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童
在我的字典里,故乡常常是被缩小的,有时候仅仅缩小成一条狭窄的街道,有时候故乡是被压扁的,它是一片一片记忆的碎片,闪烁着寒冷或者温暖的光芒。所谓我的字典,是一本写作者的字典,我需要的一切词汇,都经过了打包处理,便于携带,包括故乡这个沉重而庞大的字眼。
每个人都有故乡,而我最强烈的感受是,我的故乡一直在藏匿,在躲闪,甚至在融化。更重要的是,它是一系列的问号,什么是故乡?故乡在哪里?问号始终打开着,这么多年了,我还在想象故乡,发现故乡。
我对苏州城北再熟悉不过了。每一条街路,每一间工厂,甚至大街小巷里的好多户人家,我都知道他们的底细。但是那个地区太拥挤了,太低矮了,我从来没有机会彻底解放我的目光,我从来没有获得过登高远眺一览江山的经验。那年夏天,我意识到我对新居的期待是一场空欢喜,三层楼,视线还是被遮蔽的。我无法获得一个观察者的视线,即使是描写一条街的街景,我仍然要通过脑子里的记忆,还有想象。
但是从文学意义上说,八百米也许可以成为一个故乡了,只是稍显局促而已。从孩提时代到二十岁,我主要是在苏州城北的这八百米范围内活动,成长。我的写作,其实一直在利用这局促的八百米的故乡,有一些事物总是在我创作过程中浮现在脑海里,分别是河水、铁路、工厂、河里的客船、驳船和农用船。许多敞开的房屋的门洞,早晨和黄昏街上的人流、嘈杂的市声。那八百米范围里的居民,老老少少,男男女女,有好多人脸会在我写作的时候悄悄一闪,进入我的记忆,那些事物,那些人都以故乡的名义降临。为了写作,我有一条虚拟的抵达故乡之路,我习惯设定一个出发地,这是故乡模糊的版图中唯一清晰的地标,也就是零公里处。我设定的所谓的零公里处,就是我二十歲以前居住的旧屋。
也许我走了我父亲的路,注定是要离开故乡的。在我的兄弟姐妹中,我是唯一一个离开的人,而且不准备回去。我似乎已经习惯了离开,或者说,我已经习惯了出走。我不能说,人之所以有故乡,是因为他要离开故乡。但在我的心目中,与故乡密切相关的字眼,有时候是乡思,有时候就是出走。
我去了我父母的故乡扬中,满眼生疏,父辈在此留下的痕迹已经无从追寻。我现在回到苏州,回到苏州城北我以前曾经有过的八百米故乡,什么都不见了,只留下两座清代同治年间的石拱桥,一南一北,供人们凭吊。我发现在拆除了古旧的房屋之后城北地区变得很空旷,同时也很小,那两座桥之间,现在看起来,八百米也不到!
所以,我怀疑我的八百米故乡也仅仅是个错觉。我内心需要一个多大的故乡?我需要的故乡究竟在哪里?我知道吗?也许我并不知道。所以我说,直到现在,我还一直在想象故乡,发现故乡。
选自《八百米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