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曹学林,江苏泰州姜堰人。系中国作协会员,中国民协会员,副研究馆员。著有长篇小说《船之魅》,中篇小说集《杨柳叶子青》,散文集《泥土与月光》《一条游向老家的鱼》《寻踪与倾听》等。有作品被《小说选刊》转载,曾获《今古传奇》长篇小说一等奖。
吹鼓手
王六是个吹鼓手。
王六会吹的乐器是唢呐。
唢呐这玩意儿,不同二胡、笛子,吹起来响亮不说,而且要喜庆有喜庆,要伤心有伤心。那呜里哇啦的声音,高兴起来,像笑,如百鸟朝凤;难过起来,像哭,似小河淌水。农村里,大喜大悲的场面,都少不了唢呐。
王六就很忙。
东家儿女结婚,西家老人归天,南家乔迁新居,北家庆祝寿诞,一应红白喜事,都要请乐队班子吹奏。每个乐队班子都少不了王六,都要他那把唢呐去撑台子。王六就像陀螺,转得起了飞。这家吹好了,赶到那家去。那家吹好了,又赶到另一家去。有时实在安排不下来,也只好打招呼。不管在哪家吹,人家给钱的,不能含糊,吹多长时间,吹多少曲子,不能缩水,要上规矩的。
王六的唢呐是跟他父亲学的。
王六父亲的唢呐是跟庙上一个和尚学的。
离王六家不远,有座庙,叫华严寺。华严寺里有个和尚叫寿洪。寿洪在每天做完晨诵、晚课后,就拿了一把唢呐,到庙外的一棵老槐树下吹。声音传得很远,比庙里的钟声都响。每当听到唢呐声,正在地里干活的王六的父亲,就会停下手里活计,站在那里痴痴地听。后来王六的父亲就拜寿洪为师,学会了吹唢呐。寿洪跟人家放焰口,需要吹唢呐,就带上王六的父亲。有人家用花轿娶媳妇,需要吹唢呐,也来请王六的父亲。久而久之,王六的父亲吹唢呐就出了名。靠着吹唢呐,王六的父亲养活了一大家子。不要到地里去出力流汗,只要把那唢呐放在嘴里呜里哇啦吹上一通,就能有票子进腰包,还吃香的喝辣的,王六的父亲觉得这是一桩好营生,在王六还很小的时候,就开始教他也学着吹。大概是王六有父亲传下来的细胞,又每天耳濡目染,不费多大的劲就学会了,到十几岁时就可以跟在父亲后面去接生意了。
吹唢呐吃的也是英雄饭,年纪大了,就难免吹不动,出洋相。王六父亲吹到五六十岁,就力不从心了,常常嘴巴憋不住气,放炮。一个曲子吹下来,心慌气短的,脸憋得通红。加之后来肺子也出了点毛病,就歇下来,不再吹了,唢呐也就完全传给了儿子。王六在家里排行老六,上面还有三个哥哥、两个姐姐。但奇怪的是,哥哥姐姐们不是五音不全没有音乐细胞,就是对唢呐不感兴趣,只有王六好像是专为唢呐所生,他不但把老头子的功夫都学过来了,而且比老头子吹得还要好,本领比老头子还要高。听过寿洪吹唢呐的人说,比起寿洪来也超过好远了。
王六最大的本领是唢呐的换气功夫。那一支小小的黑不溜秋的唢呐,在他手里,像有灵性似的。他手按音孔,口含哨子,两腮圆鼓,稍一使劲,那或欢快激越、或婉转忧伤的曲子就从那圆圆的喇叭口里倾泻而出。而让人惊奇的是,一首曲子,不管多长,他都不须停息,一气呵成。据说一次在殡仪馆,跟一个同行叫起板来,比谁吹的时间长,凭着硬功,未等他一曲吹完,那人就认输服降、甘拜下风。原来呀,王六掌握了一种循环换气的方法,吹奏时,他的鼻子不停吸气,嘴巴不停吐气,小腹就像一台压缩机,呼气吸气连贯在一起,不下一番苦功,根本学不会。
王六还有一大本领,能吹全套的“六书”曲牌。“六书”是来自于宫廷的音乐,后来流入民间的,主要在老百姓家举办婚嫁拜寿、小孩满月等人生喜事时演奏。全套曲牌为“十牌子”,分为一吹江儿水,二吹水龙吟,三吹点将,四吹蹲位,五吹七安回,六吹上段,七吹下段,八吹七字锣,九吹猴子头,十吹工尺上。要是哪家点名要吹“十牌子”,非王六不可。那也是王六最神气的时候,他穿着红上衣、黄绸裤,头发梳得油光光,先是坐在乐队的第一把交椅上吹,吹到激动欢快处,就站起來,仰起头,唢呐口朝天,摇头摆尾,目空一切,好像周围的一切都不存在了,只剩下他的唢呐,他的音乐。每逢这时,他都受到主家最高的礼遇,钱比别人多,香烟都会多得一包。别的吹手不服也不行,他会你不会,他行你不行!这个曲子就是他父亲传给他的,是他的看家本领,这里下河远近十里八乡只有他会吹,别的地方早就已经失传了,其他吹手有的也会一段两段,但谁也不会全套,又没有曲谱,全都记在王六的脑子里。曾有人找他想把谱记下来,他硬是没答应。
因为王六有这功夫,乐队班子就都把他当作宝贝,主家也对他加二的恭维,吃饭时,敬他酒就要多敬几杯。王六是个吃百家饭的,酒是顿顿有的喝。喝了多年,酒量并没喝大,但却变成了个馋酒,而且自控能力差的人,人一劝,就容易喝多,脸也会变得像个红虾儿似的。班主怕他误事,不肯多喝,他还有点恋恋不舍,说:“这点酒,没事,吹唢呐,靠的就是这酒力呢!”
有一次,上午在人家的丧事上吹了半天,中午吃饭时,被人灌了点酒,晚上另一户人家为老人庆祝八十大寿,寿宴上请乐队演奏。还有点晕晕乎乎的王六,拿起唢呐就吹,不知是酒没醒,还是还沉醉在上午的悲声里,起头一曲《满堂红》他竟然吹成了个《大悲调》,待到班主发觉,连喊不好,立即叫停时,主家已怒气冲冲来到王六面前,从他嘴上扯下唢呐,摔到地上,大吼一声:
“你昏了!吹的什么?”
王六先还有点发愣,不知发生什么事,立即也醒悟过来:
“哦,哦,吹……吹……吹错了……”
“你混账!给我滚!”主家骂道。
本来主家今天定好的曲子是先吹《满堂红》,接下来还要王六吹奏“十牌子”全套曲子的,现在,一切全砸了!
这是王六吹奏生涯里唯一的一次失手,但却断送了他的一世英名。自此以后,王六再也没有吹过一次唢呐。乐队班子里,再也不见王六的身影了。而王六因为这件事,觉得对不起人家,竟然忧郁成疾,几年之后就去世了。
再后来,听说“十牌子”还是流传了下来,全套曲牌都被记成曲谱,还被录制成磁带。据知情人说,是王六在音乐学院读书的儿子做的,也是王六生前的心愿。
換糖
换糖的又来了。
这个换糖的与别的换糖的不同。别的换糖的都是肩挑糖担,手摇货郎鼓,发出“卟咚、卟咚”的响声,这个换糖的却是肩挑糖担,手握一支笛子,竖着含在嘴里吹:“123 321| 223 321|……”虽然只用一只手,既不能让笛子滑下来,又要按孔,吹出的声音却很好听,悠悠扬扬的,老远就能听到,那笛音就像一根根装着钓钩的线,在村子里飘呀飘,早把孩子们嘴里的馋虫钩出来了。
换糖的那个糖担,里面的货可多了,除了针头线脑等生活日用品外,最吸引孩子的是斫糖。那斫糖,麦芽糖做成,圆圆的,姜黄色,像一块蒲扇大的烧饼,摊放在糖担上的方木盘子里。有谁要买,换糖的拿一个小铁刀竖放在糖上,用铁棒或小锤子从旁边一敲,糖就斫了下来。糖看起来很硬很脆,放到嘴里一会儿就软了,那种粘牙的感觉、焦甜的味道,在那个贫穷的年代,很让乡村的孩子着迷。由于斫糖既可用钱买,也可用废品换,所以只要来了换糖的,小孩几乎都可以吃到斫糖,翻翻找找,哪家不能找出点废铜片、烂铁丝、破布条、旧胶鞋、牙膏壳或者奶奶梳头梳下来卷在那儿的头发窝儿?
“123 321|223 321|……”
换糖的来了!换糖的来了!
庄子里的小孩子个个都兴奋起来,立即在家里翻箱倒柜,寻找那些可以用来换糖的“宝贝”。有的翻出了一只坏了的铜勺,有的找出了一块破塑料袋,有的找到一只牙膏壳,可里面还有一点牙膏没用完,一咬牙,把没用完的牙膏挤掉了,还有的家里是弄渔网捕鱼的,那旧渔网不知有没有用,先拿来换糖……反正大人不在家,正在很远的垛子上干活呢。
可有一个叫扣锁的孩子,却在家里急得团团转。他实在找不到一件可以换糖的东西了。这个暑假在家,凡是能换糖的,都被他找出来换成糖,吃到肚子里了。他百无聊赖地坐在家里,漫无目的地四处看着,外面笛子的声音越响,越近,他越急,恨不得眼泪都要流出来。
这时,他的眼睛在墙上的一幅画上停住了。
这幅画挂在墙上已经很久了,已经有点发灰发黑,旧得不成样子了。可是扣锁不明白,为什么每到过年,爷爷都要把那大门上的旧门神、门框上的旧春联、门檐上的旧喜旗、灶头上的旧灶老爷,以及墙上贴的那些旧年画都撕掉,重新换上从街上买回来的新的,唯有这幅用木框子裱着的旧画不换呢?而且,好像打从他记事时开始,这幅画就挂在这里。今年他已经七岁了,挂了肯定不止七年了。奇怪的是爷爷每年还用鸡毛掸子刷它上面的灰尘,还用干净的布擦它的木框子,把它当个宝贝似的。这是个什么画呢?只是一棵树上,有一只蝉,有一只螳螂,还有一只雀儿,不知用什么东西做的,粘在木板上,凸在外面,像雕刻出来的。细细看看,还真像活的似的。虽然灰了,黑了,颜色不怎么分辨得清了,但那蝉儿,似乎鼓着个肚子在叫,那螳螂举着个大刀好像要砍蝉儿,而蝉儿还不知道呢!那雀儿呢,躲在螳螂后面,窥伺着什么,不知是不是要吃螳螂。画儿还有点意思,不过,总之是太旧了,挂在这里总没有今年刚贴的“鲤鱼跳龙门”那样鲜亮。
扣锁突然心中一动:那蝉可不可以换糖?这个想法一产生,他真是又激动,又害怕。激动的是可以有东西换糖了,害怕的是要是把那蝉儿扒下来,爷爷会不会发现?发现了会不会打他呢?但糖的吸引力还是占了上风,扣锁想,那画上面本就灰蒙蒙的,不注意哪里发现得了?就是发现了,说是被老鼠咬了,爷爷说不定也会相信呢!
“123 321|223 321|……”
换糖的来了,到门口了!
就这样定,就用这只蝉换糖吃。想到这儿,扣锁爬到桌子上,用一把削笔刀从底部轻轻地把蝉儿撬了下来。为了不把蝉儿弄坏,扣锁撬得很小心,还好,也许是胶失效了,不黏了,没用什么力,蝉儿就掉了下来。扣锁把它拿在手上,用嘴吹吹灰尘,又用洗脸手巾擦了一下,蝉儿的颜色显现出来了,材料也可以看出来了,像是用麦秸编的,那蝉儿的翅膀、脚爪、嘴巴、眼睛都很逼真,要是放在那些真的蝉儿里,猛一下还分辨不出真假呢,这编的人还真有本事呢,换糖肯定可以多换一些。
“有人在家吗?针头线脑买啊,换糖啊,小孩吃糖啊,新做的斫糖啊!123 321|223 321|……”
糖担子在扣锁家门前停下来。扣锁拿着蝉儿来到糖担前。
“换糖。”扣锁说。
“这是什么?”换糖的问。
“蝉儿。”扣锁说。
“呵呵,这个有什么用?又卖不掉,牙膏壳子有没有?坏胶鞋有没有?铜啊铁的有没有?”换糖的说。
“没……有……”扣锁举着蝉儿,眼巴巴地盯着斫糖。
换糖的接过去,拿在手上反复看看,然后说:“好吧,换点糖给你……这东西收废品的不要,只有带回家给孩子玩……”
换糖的拿起斫刀,“当”一声,从糖匾子上敲下一块斫糖,递给扣锁,然后将蝉儿收起来,挑起担子,吹着笛子,向另一户人家走去。
傍晚,大人收工了,驾着船从垛子上回来了。扣锁心里慌慌的,生怕爷爷发现画上的蝉儿没了。还好,爷爷没发现。
之后,又过去好多天,爷爷还是没发现画上少了一只蝉。而换糖的又来了,那撩人的笛声又响起来了。于是,画上的螳螂又不见了。扣锁心里又慌慌的,但爷爷还是没发现。再过不久,那笛声又响起来,于是,那个雀儿就又随着笛声“飞”走了。
有一天晚上,爷爷坐在桌子前喝酒。爷爷有时干活累了,晚上吃饭时就要弄点酒喝喝。爷爷一喝酒,喜欢说话,吃饭时间就会长,还喜欢这儿看看,那儿望望。突然,爷爷眼睛瞪大了,他发现,挂在墙上的那幅画,上面只剩一根光秃秃的树干,蝉没有了,螳螂没有了,黄雀也没有了!爷爷喊来扣锁,问:
“锁儿,那上面的东西,是不是你扒掉的?”
扣锁早已想好,说:“不是我,是老鼠啃掉的。”
“你怎么知道是老鼠啃掉的?你看到的?”爷爷问。
这一问,扣锁愣住了,他结结巴巴地说:“没……没……我没……看见……”
爷爷站起来,举灯一照,忽然勃然大怒:“你看,这明明是用刀撬下来的,这刀印还在呢,你说,是不是你撬的?”
扣锁吓得哇哇大哭起来。奶奶和妈妈都来了,问什么事,把孩子都吓哭了。爷爷痛心地说:
“败家子呀,败家子呀!这墙上的画,叫《螳螂捕蝉》,祖上传下来的,上百年了,虽是麦秸秆编成的,却比金玉还贵呀!你怎么把它毁了呀?告诉我,你把它弄哪里去了?”
扣锁知道惹下大祸,一边眼泪吧嗒流,一边嗫嚅着说:
“换糖……吃了……”
…………
谁也想不到,二十年后,扣锁成了一名民间麦秸工艺大师。
(责任编辑 徐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