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束光,如同肤若凝脂的手,轻轻柔柔地抚过南方的山水田园,大地上随之百花争艳、芳草萋萋,燕子在细雨里斜飞,春蝉在青山间清唱,溪水欢快起来,潮涌东方,风生水起!一场盛大的“三月三”歌节在八桂大地沸腾起来:赶歌圩、染红蛋、蒸五色糯米饭,整个广西渐渐汇成花的世界、歌的海洋……
“多谢了,多谢四方众乡亲,我今没有好茶饭咯,只有山歌敬亲人……山歌能把海填平,上天能赶乌云走,下地能催五谷生……”熟悉的旋律响起来,各地对歌谈情、蒸五色糯米饭、抢花炮、打扁担、打铜鼓、碰彩蛋、抛绣球等活动也接踵而至。
在“三月三”这个盛大的节日里,壮乡儿女互唱山歌,以歌会友,以歌传心声,以歌传情,随编随唱,不亦乐乎!生长在壮乡的我,对“三月三”这个节日总是充满期盼。每到三月三临近,外婆都会挎着竹篓上山采来香枫叶、红兰草、密蒙花等,分别将这些植物煮过一遍,然后用汁水浸泡糯米,上锅慢火蒸好几个小时,做成红、黄、黑、紫、白五色糯米饭。
“三月三”一大早,外婆会把蒸好的糯米饭请上供桌,祭祀祖先,祈求六畜兴旺、五谷丰登。外婆用红糖把糯米饭拌好然后揉成团,随后便把娃仔们叫起来吃糯米饭。这一天,我们不仅能吃到香糯可口、散发着植物幽香的五色糯米饭,还能屁颠屁颠地跟在外婆身后去参加镇里举行的山歌比赛。坡岭上、刁江边、大桥头、供销社广场——都成了歌圩,身着节日盛装的山歌手们放开歌喉,尽情欢唱,他们歌颂爱情,讴歌美好生活,现场的观众也能从不同地方的唱腔中领略到山歌的魅力。外婆对山歌的热爱近乎痴迷,每年山歌比赛结束后,她都会把第一次听到的不同地方的山歌腔调记录下来,再自己编成山歌一本本地让我抄下来。如今外婆留下的歌书有激昂雄浑的韦春寒革命“欢”(壮话把山歌称作“欢”),有真挚朴实的日常“欢”,也有优雅规整的“三姐歌”和浪漫缠绵的爱情“欢”,但是万变不离其宗,这些“欢”和“歌”大多都是采用赋比兴的手法,上句起兴,下句抒情,比如“大河涨水沙浪沙,魚在水中摇尾巴;哪天得鱼来下酒,哪天得妹来当家”“斑鸠飞得尾巴圆,一翅飞到绿豆田;好块绿豆不得吃,好个情妹不得连”,再配上标注的一些唱腔虚词(衬词)——“柳郎咧”“啰嗨”“莲花落”“表啊同啊咧”“唏诺哇”等,不仅让人一听便知道歌者来自哪个地方,而且极富韵味和美感,在一唱一和、一问一答,或者一唱三叹反复吟诵中,山歌随着一年一度的“三月三”传遍千山万岭,响彻云霄。
是什么牵引着一个民族如此热烈的情感,从血脉的源头,和起起伏伏的浪漫情怀一起出发,遭遇历史的涤荡,缠绕缱绻,再从发芽的炊烟里纤细精致地走进一个民族的早晚,把歌声与热情嫁接在季节的枝头,吐露芳菲?
循着重叠反复的唱腔和优美动听的旋律逐节回溯,大抵能从历史深处找到千古的共鸣。在古代,“三月三”称为“上巳节”,是中国民间的传统节日。古代以“干支”纪日,三月上旬的第一个巳日,叫作“上巳”。上巳日是古代举行“祓除畔浴”活动中最重要的节日。祓除畔浴是一项非常隆重的集体活动,这个节日的文字记述可以追溯到春秋末期,《周礼》郑玄注:“岁时祓除,如今三月上巳如水上之类。”《论语》:“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写的就是当时祓禊的情形。祓禊,就是到水滨去洗濯,去除宿垢,同时带走身上的灾晦之气,有祈福的意义。《后汉书》中记载:“是月上巳,官民皆洁于东流水上,曰洗濯,祓除去宿垢疢为大洁”,这里所指便是以流水洁净身体、让灾厄与疾病随水同去的一种风俗。魏晋以后,由于当时社会有崇尚自然、纵情山水的风尚,上巳节祓除的意义随之大大减弱,而迎春赏游之意越发浓郁。至此上巳节改为三月三,逐渐演变为水边饮宴、郊外游春的节日,上巳节的日期也由此固定为三月初三,后代便沿袭下来。
翻开《诗经》,我们可以看到《郑风·溱洧》对上巳节的郊外游春的场面有较为完整翔实的记录:“溱与洧,方涣涣兮。士与女,方秉蕳兮。女曰观乎?士曰既且。且往观乎?洧之外,洵訏于且乐。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勺药。溱与洧,浏其清矣。士与女,殷其盈矣。女曰观乎?士曰既且。且往观乎?洧之外,洵訏于且乐。维士与女,伊其将谑,赠之以勺药。”以赋比兴的手法和复沓的吟诵,描写阳春三月,河水清澈丰盈,一群小伙子小姑娘蹚着清凌凌的河水,来到溱河和洧河之畔,一个个兴高采烈地跳着蹦着,他们手里都拿着散发幽香的兰草,有说有笑,嬉戏打闹,互赠礼品,整个河畔洋溢着爱的芬芳。临行时姑娘和小伙还以芍药相赠,以示情谊。在《溱洧》一唱三叹的复沓中,充满了万物复苏、生命怒放的季节里古人真挚浪漫的情感。
除了《诗经》,东晋王羲之的《兰亭集序》也有写三月三的场景,它记叙的是一群文人雅士从事禊的活动:“暮春之初,会于会稽山阴之兰亭,修禊事也。”——曲水流觞,群贤毕至,上巳节有了风雅的前例。其后便有唐代诗人王维的《三月三日曲江侍宴应制》:“万乘亲斋祭,千官喜豫游。奉迎从上苑,祓禊向中流。”杜甫的《丽人行》:“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态浓意远淑且真,肌理细腻骨肉匀。绣罗衣裳照暮春,蹙金孔雀银麒麟。头上何所有,翠微叶垂鬓唇。”以及宋代贺铸的《梦江南·九曲池头三月三》:“九曲池头三月三,柳毵毵。香尘扑马喷金衔,涴春衫”……穿越历史的洪流,上巳节从《诗经》走到今天,我们又从壮族隆重盛大的“三月三”歌节那赋比兴的《诗经》遗风中重拾到那份真挚,那份昭示千古的诗心:柔情似水,热烈如火,浩瀚汹涌,奔流不息!
“踏平了山路唱山歌/撒开了渔网唱渔歌/唱起那牧歌牛羊多/多过了天上的群星座座/牡丹开了唱花歌/荔枝红了唱甜歌/唱起那欢歌友谊长/长过了刘三姐门前那条河/唱过春歌唱秋歌/唱过茶歌唱酒歌/唱不尽满眼的好风景/好日子天天都放在歌里过/唱过老歌唱新歌/唱过情歌唱喜歌/唱不尽今朝好心情/好歌越唱大路越宽阔……”当荡气回肠的山歌在八桂大地上响起来,壮乡歌海此起彼伏,歌声飞过千山万岭,飞越历史的波澜,与最初那真挚热烈的浪漫主义情怀完成一场穿越千年的心灵对话。
作者简介:西北,本名黄玉兰,女,瑶族,广西都安瑶族自治县人。广西作家协会会员。有散文、诗歌、散文诗等散见于各类报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