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渡河的每一朵浪花作证

2021-06-20 09:19潘彩霞
莫愁 2021年16期
关键词:兴隆

文/潘彩霞

北京外国语大学校园里,绿树环绕着大卫·柯鲁克的半身铜像。有一天,一位白发老妇来到铜像前,她掏出一方白手帕,先亲吻了一下,然后开始慢慢擦拭大卫的脸。那一刻,她脸上闪耀着动人的神情。她叫伊莎白·柯鲁克,是大卫·柯鲁克的妻子,他们已经分别20年了。

爱情,由大渡河、铁索桥见证

1941年,四川璧山县兴隆场。在野狗狂吠、荒草过膝的山野里,一中一洋两位姑娘手持打狗棍艰难前行。她们是受邀来参加乡村建设项目的,其中金发姑娘是26岁的伊莎白·柯鲁克。

伊莎白出生于成都一个传教士家庭,父母都在华西协和大学任教。外祖母曾经资助过中国佣人,父母对当地那些衣衫褴褛、汗流浃背的苦力也总是和颜悦色,善良和友谊的种子从小就播撒在她的心里。1938年,在加拿大多伦多大学获得硕士学位后,不顾抗日战争已经打响,伊莎白迫不及待回到中国。

鼠蚊横行、气候湿热,重庆兴隆场成为疾病频发之地。但这些都难以阻挡伊莎白的热情。换上当地人的长衫、草帽、草鞋,她操着一口四川话,和当地人聊天,她的真诚和友善赢得了他们的好感。她用五个月走访了近1500户人家,完成了长达36万字的田野手记。

在乡下,伊莎白最愉快的时光来自未婚夫大卫·柯鲁克的造访。柯鲁克是英国人,比伊莎白大5岁。在美国哥伦比亚大学读书时,他接受了共产主义思想,西班牙内战爆发后,参加了反法西斯国际纵队。在一次战斗中负伤后,他在养伤期间读到埃德加·斯诺的《红星照耀中国》,遂对中国革命发生兴趣,来到了中国。

结束上海的工作后,柯鲁克来到大后方,在成都华西大学执教。有一天,在办公室里,他见到了替生病的妹妹代课的伊莎白。对于中国劳工的同情和关注令彼此相见恨晚,共同话题不断,他们擦出了爱的火花。

1941年夏天,为了寻找斯诺笔下的红军长征足迹,他们在横断山脉的皱褶间艰难行走了六个星期。来到大渡河边,走上令人胆战心惊的铁索桥,脚下波涛怒吼,回声震撼两岸。手抚冰凉的铁链,脚踩摇晃的木板,他们用目光对话。

一回到成都,伊莎白就和柯鲁克订婚了。没有任何海誓山盟,大渡河的每一朵浪花已为爱情作证。对于中国的热爱,已将他们紧紧连在一起。正值希特勒大举进攻苏联,柯鲁克回到英国参加反法西斯斗争,成为英国皇家空军的一员。

1942年,兴隆场项目结束,伊莎白带着十大箱田野笔记,去英国与柯鲁克团聚。不久,他们结婚了。在柯鲁克的影响下,伊莎白加入了英国共产党,并加入了驻英国的加拿大妇女军团,为战场上的军官做心理培训。

可是中国情缘难以割舍,一有闲暇,她就研究兴隆场的资料,并带着大纲去拜访伦敦经济学院的人类学家雷蒙德·弗思教授。二战结束后,伊莎白师从弗思,攻读人类学博士,柯鲁克也进入伦敦大学亚非学院学习中文。

1947年,柯鲁克办理空军退役手续,得知从哪里到英国报名参军,就可以免费被送回哪里时,他郑重地签下他和伊莎白的名字,尽管那时,整个中国都在战火硝烟中。

中国,是唯一选择

伊莎白和柯鲁克经香港到达天津。他们冒着生命危险,穿过国民党封锁区,来到解放区,驻扎在河北省武安县十里店村。

土改正轰轰烈烈地开展,这是兴隆场之外又一次丰富的人类学实践,伊莎白的眼里闪着激动的光,她希望自己也能写出一部向西方介绍真实中国的作品,就像斯诺的《红星照耀中国》一样。

解放战争打得正酣,山村生活条件极差,伊莎白和柯鲁克拒绝了为他们特别准备的白米粥、白面馒头,他们在农民家中睡土炕、吃派饭,和当地人一样,一天两顿。

换上肥大的解放军土布军装,他们学会了把手揣进袖筒,吃饭时,和农民一样,在饭场上端着大碗“一圪蹴”。

哪里有农民,哪里就有伊莎白的身影。她用带着浓重四川口音的中国话和农民拉家常,和他们一起刨地,第一手资料就这样一一获取。在当地农民眼里,伊莎白夫妇“没有一点架子”“每天比我们劳动的时间还长”。

每晚的豆油灯下,整理笔记,誊写打印,冲洗照片,装订文件,伊莎白参与着、感受着、记录着。在解放区的生活,已经把他们和中国革命捆绑在了一起。在十里店的八个月,伊莎白和柯鲁克目睹了土改的过程。柯鲁克把所见所闻写成稿件,源源不断地寄给英国报纸。

土改结束后,伊莎白和柯鲁克准备返回英国,完成十里店的研究报告。恰在此时,中央外事组负责人王炳南找上门来,希望他们留下来,前往外事学校任教——新中国即将成立,要走上国际舞台,培养外交干部成为当务之急。

1948年夏天,一个炎热的下午,伊莎白和柯鲁克来到位于石家庄附近的南海山外事学校,校长叶剑英亲自接待了他们。面对邀请,他们再次选择了中国。伊莎白走上讲台,与父母殊途同归。

住在四面透风的土坯房里,夫妇俩开始英语教学生涯。没有教材,就自己编撰;国民党骑兵不时来袭击,有时会在夜间转移,一走就走到天亮。艰苦环境中,他们为新中国培养了第一批外交人才。

心中有爱,眼底有光

新中国成立后,学校迁往北京,更名为北京外国语学院(北京外国语大学前身)。柯鲁克任英语系副主任,伊莎白则是口语老师。随后,他们的三个儿子相继出生。高鼻、深目却一口地道北京腔的孩子们,成为北外校园里一道独特的风景。

每到星期天,伊莎白不仅会为成绩靠后的学生“开小灶”,还经常邀请学生来家里吃烧饼夹酱肉,尽管那时,他们的工资还是以小米来计算的。

1959年,柯鲁克夫妇合作撰写的《十里店——中国一个村庄的革命》在英国伦敦出版。在国门封闭的年代,这本书成为西方人了解中国土改运动不可多得的历史文献。

作品驰名国际,橄榄枝随之而来,英国一所大学为他们提供了优越的教职工作。可那时,正值中苏交恶,“如果我们在这时候离开中国,就是抛弃最珍贵的朋友,这会良心不安的。”

在中国最需要的时候,他们仍然选择留下。

不曾预料的是,不久后的政治风波中,夫妇俩也遭遇了牢狱之灾。1967年,柯鲁克作为“外国特务”被捕入狱,被单独监禁在秦城监狱。随后,伊莎白也被关在大学一个小楼房里,为防她自杀,专门派了两人看守。

1972年,伊莎白被释放,第二年,柯鲁克也回家了。令伊莎白感动的是,在人民大会堂,周恩来总理亲自向他们公开道歉。带着对过去的美好回忆,伊莎白和柯鲁克又满怀热情投身教育事业。

1980年,离开教学一线后,伊莎白打开尘封了几十年的箱子,读着当年的家信,青春时光呼之欲出。她终于有机会重新继续中断多年的兴隆场研究。2013年,《兴隆场:抗战时期四川农民生活调查(1940-1942)》正式出版。湮没于历史深处的芸芸众生鲜活呈现,伊莎白为中国历史画卷添上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而那一年,她98岁,柯鲁克已经去世13年了。住在他们共同生活了半个多世纪的北外专家楼里,翻看着柯鲁克当年拍摄的几千张照片,伊莎白的记忆一点点复活。青春、爱情、梦想,一切的一切,她都献给了热爱着的中国。

“因为我们参与了中国伟大而曲折的革命,大卫的一生和我们整个家庭的生活都被极大地丰富了。”伊莎白的金发已成白发,矫健的身姿也已不再。然而,心中有爱,眼底有光,走过百年,她依然年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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