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仁义和“吆喝”

2021-06-18 04:14王霞
莫愁 2021年17期

文/王霞

作者父亲

5月,我开始了自驾远行,途径贵州六盘水时,去看了北盘江大桥。站在深谷清凉的溪水里,仰视那高达500余米的大桥,我除了震撼,更多的是自豪。桥下有一户人家在盖楼,想来过不了多久,这里的旅游业就会兴旺起来。先生和师傅们闲聊着,我却被一个当地人吸引了目光。他坐在一块大石头上,嘴上叼着烟斗,缭绕的香烟雾中,眯起了眼睛,反复打量手中的一块木方子。他让我想起了父亲,父亲也是木工,他干活时也常有这样的神态。

谋定而后动

父亲吸烟不多,却极为挑剔。我记得,父亲兜里最常见的烟是大前门。那种灰蓝调子的烟盒上,前门楼金碧辉煌。

极少见父亲吞云吐雾,但他抽烟的形象却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每次,他都悉心地从香烟盒底轻弹出一支,把一端均匀地捏捏,然后塞进包铜嘴里,把扁扁的另一端衔进嘴里,划火柴,点燃,缓缓地吸。

父亲的烟嘴有一虎口长,金红油润,夹杂着浓淡不一的黑色花纹,是琥珀的。黄铜包头,虽不精致,却也大气。

父亲握烟嘴在手,任香烟慢慢燃烧,他一直处于缄默状态,半天呷口茶,好久才深深吸上一口烟,更多的时候是单单把烟嘴拿在手里把玩。父亲吸烟常在两种状态下。一是有客来访,他脸上的微微笑意隐在淡淡的烟雾后。父亲是个讷言之人,热闹时不见他言语,只有冷场时才提个话头,待到大家有了谈兴,又安静下来。我常倚在父亲怀里,听大人们谈话。父亲留我在身边,其实是为了让我吃水果、点心。客人们常常夸赞我文静、漂亮、乖巧,父亲听了很开心。而我从父亲的言行中渐渐懂得,与人相处,除了要给人说话的机会,还要能适时地给人台阶,让他人感觉舒服的相处,才是最好的待客之道。

父亲吸烟的第二种状态,是他一个人时。现在想来,大概是家里遇到了什么大事。平常日子的家长里短、人情往来,父亲从不过问,任由母亲做主。母亲虽拿捏得当,但大事上向来尊重父亲的意见。此时的父亲,拿一支烟装在烟嘴里,却不见他点燃,就只是拿在手中,来回地摩挲着烟嘴。等他燃起那支烟,心里一定是有了主意,一支烟吸完,用那只细铜钎挑去烟嘴里的烟头,擦好,主意也就拿定了。大了以后读书,读到“谋定而后动,知止而有得”,一下子就想到父亲,他独自吸烟的神态极为生动地诠释了这句话。

如今,那只琥珀烟嘴就在我书房的抽屉里。我不吸烟,但每遇到事情,也会像父亲那样握它在手,甚至衔在嘴里,静静地思考,把事情的前因后果理清楚,预设结果,再做出决定。

时光流逝,琥珀烟嘴被摩挲得油亮,虽然几十年没有再燃起香烟,但那淡淡的烟草味道依然清晰,一如父亲的音容笑貌。

父亲眼中的仁义

父亲是冀中人氏,少小离乡,关外谋生,在抚顺落地生根,凭着一手木匠手艺闯荡。父亲兄弟三人,三叔从参军到抗美援朝,后转业回石家庄,一直在吕正操将军的麾下。

1937年,吕正操率部在小樵镇宣布起义后,打开高阳城,名震冀中。当地百姓踊跃参军,各路武装纷纷加入,创建了冀中平原抗日根据地。我的家乡定县也组织起人民自卫军县大队,成为吕正操部队的一部分。我的三叔就是那时当的兵。

父亲在世时,最爱唠叨的就是三叔立功受奖,部队把父亲接去参加庆功宴,吕正操将军亲自向父亲敬酒。其实,接父亲到部队,并且如此隆重,还有另一层原因。

抗日战争中,冀中平原战火正盛,时有抗日将士被俘。这些被俘的战士统统被日寇押送到东北做劳工挖煤。为了搭救这些人,三叔奉命安排我父亲做了警察署长。父亲虽然没什么文化,但为人豪爽,且自小就在抚顺市做工,很有人脉,救出了不少人。母亲在世时最常说到一位姓张的抗联战士。为了救他,父亲把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都变卖了,连母亲唯一一件首饰——一枚镏金银戒也卖了。这是父亲救下的最后一个人。之后,父亲也就离开了警署。

父亲在世时,我从没听他提及这些。在父亲心中,做这些事理所应当。他常说的一句话是:“做人要讲仁义。”什么是仁义?平凡如我父亲,能为国家,为民族,舍弃自己的利益,甚至不怕送了性命,且不居功自傲,这就是仁义。

干什么吆喝什么

1974年秋,父亲去河南洛阳哥哥家探亲。哥哥家住三楼,一楼住着哥哥的同事。一次,父亲下楼乘凉和哥哥的同事闲聊,同事的父亲在房间里招呼儿子,父亲听到了,站起来就走进他家,哥哥和同事感到纳闷,就跟着进去。只见两位老人面对面站着,互相端详,然后指着对方说:“你,是你!”原来,同事的父亲就是父亲当年搭救出来的抗联战士。得救后,他一路东躲西藏,逃回了老家,后随儿子落户到这个地方。

两位老人相对落泪。数日后,父亲回到抚顺。转过年,父亲也带着全家搬迁到了洛阳。那位叔叔姓王,家中最小的女儿长我一岁,我和她在一个学校读书,成了好朋友,直到现在。

细细回忆,经历丰富的父亲错过了很多在工作中晋升的机会。记得一次,由于在生产工艺上有了创新,单位把父亲送去进行技术培训。这个他倒是乐意,结果却因为文化课学习犯了倔脾气,不领情地打道回府。父亲固执地认为:工人凭手艺吃饭,干什么就吆喝什么。把手艺学精、手中的活干好,才对得起挣的那份工资。所以,一直到退休,父亲都只是个普通工人,八级木工。而我至今还秉承他“干什么就吆喝什么”的朴素做事哲学,把分内的每一件事都兢兢业业地做好,收获着他人的认可和工作的喜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