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虎
对于核雕的记忆,我和绝大多数人一样,这一声来自童年的遥远回响——这回响来自初中语文课本中的那篇文言文《核舟记》。那时初识文言文,在诵经一般的诵读声中,记住了《核舟记》中雕核舟的“奇巧人”王叔远,也记住了核雕这奇巧的工艺。
成年之后,对很多新事物已经慢慢提不起兴趣,但一听说起“核雕”就像听到一个儿时玩伴的名字立刻兴致盎然。尤其是听说在苏州太湖之滨有一个名为光福的小镇,像王叔远这样做核雕的奇巧人有成百上千时,就再也坐不住驱车前往——就像儿时看到课本中《核舟记》的插页时,忍不住用钢笔戳核舟上的小窗,想窥舟中之秘。
车出苏州城后一路向西,远处的天际线一直被错落的高楼大厦戳得参差不平,车在高楼的间隙中如同甲壳虫爬行在草丛里,巨大的城市让人产生错觉,仿佛自己便是《核舟记》中那置身核舟之中的人物般渺小。直到远处的天际线出现“秋水共长天一色”的景象——车行近一个小时,我们终于抵达太湖之畔的舟山村,这里便是精巧的光福核雕原产地。
在太湖湖滨公路绕行一段,饱览了太湖美景后,车辆从湖滨公路的岔路口一拐,拐进了一个隐藏在树丛中的村庄。在我们印象中,村庄应该是“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的景象,但眼前的村莊,各式各样的车辆把村口的空地变成了巨大的停车厂,我们也不得不下车步行。
宽阔的柏油路在村里第一户人家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狭窄的小巷。巷两边是灰瓦白墙的二层小楼,村庄从布局上看显然是经过规划,但似乎规划得不彻底。民宅建得并不整齐划一,倒是有几分自然村落村舍的“任性”。但是这表面上看极普通的村庄,一走进便显示出不普通的景象:宽不过一米的小巷,巷两边的墙壁上竟然挂满了各式各样的幌子。以核雕之名的工作室、艺术馆把原本洁白的墙壁变得色彩斑斓。
“哪怕是‘办证,也得留下‘办证二字吧,就留一个电话号码人家知道你是干啥的?”我指着眼前只留下一个人名和电话号码的幌子和同行打趣。同行的核雕达人说:“不懂装懂最好的方法就是只点头示意不说话,因为一说话就暴露你的外行了——舟山村,全村都是做核雕的。犯得着打广告时说自己是做核雕的么?那不是‘此地无银加画蛇添足么?”
被同行的美女鄙视后我就闭嘴了。虽然舟山村村口的露天停车厂很壮观,小巷子里的幌子很张扬,但是深入村庄,发现这里依然是村庄模样:有狗吠深巷中,有鸡鸣桑树颠,有无尘杂的院落,有无行人的小巷——这仿佛是陶渊明笔下适合归隐田园的村庄。但是与那些田园诗一般的村庄不同的是,村子每一户都大门敞开,都开着巨大的玻璃窗。透过玻璃窗可以清晰地看到村民们的生活——每个房间环绕着墙壁都摆满了柜台一般的工作台,工作台上的青年男女都伏案不语。空气中有窸窸窣窣的声音,那是刻刀和橄榄核摩擦发出的声响。
我们站在窗户观摩核雕师们雕刻,我发现其它房间的窗户前也都站了很多观摩客。他们就像逛商场一般走马观花,只有看到觉得眼前的雕刻师功力不凡时才会在柜台边停下来——
窗外的观摩者大多是全国各地的核雕批发商。近年,随着核雕在文玩市场兴起,有着核雕传统的舟山慢慢成为有志于做现代“王叔远”的朝圣地。如今,弹丸之地的舟山村,大小的核雕作坊竟达上千家之多,是全国核雕最大的产地。
舟山村是苏州核雕的原产地,但是苏州核雕出门在外,却是顶着“光福核雕”之名。因为光福镇所辖村庄各个都是“工艺之乡”,舟山只是做核雕比较专一者而已。因而在参观完舟山村后,我们驱车来到光福镇上寻访土生土长的老艺人,窥探“工艺之乡”的前世今生。
车辆从舟山村驶出几分钟后便来到一个小镇上。小镇上的建筑布局少了舟山村的“任性”,街道更宽,楼层更高,街道两边的广告招牌,也从舟山村单一的核雕变为苏绣、红木、核雕兼备,唯一不变的是街道上鲜有车辆和行人。
车辆拐进了一个车辆更少的街道,这时街道两边广告招牌开始被各式种样的工艺品“垄断”。因为我们进入的地方,名为“中国工艺城”,是中国首个工艺专业文化市场。这儿,虽然所有的广告招牌不完全“以核雕之名”,但相较于舟山村核雕作坊的局促,这儿的核雕门面要“高大上”得多。光福镇的手工业如今依然保持着传统的“前店后坊”的格局,只不过如今的“店”和“坊”的概念有了些变换。整个舟山村是核雕的生产基地,充当了“后坊”的功能。而光福镇却是核雕卖场的集中地,扮演着“前店”的角色。
我们走进这些核雕坊中最气派的一间,并没有听到窸窸窣窣的刻刀声,也没有见到低头不语的核雕师。只看见房间左右各有一排石柱耸立,每一个石柱上方各有一个玻璃橱窗,每个橱窗内或放核舟,或装罗汉——每个玻璃橱窗都以中央的核雕为中心形成一方小世界。
终于,我们看到了传说中的核舟:一枚长不过两厘米,高只一厘米的橄榄核被雕成了一尾乌篷船。乌篷船头两边各开两扇小窗,每个小窗里都探出一人,再加上船尾各自“凹造型”的几位,小小的乌篷船竟然坐了十七八人。
“你可以拿这放大镜看,他们每个人的表情都不一样呢?”看到我们一群人在猜核舟上有多少人,一位和藹的阿姨打开橱窗把核舟从橱窗中拿了出来放在茶几上,又从其它的橱窗中拿出大小相同,但是造型各异的几枚核舟排成一线,这样核舟就组成了一个船队。老人给我们每个人一个放大镜,透过放大镜,一个个微观世界展现在眼前。这位拿核舟的阿姨名为许忠英,是国家高级工艺美术师,正是这家核雕作坊的主人。
“这一组核雕,名为‘游子归航,每一位游子在回家时,心境都是不一样的,有的有衣锦还乡的荣耀,有的有故乡回不去的担忧,有的有见到亲人的欣喜,当然,还有觉得一事无成,觉得无脸见江东父老者,他们躲在船里不肯出来!”许忠英放下放大镜,拿出一根牙签往核舟的小窗上一掏,小窗竟然打开了,透过小窗发现核舟还真的藏了一人。
苏州核雕师自古以来就被誉为“鬼工”。从明代的王叔远,清代的杜士远再到如今眼前的许忠英,一代代雕工心手相传,把一枚枚不起眼的小核变成了巧夺天工的艺术品,甚至形成一个以十亿计的产业。以至2011年11月5日,神舟飞船上天时甚至还携带了许忠英的核雕“十八罗汉”遨游太空。
光福核雕之名越来越盛,让光福成为了核雕“风暴眼”。这让越来越多的核雕艺人从全国各地开始向光福和舟山聚集。但是却也有人反其道而行之,远离“漩涡”的中心。我们驱车驶离光福镇向古镇木渎进发,不为看小桥流水的江南,只因为这儿隐藏着一位别具一格的核雕师。
核雕师的工作室隐身于一苏州园林式的小区之内,久叩大门却无人响应,甚至连打了几通电话才有人接听。开门的是一位俊秀的青年:“抱歉,刚才雕刻得太投入了,敲门和电话都没听见!”
要和不懂核雕的人谈核雕,对眼前的核雕师似乎是一件难度系数很高的事情,以至于他也有点局促,从背后的橱窗中拿了两串核雕,一串放在茶几上,一串在手上盘。核雕在手,核雕师仿佛如巨人泰坦踏上了大地这母体,开始有了底气。他边盘核雕边给我们倒茶,核雕师的故事在茶香和盘核珠的过程中流转开来:
眼前的核雕师名叫陈亮,和很多年轻的核雕师一样,陈亮不是光福本地人。陈亮出生在江苏南通,和核雕的姻缘是因为一桩婚事:姑姑嫁到太湖之滨的小镇光福。只不过她嫁的不是核雕师,而是一位渔民。姑姑嫁到光福时,光福的核雕虽然有传统,但还不成气候。但是因为这桩婚事,陈亮知道了光福这个地方,知道还有地方有这么浓重的手工氛围,能把手艺做得这么精美!这让同为手艺人身出的陈亮从小就开始对光福心生向往——陈亮的爷爷也是位手艺人,只不过爷爷做的是竹编,制的是日用品,而光福却做的是工艺品。虽然同是手艺人,但是走的却是两个方向。
2003年,高中毕业的陈亮没有选择像同学们一样上大学,而是到光福投靠了姑父。因为那时,光福的核雕正开始慢慢形成产业。陈亮在姑父的引荐下拜了核雕名师开始学雕刻,很快,陈亮就凭着自己的美术天赋和手艺世家磨练的“匠心”很快在光福核雕圈崭露头角。在光福,对于核雕师来说,是一把双刃剑。一方面,可以和众多核雕师一起切磋技艺,不断和高手过招,潜移默化很快地能让自己技法提升;另一方面,核雕是一门传统的手艺,而光福又是传统的核雕之乡,传统的核雕师聚集在一起,形成强大的磁场,让人很难挣脱。
因为近年核雕在光福已经形成了一个以亿计的庞大产业,让原本是核雕工匠聚集地的舟山村人满为患,变成了巨大的核雕市场。这让舟山村的房价也水涨船高,以至于很多核雕艺人只能租一条一米见方的柜台。一面做生意,一边做手艺。
行走在舟山村,一条不过一米宽的小巷里,巷两边的墙壁上挂满了各式各样的幌子,如果不是幌子注明某某核雕工作室,还以为来到了集贸市场。而手艺人得要静得下心来,尤其是核雕这样细致入微的技艺。因而最终陈亮选择了逃离光福,在一个完全和核雕没关系的小镇开工作室。
最近这些年因为核雕业的繁盛,学习核雕的人越来越多,陈亮工作室的学徒们都是来自全国各地的90后,他们都是辗转通过亲朋介绍来找陈亮拜师学习核雕技艺的。陈亮说他和他的徒弟年纪都差不多大,甚至有的徒弟比他还年长。有些徒弟的学历还比他高,都是大学毕业,但都来跟他学习核雕技艺做核雕师。
而在传统手艺的师徒传承中,徒弟和师父之间则是“学三年,帮三年”,前三年徒弟得给师父拜师费,后三年得给师父免费做三年帮工。“虽然核雕是门传统的手艺,但如果用传统的规矩,那核雕恐怕就没人会学了。”陈亮说,在这个核雕工作室里,他们既是师徒也是雇佣关系。学徒们在跟陈亮学习核雕技艺的同时,陈亮也每月发工资给他们。
每个徒弟最开始来工作室前半年,一件作品都不会出。六个月里,陈亮只让他们做一件事——学绘画。
因为绘画是整个工艺美术行业的基础,而每个核雕作品,都是一件以针为笔,以核为纸的雕琢的画。在一枚小小的果核上雕出形神兼备的各式人物头像是非常考验雕工的,而其中最难的部分是开眼,眼睛没雕好,整个作品基本就报废了。所以很多核雕师都把这道最重要的工序放在最后做,有的人想要学会开眼要用3年时间才敢开。
鬼斧神工的核雕作品,成佛成魔只在一念之间,核雕技艺也是这样,一刀下去可能一个杰作就雕刻出来了,也有可能成为扔进垃圾桶的废果核,正因为如此,核雕的原材料虽普通,但因为技艺要求高,一枚好的核雕作品售价少则数千,多则上万。
“传统的核雕,是文玩用品,通常被文人雅士作为扇坠来用,造型无非是罗汉、花鸟这些传统的造型。但是,這些核雕属于我们这个年代么?”陈亮把茶几上的一串核雕递到我手上。这是一串传统的罗汉题材核雕。十八位罗汉形态各异,刀法清劲自然、构图细腻而不繁缛。“这串‘十八罗汉,你会买来送人或者戴着出门么}”陈亮把问题抛给我,看我笑而不答,又递给我他手上正在盘的那一串说:“这串‘七情六欲呢?”
这一串的造型和我见到的所有核雕都不一样。十几个核做成的手串,每个核上都雕了一张孩童的脸,笑、怒、哭、萌、呆……只要能想到的造型都能在手串上体现。同样是表现人物的表情,但表情在孩童的脸上和罗汉身上却呈现出完全不同的效果:前者让人压抑无比,而后者却让人心生亲呢。
“还有这个,这是单颗机器猫、单颗蜡笔小新、超级玛丽,是给年轻人做手机挂坠的;这是辛普森一家、樱桃小丸子、哆啦A梦,是给动漫迷做手链用的……”陈亮打开他的橱窗,就像哆啦A梦打开它的百宝箱,无数意想不到的玩艺都呈现在眼前。虽说这些新鲜的题材和雕法,在传统的文玩市场上不受待见,但是却俘获了无数年轻人的心,让他们对传统的核雕另眼相看:原来,核雕并不只是活在记忆中课本里的《核舟记》,还会与我们的生活发生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