身的进化路径融入这一神圣的整体(Chardin)。美国牧师托马斯·贝里一直是这一运动中最有影响力的人物之一,他强调要恢复对自然世界的惊奇和崇敬感,此外,他也赞同皮埃尔·夏尔丹主张人类通过自身的进化路径融入构建地球神圣整体的主张(Berry)。

国内对于精神生态学的研究起始于20世纪80年代。1985年4月,刘再复在其《杂谈精神界的生态平衡》一文中提出:“我们精神界也有一个生态平衡的问题……在文化界,生态平衡被破坏得更加惊人。自然界需要生态平衡,文化界、精神界不也需要生态平衡吗?”尽管他的文章只是从社会学层面提出了一些问题和建议,但在文艺界却也引起了不小的轰动,此后国内文艺界也开始热议精神生态问题。

鲁枢元是国内第一个研究精神生态学的文艺大家。1989年他在召开的全国第二届文艺心理学研讨会上将“自然生态”与“精神生态”并提,指出“精神生态”的恶化是由于“严重的生态失衡”造成的。2000年,他在《生态文艺学》一书中系统介绍了精神生态学这一文学与环境保护相交叉的学科。他将“精神生态学”定义为“一门研究作为精神性存在主体(主要是人)与其生存的环境(包括自然环境、社会环境、文化环境)之间相互关系的学科。它一方面关涉精神主体的健康成长,一方面还关涉一个生态系统在精神变量协调下的平衡、稳定和演进”。他遵循“三分法”的原则,将精神生态学划分为自然生态、社会生态以及精神生态。他认为自然生态体现了人与自然、人与物的关系,社会生态体现了人与社会、人与人的关系,而精神生态则体现了人与自我的关系。

此后,我国王岳川、畅广元、陈家琪等学者分别从消费社会中的精神生态困境、生态境界的生存、语言符号系统在精神环境中的作用等角度系统性地阐发了精神生态学的理论内涵和实践外延。

对国内外相关理论探讨进行梳理后,我们不难发现这些学者思想中的一个共同点是要求人类完全承认和接受我们对地球物质和精神上的责任,只有这样,对生态环境的拯救工作和人们的观念转变才有可能会发生。在对地球生态环境的保护中,我们不应只停留在外在因素上,更应关注人的内心世界,开发人的精神资源,调集人的精神能量,引导人们从实际出发,构建完整的精神生态体系。

二、奥尼尔早期海洋戏剧中的精神生态危机

奥尼尔生活的20世纪上半叶不仅自然和社会的生态形势严峻,无形的精神生态也状况堪忧。作为一位具有敏锐洞察力和强烈社会责任感的剧作家,奥尼尔在作品中对这些情况都做了如实反映。独幕剧标志着奥尼尔文学创作的起点,其早期的四部独幕剧《加勒比海的月亮》《东航卡迪夫》《归途迢迢》和《在交战区》,体现了他超前的生态意识,揭露了当时人们内心世界强烈的精神生态危机。

(一)人与自然的疏离

自古以来,人与自然的关系就是一个热点话题。人与自然不单单是给予与获取的关系,更是相互依赖、相互影响的关系。如今,人类不再满足自己在大自然中公民的身份。在科学技术发展的推动与巨额利益的驱使下,人类向大自然发起了征服之战,人与自然的关系逐渐失衡。

尤金·奥尼尔根据1911年的航海经历创作了戈伦凯尔戏剧——《加勒比海的月亮》《东航卡迪夫》《归途迢迢》和《在交战区》。《加勒比海的月亮》被视为奥尼尔所创作的最好的短篇戏剧之一。在这部独幕剧中,一众船员堆坐在舱口,聆听着岸边的黑人歌声。船员们跟随着船只在大海中漂荡,在层层浓雾的环绕中,船员们就像是迷途的羔羊。船员们在金钱的诱惑下,登上了轮船,在哀怨的歌声中,他们只能囿于漂浮的船上,难以体验正常的生活。海洋被视为大自然的象征,把船员们与正常的生活隔离开,这是大自然向利欲熏心的人类发起的惩罚。《东航卡迪夫》中的扬克便是大自然惩罚人类的牺牲品,他远离了家乡与亲人,在茫茫大海中谋生,一次偶然的受伤便夺走了这位年轻水手的生命。海上航行使得人类与陆地脱离了联系,没有充足的医疗保证,人的生死也只能顺应天意。水手们的每次出海航行总是被层层迷雾所围绕,这似乎也是大自然在有意地干扰人类征服自然的脚步。雾起,人伤;雾散,人亡。扬克的结局为人类敲响了警钟,与大自然的针锋相对是没有赢家的。在上述两部剧作中,海洋上的浓雾与船员的生存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不过在《在交战区》中,这种直接关系到船员生死的自然因素变成了明亮的月光。在利益的驱使下,“戈仑凯恩”号船深夜运送军火武器。为了不被敌方发现,他们用帆布挡住船上所有的舷窗,不泄露丁点儿光亮。然而,大自然是一个公正的审判者,它目睹了人类的嚣张与无畏,偏偏用明亮的月光萦绕在船只周围。“海洋”“浓雾”和“月光”的出现体现了人与自然的背道而驰。人在利益的驱使之下,登上远航的船只,无视大自然的阻挠,因而不得不接受大自然的严苛审判。人类与自然的冲突与对立打破了原有的生态平衡。

(二)人与人的疏离

精神生态学认为,社会是人的集合体,是人与人之间关系的集合。人类的精神世界影响着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也间接影响着整个社会生态。“戈仑凯恩”号船中充满着欺骗、劝诱、怀疑、猜忌等负面的社会生态,瓦解了人与人之间原有的平衡。

《加勒比海的月亮》中违背协议私自卖酒的黑人女人贝娜,船员们与女人之间“一见钟情”的爱情,水手与司炉工之间因一件琐事便拔刀相向的争斗等都揭示了现代社会人与人之间不正常乃至充满疏离感的社会伦理关系。远航的船只就像一个小型的社会,远离人群,船员们与陆地的唯一联系便是上船贩卖物品的贝娜。然而,这样的联系却建立在欺骗的基础之上。《东航卡迪夫》中的扬克在临死之际无人依靠,只能将自己所有的财产托付给一起出航的德里斯科尔。航行大半个世界的扬克,赚取了一定的薪水,没有亲人的他渴望为自己置办一处农场,远离无情的海洋,但是他最终的结局却是葬身大海。海上的航行使得船员与外界联系的纽带断裂,这也导致了船员社会生态的失衡。这种社会生态的失衡也体现在《归途迢迢》中,乔胖子和尼克为了利益,做着贩卖水手的勾当。刚刚结完工钱的奥尔森满怀着对未来的希望,跟随着同船的水手走进了乔胖子的黑酒吧。在女招待弗丽达的哄骗下,喝醉酒的奥尔森被乔胖子拐卖到另外一艘魔鬼之船。乔胖子与弗丽达的欺骗,同船水手的置若罔闻,不仅夺走了奥尔森多年辛苦赚取的薪水,也断送了年轻水手摆脱噩梦走向新生活的美好愿望。在《在交战区》中,面对生死难测的危机,水手之间也爆发了一场信任危机。船上的水手怀疑同船的史密蒂是间谍,残忍地揭露史密蒂难以释怀的过往,将他的秘密公布于众。面对真相,船员们非但没有停止猜忌,反倒不以为意地冷嘲热讽史密蒂的过往。船员们之间脆弱的人际关系充斥着欺骗、劝诱、猜忌、怀疑,这种失衡的社会生态发人深思。

(三)人与自我内心世界的疏离

与备受摧残的自然环境和社会环境相比,人类逐渐空壳化的内心世界更值得我们关注。在物欲横流的20世纪乃至当今社会,日新月异的变化使得人们的内心逐渐空虚。人们逐渐丧失了原先的信仰,对于自己的人生感到迷茫无措,不断地否定自我存在的意义。

这四部独幕剧均有对于船员们悲惨状况的描述,如破破烂烂的穿着、营养匮乏的饮食、船长残忍无情的对待。当人类长期处于不稳定的生活状态时,物质的匮乏更容易击垮人类脆弱的心理防线,而理性防线的溃败迫使船员们走向另外的极端——对于自我的否定。在《在交战区》中,可怜的史密蒂明明知道自己的爱人无法接受自己酗酒的恶习,但为了饮酒,他选择了逃避自己的爱人,出海远航。史密蒂缺乏面对现实、摆脱恶习的勇气,这一切都与他内心不够坚定有关。史密蒂内心世界的再次失衡是因为船员们无情地揭穿了史密蒂的秘密。生死的考验、命运的折磨使得船员们的内心世界逐渐扭曲,无视别人的悲伤往事,将别人的痛苦当作自己追寻真相的“正义”。这种缺乏同情心的行为揭示了船员们内心世界的空虚。同样可怜的还有《归途迢迢》中的奥尔森,“归途迢迢”这四个字不仅揭示了奥尔森无法还家的结局,也暗示了奥尔森的内心终将无法抵达彼岸。《东航卡迪夫》中的扬克在死亡来临之际仍然不相信上帝,但是他却急切地询问着上帝是否会公正地对待他。扬克不信教,却仍然对上帝抱有一丝幻想,这种矛盾的心理正是信仰缺失的后果。在漂浮不定的汪洋之中,船员们切断了与陆地的一切联系,远离了家人,夜以继日的艰辛也成为压垮他们良好精神生态的“最后一根稻草”。

三、结语

20世纪初的美国,底层人民在社会夹缝中艰难求生,伴随着物质繁荣而来的是精神世界的空虚,由此引发了严重的精神生态危机。奥尼尔饱尝世态炎凉,对底层人民的生活感同身受,这对他以后的创作影响巨大。他剧中的主角,既无英雄豪杰,也无邪恶奸佞,几乎无一例外是身处黑色或灰色地带的普通人。奥尼尔早期的独幕剧《加勒比海的月亮》《东航卡迪夫》《归途迢迢》以及《在交战区》中呈现出来的人与自然、人与人以及人与自我内心世界的失衡发人深思。

精神生态危机不仅存在于奥尼尔生活的年代,还延续到我们如今生活的时代,这是社会发展到近现代阶段的必然结果,是现代化过程中人类必经的阵痛阶段。如何消除或减轻这一危机是我们每一个人都应该思考的问题。结合奥尼尔剧中的情节和精神生态学的相关理论可以理出如下思路:第一,人类应当停止或者逐步放缓对于大自然的征服,挽救这种失衡的自然生态。人类不妨与大自然保持一定的“距离”,这种“距离感”既可以是对大自然神秘力量的敬畏,也可以是与大自然和谐共生的理性与克制。对待自然怀有一颗敬畏之心,才能逐渐重建良好的自然生态。第二,与人应当保持适度“亲近”。良好的社会生态可以打破人与人之间的隔阂与冷漠。人与人之间保持“亲近”,可以是人与人之间的相互关爱、相互信任,也可以是人与人之间的感同身受。第三,人应当与自我保持“联系”。人与自我的疏离,使人不断地对自我存在的意义产生怀疑。与自身保持“联系”可以是不断地听从内心的声音,也可以是时刻坚守内心的信念与信仰。

如果以上三点能够实现,人与自然、人与人以及人与自我的内心世界达成和解,那么我们希冀的良好的精神生态环境将得以构建。这或许也是尤金·奥尼尔早期海洋戏剧创作的初衷。

① 王岳川:《消费社会中的“精神生态”困境——博德里亚后现代社会消费理论研究》,《北京大学学报》2002年第4期,第31—39页。

② 畅广元:《经济全球化时代的文化危机与文学的价值取向——人类由本能境界生存走向生态境界生存的文学期待》,《陕西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1年第1期,第28—34页。

③ 陈家琪:《关于“精神生态”的通讯》,《当代作家评论》2001年第3期,第7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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