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凡名山古刹,有帝王将相登临,或者名人到访题词留字,更能彰显它的名气。《徐霞客游记》中记录的广西德保独秀峰,有“擎天一柱”之称。德保云山在人们心目中的地位,不仅在于它风月无边的秀丽风光,更在于它沉淀的历史积蕴,其厚重的历史文化早已成为德保乃至桂西南地区一个特定的符号。游览云山就像是翻阅一部史诗级的古籍,值得慢慢品味。
云山坐落在县城的中央,因为它的存在,使小小山城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确切地说,云山是一个山系。山体从城北汽车总站一带开始,逶迤南延,经上甲至县城的莲城大街,又折回北上。从县城的西南方高处远眺,整个山系由一座不知名的山峰和上甲山、羊角山、后龙山、独秀峰(亦名珠山)构成,五座山仿佛左手掌仰天撑开五指向上,形成了错落有致的五埂莲花山,小拇指的位置就是独秀峰,德保“莲城”因此而得名。德保人习惯把独秀峰和后龙山叫作“云山”。不知哪朝哪代,有人在独秀峰正面悬崖上刻“云山”二字。后龙山仿佛一位高僧右手击磬念经,左手秉着巨烛。那巨烛就是素有“擎天一柱”之称的独秀峰。后龙山古木繁茂,虬枝横空,叠翠如云。
鉴河潆洄,蜿蜒曲折,沿着云山形成一道弧线向东飘去。独秀峰的左侧有清水河流出。两河水道和高崇陡峭的后龙山,使云山脚下形成了易守难攻的天然城郭。更远处,芳山、红山、马鞍山,三山半落青天外,鉴河水却冲积出了个莲花洲。鉴河外,田畴万顷,沃野流膏,村落点点。
德保,因为得天独厚的云山鉴水,成就了古时桂西的政治经济文化重镇——镇安府。明洪武二年,岑天保把镇安土府从今那坡县迁到今德保县。传说岑天保带着兵马到德保视察选择府治地时,看到云山脚下平坦开阔,背靠大山,且后龙山犹如一把太师椅,左边独秀峰如一把尚方宝剑指向朗朗晴空,前有大河萦绕。时值初夏,河边池塘里的荷花热烈绽放,或者菡萏含羞,池塘边和泥淖湿地里,千万只青蛙正在鼓腹齐鸣,似有千军万马在那里迎候他这个土司长官,他认为那是风水宝地,于是决定把镇安府建在那里。镇安府管辖今德保、靖西、那坡等市县,还有田阳、天等、大新部分地区。几百年来,德保人把县城叫作府,去县城赶集叫去府街。后历经清康熙年间改土归流,清乾隆年间设天保廓附县,直到清末,而后民国的天保县政府,乃至现在的德保县委县政府所在地,一直在云山脚下。
镇安府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的地位,在桂西南未曾迁移或变更。镇安府衙门,据说自外而内,自下而上,共有三堂。可惜如今只剩第三堂建筑物,已成为文物保护单位。三堂建筑物是木质结构,五开间,每间宽约四米,进深约十二米。所用的柱子直径约三十厘米,高十多米,底座全部用圆形的低矮的石柱垫着。为了防腐,柱子都涂上了朱漆。但从硬度和纹理推测,柱子应该是砚木或黄檀木。屋上檩条笔直,椽子齐整。墙体则是青砖。窗户雕花镂空,古色古香。独秀峰左侧脚下则留存有清代迁建至此的秀阳书院,三开间,比衙门三堂还高,据说原来有隔层,共两层。建筑所用的材料和三堂差不多,都是青砖红木。这些明砖清瓦,见证镇安府六百多年来的兴衰更替。
镇安府改土归流后,中原或沿海来的流官达84人,其中进士18人。这些进士出身的知府、知县或达官贵人,以德保风物为题材所作的诗作佳篇留存至今的很多。前些年县委宣传部和县党史县志办收集整理出版了《百粤神韵》诗文集,共收录147首(篇),绝大多数是诗歌。这些文人骚客成就最高的是赵翼,他留下的诗文也最多,共38首(篇)。在诗文集里,以云山为题材的有18首(篇)。诗文作品主要从乾隆九年张嘉硕知府开始,到后来许朝、傅聖、赵翼、羊复礼,等等,这些都是科举时代的天之骄子,大多是通过皇帝主考的进士,或高中举人。赵翼有千古名句:“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
许朝《独秀擎天诗题》云:“一柱当空擎,卓卓旁无倚。孤亭寄山腰,平畴览如绮。秀色上参天,雄城让独峙。空岩或腾龙,飞天咫尺耳。”在文章方面,我赞叹清光绪年间羊复礼的游记《独秀峰记》,不亚于历代经典名篇。
黄承基教授在《百粤神韵》序中写道:“参天大树在雄姿焕发的峻岭上巍然屹立,而它的种子,或许是一只不知名的鸟儿衔来的。”受到来自中原和沿海文化的熏陶,自清乾隆至今,德保涌现出一代又一代喜欢诗词歌赋的作者,这是深厚的文化底蕴催发的有生力量。其中清乾隆年间镇安府学廪生刘光大和后来的庠生刘凤逸受到影响最大,有多首诗歌留存。
一个半阴半晴、舒适宜人的周末午后,我和一位文友重登云山,慢慢品味处处是诗的古树、崖刻、佛洞。
我们从独秀峰后面的云山公园大门进入。距大门不远,近年来新建了亭台楼阁,摆放了几个方方大大的黑色金属香炉。这不难理解,因为云山就是德保的一座灵山。每年大年初一,城里和城外的人争相到山上烧头把香火,祈求美好愿景,祈祷幸福安康。从夜里零点开始,香客络绎不绝,袅袅钟声,回荡在山城上空。
右边的山麓下有一棵古榕树,根系吸附在石头上,枝杈发达,遮天蔽日,几乎占尽山腳入口处约四分之一的林荫。树下落下一地圆圆的红色果实。古榕树的生长环境和形状,与200多年前赵翼所描写的独秀峰古榕树一样:“咄尔托根何奇哉!不以土植以石栽……大径五亩高百寻。足与泰松汉柏争萧森。”古榕树和周围的栗木、枸骨木、木棉树、清香木以及几丛石竹,构成了一片荫翳的林子。沿着石条铺就的台阶拾级而上,在第二个平台的右侧,有一根成年人手臂粗的扁担藤从悬崖上垂下,又被邻树高枝吊起。藤蔓不知经过多少年才这般苍老刚劲,在空中犹如龙飞凤舞的草书。然而攀附在挺拔参天的乔木上,却显得几分温婉纤柔。看着空山中的孤藤,我脑子里涌出了李商隐前往北青萝山拜访孤僧的情景——“残阳西入崦,茅屋访孤僧。落叶人何在,寒云路几层。独敲初夜磬,闲倚一枝藤。世界微尘里,吾宁爱与憎。”这首诗里,我最爱“闲倚一枝藤”那句。我爬到藤蔓上,荡起秋千,听高枝蝉鸣,享清风美景。我想这不就是诗中高僧所追求的禅意人生吗?
循着石阶往北而上,穿过古人修凿的一道石门,石门两壁上,千锤万凿历历在目。在出门处回望,其下有一棵黄檀木,那是一种名木,直径有三十多厘米。山林之外,高楼林立。郊外,山川屋宇,禾麻鸡犬,朗然在目。从此处往东折上,有一个流云洞。那是独秀峰较大的天然溶洞,里面有很多摩崖石刻。在流云洞出口,建有钟灵阁,悬挂一口明代青铜钟。据羊复礼所写的《独秀峰记》记载:“……郡人祀梓潼神关壮缪像于左復,辟八仙宫于颠。霞帔仙裳,蟠桃高会。”可惜现在只空留其洞而已,关圣帝和诸葛武侯早已不见踪影。
鐘灵阁右侧是八仙宫,为独秀峰最大的宫阁。其左侧悬崖处刻有陈宝仓写给时任县长李尚琼的诗题,诗曰:“清流九曲绕云山,砥柱西南第一关。上下谁能临绝顶,往来无不仰高颜。仙宫炉火增灵秀,石洞钟声破梦闲。未对名岩留半日,边城四望正多艰。” 这是云山上又一道历史文化风景。陈宝仓何许人也?当时又是怎样的时局多艰,使他不敢在独秀峰偷得半日闲?他的诗句何以刻在云山石崖上,万古不朽?
陈宝仓(生于1900年)是河北人。中学毕业后,考入河北清河军官预备学校,早年在国民党军队服役,抗战期间屡立军功。1952年中央政府追认其为革命烈士。从他另一首登云山写下的《民国31年重阳偕边城将士登天保后龙山》,可以看出他的血性和鹰气,侠骨豪情、视死如归。诗曰:“龙山极目正重阳,不望京城不望乡。欲上层云寻旧品,更登绝巘设新汤。雄关鹫立难飞渡,壮士鹰扬敢跳梁?谁谓秋高防寇入,好凭一战勒南疆。”陈宝仓不仅是一位铁血军人,更是一名儒将。在抗日战争中,出生入死,平时与趣味相投的旧友往来,少不了酬唱应和。可如今有的旧友知交为国捐躯,成了在天之灵。在九月九日登顶后龙山赏菊时,少了那些曾经的文朋旧友,未免心中感慨。那日在山顶上设宴,临风畅饮,既是纪念那些旧友,也为即将赴汤蹈火奋战在西南边陲的抗日将士们饯行。日寇若敢进犯,面对那些跳梁小丑,我们的边关将士将像鹰隼一样给他们迅捷致命一击。
如果说赵翼等文人骚客的诗文就像是北方大雁飞过云山留下的痕迹,那么陈宝仓就是北方飞来的一只雄鹰,盘踞在云山之巅,让西南边陲的人民免遭日寇的侵扰。
站在八仙宫外,这里是登临独秀峰的最高处了,可这只是云山的一半而已。仰望,壁立千仞。远远就能看见的“云山”二字就在八仙宫之上。山外,大半山城尽收眼底,县政府大楼就在独秀峰的脚下,秀阳书院和古镇安府的三堂静卧在独秀峰左右两侧。
八仙宫往右而下十多个台阶,有一座古佛洞祠,是清代同治年间修建的。古佛洞有一副对联。上联:古洞云崖上;下联:边城烟雨中。横批:风月无边。这副对联和回程道旁的石刻“虫二”二字、诗题“名高北斗星辰上,诗在千山烟雨中”,以及曾经从云山脚下走出去,后来担任全国政协副主席李兆焯题词的“天宝”石刻,这些古代和近当代的文人墨客、名宿名家的题咏镌刻,使得云山在优美清新的自然景观中,又附上隽永厚重的人文历史,两者相得益彰,让云山更加充满诗情画意,卓尔不凡。
作者简介:凌夏德,壮族,广西百色市作家协会会员。文章散见于《时代报告·中国报告文学》《广西日报》《广西民族报》《百色文艺》《右江日报》等报刊,著有散文集《风月德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