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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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1454年的某日,古徽州一座大宅内,弥漫着浓厚的中草药味。即便站在天井下,新鲜空气毫无阻隔地直灌进来,也驱不尽药味。缠绵病榻的老夫人昏沉了几天,这天午后,她忽然神志清醒了。老夫人要求仆人将她扶到窗边的一张靠椅上,然后支开所有人。
半月形的水塘波澜不兴,还是老样子,倒映着紧围在四周的粉墙黛瓦。水底还有另外一座村子,正晃晃悠悠倒长在她的身体里。她盯着其中一座门口支撑着四个大梁柱的房子,那是由她主持建造的汪氏宗族祠堂:乐叙堂。
按照祖规,祠堂只能男子进入,女子禁足的地方。她却进出随意,她熟悉里面的每一砖每一瓦,每一道門槛,每一张挂像,每一代先祖的事迹也都烂熟于心。她曾无数次地对着他们的画像双手合十地默祷。
水里的黛瓦翘角大幅度地晃动了一下。她低头看过去,原来是几个年轻的妇人蹲在水边,汲水,洗涮,撩起一圈圈的波纹。她认识这些妇人,这村里的人没几个她不认识的。想到这儿,她嘴角不觉溢出点笑意,斜倚着榻上慢慢闭上眼睛,过往的画面渐次在脑海里展开。
无数值得回味的瞬间,支撑着她漫长的孀居岁月。
三十多年前,她的夫君汪辛,在她盼了无数个春夏秋冬之后,终于出现在月沼边。高高瘦瘦的身板,已有些微驼,他被众人簇拥从宗族祠堂里拜完祖先后出来,再一次停伫水边,睁大着双眼。她知道他惊奇,虽然在信里她已不止一次地描述过,但这次他亲眼所见,大概还是难以置信。“奇哉壮哉美哉!”他连声感叹。这已经是他第三次发出感叹了。刚进村寨,他就被眼前远峰近宅跌落水中的景象给震惊得说不出话来。他是在数日之后,渐渐平静下来,才细细描述出了观感——
“诸峰外峙,半镜中涵,山色水光相映,爽气拂拂从襟袖间至。”(见汪辛《乐叙堂记》)
然而他们的相见并不似想象中的那么激动兴奋,相反却隐隐地含着一丝失落。白发,皱纹,曾经深情相看的眸子蒙上了矜持的雾岚。她百感交集,从来都是沉稳笃定的态度,松动了,露出一丝惆怅。少顷,他双手握拳,对着她躬身一拜。
“夫人,辛苦了!”
她慌忙回礼。万福欠身之际,终于意识到青春已遁,小夫妻间的缠绵缱绻彻底远去了。贺喜之声络绎不绝,她很快收敛起心绪,恢复了以往尊贵的大家气派。
想到这里,胡重胸口一阵揪痛,有些喘不过气来,不过她没有叫人。早在半个月前,她已有预感,该交代的也都交代清楚了,她教养的孩子是值得信任的。她还口述了一切身后事宜,吩咐人记录成册。再没什么可说的了,还是让自己安静一会儿吧。胡重的思绪继续往前飘……
族人不断涌入,重娘却渐渐从喧嚷中退出,转而隐入另一处湿漉漉的黑石小村。堂屋里她正安慰着长吁短叹的母亲,长兄又被父亲呵斥,连母亲也受了点牵连。她不忍见父母愁烦,指着马头墙上那扇小小的窗户故意问父亲:“为何所有人家的窗子皆小?若因聚财和防盗故,只通过天井采光吸纳不够吧?何不将整个村子都做成既防又纳的样式呢?”
父亲惊怔地注视着他这个刚过垂髫之年的女儿,摸着胡须沉吟良久:“好,以后你跟你兄长一起学。”
口气郑重得让她有些吃惊,虽然平时她也能够旁听,但正儿八经跟着父亲学却是她不敢想的。可父亲是认真的。不仅教她,还允许她外出勘察山水。
她的思绪飘得更远了,飘上了肩舆,飘到了村外的沟渠边,飘到雷刚山下,飘到了四处游走的日子……
丫鬟上来观望,卧室昏暗静悄,只有窗外水光投射在墙壁上形成的光斑晃动。榻上倚靠的夫人无声无息。丫鬟蹑手蹑脚走过去,轻轻唤了几声。还是没反应,再低头一看,老夫人像在闭目养神,又像沉入了深酣。她小心翼翼地探出手去一推,那颗总是端正在颈项上的头颅,忽然无力地歪向一旁,一枚银色的头钗碰到了靠椅的木质边框,当啷跌落在地。丫鬟惊骇大叫:“老夫人,老夫人,来人啊……”
胡重,这个被丈夫唤作重娘、被村人尊称为汪老夫人的徽州女子,在她75岁那年,仙逝于月沼边。之后,她被风光大葬。棺椁停在汪氏祠堂内,接受族人们的香火祭拜。她的画像则被悬挂于祠堂的墙壁上,作为唯一的女性,和众多汪家男性高祖一起接受后人的瞻仰和供奉。这是明永乐年间的古徽州弘村(清乾隆年间更名为宏村),一个怎样的女子,能破掉牢固了千年的祖宗规矩,破天荒地被人请入只有男性祖先才有资格进入的祠堂?
清同治年间宏村名士汪云卿辑录的《吾族先贤大观》人物篇中,关于她是这样描述的:“夫人终日乘肩舆游览山川,获地以葬祖茔,并建祖祠,于祠前凿池,于池西制水车,又凿沟渠引水周村中,消纳皆合法,其后老且病,谓三子曰:村南山赭不利,潴水制之。”
短短几十字浓缩的一生,有辛劳奔波,有功绩建树,也有未竟的遗愿,但就是没有作为一个女人的旖旎或寂寥。空闺几十年的心思,哪怕只一瞬间的撷取也没有。我在宏村大宅里,看着雨水淅沥而下的天井,只有下面那一方空间天光亮丽,结构繁复的屋宇内部一片昏蒙。不觉间神思游移,杜撰了以上关于胡老太太人生谢幕的场景。
事实上,她不可能临窗而望,紧靠月沼边的房舍确实只有德高望重的名门大户才有资格居住,但马头墙上的窗户都又小又高,根本不可能倚坐窗前俯瞰。
2
胡重,西递村著名风水师胡礼朝的三女儿。十六岁时嫁到了距离西递不到二十公里的宏村汪家。汪家乃名门望族,祖先可追溯到春秋时期的贵族汪侯。这样的人家怎会娶一个风水师的女儿做妻子呢?据记载,宏村汪氏是因兵乱大火,从别处迁居来的。是慕雷刚山水之胜而卜居此处。“卜居”是按照风水占卜决定居所之意,不难看出,汪氏祖上极重风水,汪氏六十六世祖本人就通晓风水,深谙命理,且代代传承。到了汪氏七十六世祖族长汪辛这里,当然也不例外,他似乎更彻底,连选妻考虑的都是风水世家。当然这里头又有怎样的故事呢?之前他们见过?还是胡重和她爹一样名声在外,汪家早有耳闻?我不想虚构风花雪月,但我想在那时即便男女授受不亲,出现一瞥之间天地鸿蒙的浪漫爱情,也不是全无可能。
归返途中,坐在轿子里的胡重,轻松欣喜,路途似乎也不那么颠簸了。她这样不辞辛苦不厌其烦地邀请,考虑有三:首先丈夫虽然将族长权力交给了她,大的蓝图也定下了,可是对整个村落的改建,尤其是在设计施工的具体方案上,仅凭她一人之辞,恐难让众人都信服;再者,里里外外大小场合若都由她来指手画脚,对男人们的自尊会有所伤害;最后一点,就算自己能够独当一面,也难免会有疏漏,能有丰富经验之人的提醒商榷,是再好不过了。再三权衡,没有比请出勘定过村基的何先生更好的办法了。
人请来了,紧接着她召集族人一起商议。万事俱备,却发现资金是个大问题。汪家家底虽厚,要动用支配,还需事先和丈夫商量过才可。所幸,丈夫很快回复,汪家愿出银一万两。这下胡重更有底气了,有了自家这笔大的资金投入,接下来小的资金缺口也好开口征集了。“消纳皆合法”,岂止水系工程具体施工时必须遵守的,在其他方面,胡重都谨遵合法合度的基本原则。
六百年后,当人们仔细研究宏村的水利设计,发现不仅符合风水原理,还在诸如洪水、枯水期的引水流量,坡度、落差、圳宽与流速,以及碣坝、护岸的防洪设计等具体技术问题上,都有缜密的考虑。
如家中挂着的丹青水墨,未来宏村的图景时时出现在她的脑海里,这画面里,人还是最关键的,所以她把实用放在了很重要的位置上。房舍需紧挨着水源,取用方便,还能防火。最好家家户户都有活水围绕。外围的南湖掘筑也相当重要。她在牛型村庄的设定上不断延伸,如果开挖的月沼是牛肚,排污的小水沟就是牛肠了,那么村中大树就是牛角吧,祠堂应该是牛的心脏部位了。一头健全的牛,什么也不能缺,这样才能虎虎有生机,强壮的牛是农人的宝贝,也是繁衍昌盛的保证。
开挖月沼时,有人提议挖成圆形。当时村中不知有多少人在盼着归人回返,阖家团圆呢。守着漫长空房寂夜,同样引颈盼夫的汪夫人又何尝不盼呢?她在心里幽然轻叹着:人生在世,哪里有十全十美的圆满呢?古人说得好,“花开则落,月盈则亏”, 圆满了就易出现“物极必反”“满反招损”之象,还是挖成半月形吧。
看着月沼里飘落的几张白色冥纸,胡重娘眼眶微湿,却没有更进一步剧烈恸哭。没人能从她瘦削的身影里获知她的心境。月沼越发如迷如幻,被拉长的水中倒影,像是另外一个世界的女人,正与悲苦的自己默默对视。
公元2015年正月的某一天,我也站在了月沼边。虽然之前已经在电影电视中,在各种风格的画幅里,在无数的风景照片上见过。一旦亲临,还是目瞪口呆。迷离雨雾中,浅灰的天空,深灰的远山,斑驳的马头墙,同一色系的深浅用墨,黛瓦层层叠叠算是最深的墨了,浸入水中的倒影却不知该是一种怎样的用墨方法?一泓半月,水淋淋的世界,村庄漾起一种不可言喻的灵动活力。更妙的是,延伸的视觉效果,是向着广袤天宇伸展过去的朗阔。我还只是撷取了它烟灰的一瞬,不知当彩虹、霞光、星月、焰火、白雪、繁花落进去时,又该是怎样撼动心魄的瑰丽呢?山色徽建的倒影之趣,我一进村口就已领略了。那是围绕宏村的南湖水景。所不同的是,南湖是长形的曼妙婉约,这里是紧促的环围与簇拥,是自守自足的凝聚。
当那个需要人搀扶才能站稳的女子,抛头露面地出入于祠堂以及各种施工场地时,几千年来对女子逼守闺房的约束在她身上失效了,代之的是仰仗和尊敬。人生幻变无穷,她一生的辛苦心血,不仅成就了被后人津津乐道的美景,也缔造了她生命的胜境。不管怎样的命运跌宕,一个女人在封闭固守的诸多教条下,以沉稳聪慧的拓展作为抵抗,在半圆的状态下达到了自我生命的圆满。
游走于各处,偶尔停驻在幽微的角落里恍惚着,在对另外一个女人生命场景的虚构中,我也想到了自己的生命遭际,有过虚荣,有过虚弱,更有过庸庸碌碌今夕何夕的虚无,最后为了博取更有价值的存在感,一路的艰辛与挣扎。身在马不停蹄又浮光掠影的年代,我的忙碌究竟是在缔造,还是在囫囵吞咽着光阴?
我随人流,顺月沼,移步乐叙堂,裹着宝蓝锦袍的女人正襟危坐在高高的太师椅上。在一波人走后下一波游人还未到达之前的短暂静寂里,我在议事厅选了一把雕花扶手椅,模仿着挂像上重娘的姿态端坐,构想着六百年前的场景:男性族人济济一堂,各执一词,僵持中,唯一的女子轻启朱唇,发出的聲音如玉珠落盘,又如金石掷地。
导游的讲解声与游客的喧嚷声涌进来,将我从默坐椅上的神思游离中惊起,我匆匆走出大门,继续往宏村九曲回肠的小巷道走去。“牛肠”般的蜿蜒水道链接着一座座老宅,高高的马头墙,深深的庭院,雕刻着无数徽州人理想与心愿的凹凸图案。宏村之妙,在于虽游人如织,上一秒家长里短热闹非凡,下一秒转了个路口而已,却已静谧如画,仿佛宏村的每一个角落都有超强吞吐吸纳的功能,撩拨着人迷离恍惚,不断向来路张望,惆怅、失落,当然也有一点点想要重新捡拾或重新缔造些什么的愿望。
抑或每个女人都有修炼成功力深厚“画家”的可能,无论怎样的山环水绕兜兜转转,即便深陷红尘,被各种重负与琐碎捆缚,只要努力保有内心的纯粹挚诚和自由自在,亦可墨迹清雅地把梦想在古徽州般绵柔的人生宣纸上洇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