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L君在小城相识,与其说是命运的巧合,倒不如说是时代的安排。那是20世纪60年代末70年代初,当时正值知识青年必须上山下乡接受“再教育”的高潮,小城一下子涌进了一大批大专院校的毕业生。我与L君便有了在小城相识的缘分。
小城深藏在桂西北的大山中,离省城三百多公里,既偏远又荒凉。商店、饭馆、旅社、邮电所、电影院,在这里均是独此一家,别无分店。因此,初来乍到的“老九”们,便编了个顺口溜:“小小山区县,独家米粉店,一家炒爆豆,全城听得见。”这话虽然有几分揶揄夸张,但确实道出小城小得出奇。城里就那么一条横贯东西大约一千多米的街道,居民也不过七八千人。街道上没有车水马龙的喧嚣,更没有人流如潮的拥挤。偶尔有一两架马拉车从空荡的街道上悠然而过,那马蹄“得得”地敲击街道的石板,似演奏着小城一支古老的牧歌……
我们这群落魄“老九”的到来,不仅给寂寞的小城突然增添了几分热闹,而且,似乎成了小城独特的风景。一旦我们三五结伴踯躅街头,小城的人们都以惊奇的目光打量我们这群迷惘的来客。初来乍到,为了熟悉环境,我们常常“投石问路”,一来二去,没几天,他们都熟悉了我们的样子,向我们投来理解的目光和友善的微笑。渐渐地,他们懂得我们姓张姓李。我们要是从他们的门前走过,他们会招呼进屋小坐,并递烟敬茶,聊起姓氏族谱,便称兄道弟,亲热得让你有“天涯遇知音”之感,倒忘了许多忧伤和烦恼。
小城民风淳朴敦厚,但缺少的是文化的氛围。因此,县里决定组建一个文艺队。L君能歌善舞,而我在大学里搞过文艺创作,于是,我与L君均幸运地入选,我们也就有了朝夕共事的机缘。当时,正是《红灯记》上演的旺季,L君唱的恰好是李铁梅的角色。她唱得字正腔圆,而且舞台的一招一式均炉火纯青,扣人心弦,观众场场爆满。L君因此也成了小城人心目中的“李铁梅”,无人不知没人不晓,无论她走到小城的哪个角落,都受到小城人的欢迎。那年三月三歌节,L君从街上走过,街上的老人小孩按壮家人的习俗,纷纷给她递送一个个红鸡蛋。老人叫她“铁梅姑娘”,小孩叫她“铁梅姐姐”,并请求她教几个“铁梅”唱段。她的唱腔,唤醒了整个小城,唱红了小城人的心,同时,也唱浓了她对小城人的情。
也许“同是天涯沦落人”和一种共同的志趣,也许是逝去的雨季在心底印下了湿漉,也许是驿动的青春相信了平淡的真实,一些彷徨已久的情感迫切地要寻觅一个宁谧的收藏和寄托。于是,没有说什么,没有故作谦虚,也没有程序式的掩饰与羞涩,仿佛早已习惯的那样,我们便开始了并不十分浪漫朦胧,却能让心灵真实萌动的心灵之约,每天茶余饭后,我们不约而同地在绕城而过的小河畔溜达,以排解一天的疲劳和忧烦。
小河的流水轻轻地流淌,伴随我们诉说惘思遐想和人生的迷惘与彷徨。面对小河,我们读着彼此的孤寂与惆怅,叹息情怀的隐抑、人世的复杂艰辛,小河的柳丝,水中的月影也深印在我们的心河里……偶尔有渔翁划竹筏从河面经过,为不打扰我们的谈趣,他只友好地打一声呼哨以示招呼便迅速地随流而去。在当时,青年男女独处幽会是被当作“资产阶级生活情调”加以讨伐的。所以,我们倒觉得小城的百姓是我们生活的保护神而心中十分踏实。
一天黄昏,我与L君刚散步到小河边,突然乌云压城,狂风大作,一场暴风雨即将来临。我们立即往回跑,街头一位老人看见我们如此仓皇,立即招呼我们进屋避雨,并且让我们上楼去清谈,他却下楼去忙他的事。雨停夜深时,老人还将我们送回到住处。因此,那段日子,我们很愉快也很充实。我欣赏L君的舞台艺术,她钦佩我的文采情操,在频频的接触和共同情趣的支配下,我们渐渐懂得了生活的真谛。于是,我们各自从自缚中解脱,抛却了烦恼与忧伤,不再彷徨,又燃起了信念的火花,努力创作了许多接地气的文艺节目,备受广大观众欢迎。因而,我们觉得小城并不冷漠,我们一路上也不再是忧伤的独行客。冷僻的羁旅,有人同行,实是一种幸福与安慰。虽处穷乡僻壤,年轻的心,却知足而陶醉!
然而,时光总会悄悄地带走什么,意外地送来什么。一个秋雨绵绵的早晨,L君离开了小城,小城的许多居民纷纷前来给她送行,以壮家人的深情送给她一篮篮红鸡蛋,当然,送给她的是更多的祝福与不舍之情。那天早上,唯独我没给她送行。因为我不忍心看到那送别的场面,更害怕压抑不住感情而洒下一串惜别的热泪。因此,我只好独坐窗前,远处传来汽车发动的声音,撕裂了我的心……
两三年后,我也因生活的变迁离开了小城。至今五十多年过去了,小城当时的荒凉自然早已被现代的文明与繁华的喧嚣所取代。如今,那绕城而过的小河畔也挤满了许多气派的楼群,昔日宁静恬淡的小城于我已成了遥远的风景。然而,遥远却不朦胧!小城的山,小城的水,小城的人,总如陈年老酒,让我回忆,令我品味無穷。于是,慢慢悟出“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的真谛。因此,总觉得世间有些事很难求得十全十美,亦不必保存得太完整,总有些事在岁月里莫名其妙地遗憾,才不失生活的原汁原味。但只要在记忆中,那段生活画面是清丽无邪的,就足以快慰平生。
深深地感谢小城给我许多温馨的回忆,几十年后仍难以淡忘,是为记。
作者简介:罗伏龙,壮族,中国散文学会创作中心创作员,广西作家协会会员,散文作品曾在《散文百家》《民族文学》等刊物发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