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若宇
一
从记事起,笼在心上的便是我与父亲的疏离。由于工作原因,父亲独居异地,很难顾及家人。中学时,父亲为规范我的作息,我们才生活到同一屋檐下。在一起时,他同我一样,早出晚归,时间恰巧错开,于是很难谋其一面,多言几语。积郁的情感直到我外出求学也未消解。
不过,父亲会不经意地弥合我们的关系。一天,我独自在大院食堂吃炒面,偶遇父亲。他透过玻璃看到我,便笑盈盈走进来。这种情形在我看来格外生硬,只想赶紧吃完。“别噎着。”父亲坐到我面前,“看起来你很喜欢吃炒面。”我点头,他主动谈到自己也爱吃炒面,不喜欢汤汤水水,眼神里透出的情感,仿佛觉得我的口味都遗传自他。
那天一起回家,父亲在书房里折腾了半天。部队公寓不大,书房堆满了书,满是灰尘,不时听到他咳嗽的声音。我心不在焉地看书,直到他找到一个金色小烟匣。打开后,红丝绒布已经暗淡,但几颗乳齿却勾连我童年的记忆。“你还记得么?”他取出一颗,“这是你9岁时掉落的那颗臼齿,上面还有一个龋洞……”我忽然发现,自己所看见的生硬其实是为父的本能。说是忽然,是因为此前的叛逆,让我不知多少次忽视父亲的存在。
这个感觉愈来愈深,我们的关系也越来越缓和。而我对父亲逐步有了更深的认知。这份认知最初来自祖母离世的噩耗。此前在电话里,父亲从未谈及老人的病情,而是不遗余力地独自承担着。我愣住,从学校赶回家,父亲从医院驱车接我。在南京鼓楼转盘北侧一处路口,他把车靠到路边,取下眼镜,不住地抹去泪水。他哽咽着说:“妈妈走了,我像是一个孤儿。”父亲一字字说出口时,我切实感知到生死悲凉。后一天的葬礼结束,父亲喝了很多酒,带着醉意说了不少话,突然他眼睛瞪得很大,盯着我说:“我不是称职的父亲。”我假装没有听到,消解自己的内疚。如果当时我知道我们在一起的时间已经格外紧迫,而我却用沉默回避了父亲的深情,我一定会狠狠抽打自己。五年后,夺去90岁祖母生命的疾病,猝然落在50岁出头的父亲身上。
二
我实属不孝,大学毕业后常年不回家,如果不是父亲好友几番说起,我以为父亲依然生龙活虎。回到家时,父亲已经步态蹒跚,但仍坚持工作。他只告诉我,他摔了一跤,至于摔了哪里,我没深究。连日的失眠,让他的眼神一天天黯淡下去,就像包裹我乳齿的匣子里那褪色的绒布,蒙了深深的尘。直到后来我才明白,他已意识到病情的严重。
父亲放下工作,住院检查。当抗癌药物被注入他体内时,我尝试隐瞒。多日后,我无意发现他手机百度浏览记录的药剂名时,才明白他已了然于心,只是配合着我的表演。即便知道生命的倒计时,父亲依然很平静,决心离开医院。第一次出院,父亲处理了自己的身后事,连陵园墓地都买好。当他说“你马上还要结婚,不能给你添麻烦”时,我胸中哽噎。
父亲不便行走,但不允许别人帮他,无论是吃饭或洗浴,宁愿花费几十分钟挪到餐厅、浴室。后来他实在挪不动了,也仅仅允许我搀扶,依然要自己动手。他用自己最后的努力试图向我解释生命的尊严。
胰腺癌恶化太快,两个月后,父亲骨瘦如柴,再次入院。医生告诉我,胰头病灶与其他器官黏连,无法手术干预,父亲剩下的时间以天计算。那天晚上,我也失眠了。凌晨两三点钟,我看着他依然盯着窗外,忍不住问:“爸爸,你害怕死亡么?”他扭头,看了看我,我忍不住落泪,“孩子,别哭。人都会有这么一天,我并不害怕。”他的声音很轻,时钟的滴答声都能盖过,但却格外坚定。
三
父亲是真的不惧怕死亡,甚至迎接死亡。在药费全部报销的前提下,他拒绝接受化疗和进口靶向药物的治疗。医生找了我许多次,但父亲让我尊重他的选择。病榻上的他,一字一顿地跟我说:“我想回家。”由于胆管阻塞,此时的他面色蜡黄,胆红素的增长引发的肝性脑病,让他在家中时而清醒,时而迷糊。我再蹑手蹑脚地坐到他旁边,他都能醒过来,努力侧身面向我。“我不能再拖累你了。”说完,他闭上眼,不肯再吃一口饭。我知道,他想用这种决绝的方式与世界告别,用最快的时间为他的儿子抹去照顾的负担。这种无私和勇气,并非濒临死亡时人的本能,而是在无数日夜中积淀起的父爱最后的一次选择。
我没有坐视不管,违背了父亲的意愿,重新把他送进病房,他绝不饮食,我只能渴求医生给他注射各类营养剂。而此时的他,已经无力拨弄手臂的针管了。他的眼里是谴责,过近的距离,我无法回避他的目光。他的话梗在了喉头,又咽了回去。“我会坚持的……”我没有听清他后面急促呼吸中的字符音节,但我明白,他是在告诉我,他绝不会懦弱地倒下。一个多月后,中午12点整,父亲的心跳归零。他过早地用自己的生命给我上了一堂死亡教育课,在这堂课上,我学到了作为父亲的责任感,这里面包含了爱与包容、勇气与坚韧。
我托起父亲最后只剩五十斤的身体,帮他擦拭,突然体会到了他当年那种“父母在人生尚有来处,父母去人生只剩归途”的悲怆。尽管我们时常叩问死亡,但如果不是父母的离去,哪里会如此深刻地感知。那一刻,脊背的余温直到今天依然像是停留在我的指尖一般。父亲期待却没有看见我儿子的出生,他给孙子取了很好听的名字“汝醒”,却没有自己亲自呼唤一声。每当我抱起这个小生命,意识到自己也成为父亲,同样面临着父子关系这道命题时,思绪万千。现在,我常常会捏住他的小手,用他的指尖抚摸我的脸,期待我能用自己的方式,传递作为父亲的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