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明
(宜宾学院,四川 宜宾 644000)
图伊曼斯说:“不可见之物便是那种人们无法停止观看的东西,即永不停息地在使自己被看到。”莫兰迪说:“我相信,没有什么比我们实际上看到的更抽象,更不实在的东西了。”[1]
在具象绘画中物像的意义并不是它的现实意义,恰恰相反,它的真正意义是抛除它的现实功能意义以外的所有意义(这样的意义更具有开放性并且可以随着不同时代文化语境的变化而变化)。正因如此,越早地认识到这一点就越能更好地理解我们所观的世界远非我们常看到的那样——总以某种单一的方式呈现出来的面貌,其实它的背后有着无尽的不可言说的可能,每种可能都会在瞬息变化,也伴随着不同人的不同状态而变化,正所谓大象无形。
在爱德华·霍普的作品中,扑面而来的是孤寂和落魄感受,这是作者对当时美国大萧条时期城市生活的直观感受,他把感受到的气息通过经营画面传达给了观众。从画面分析来看,他主要通过以下几个方式做到了情绪表达:一,带有昏沉感的色调,给人一种陈旧回忆的感觉;二,广袤的风景中经常只有一个独房或者一个狭小暗淡的房间里出现单独一个人或零星两三人,极易给人一种孤独、荒凉感;三,常出现窗户这一物象,并且常为画面里一个人向外发呆望去,或从观众角度望向窗内,看屋内人无所事事;四,画面中光线常是夕阳或者夜晚的灯光,常是大侧光,它们的共同点是影子拉得非常长,或者黄昏逆光,亮部很小,造成黑白对比面积很大并且主体物象黑面积远大于白,造成强烈的压抑感等等。这些因素均使画面充满了孤独、寂寥、压抑、失落、荒凉等感受。他在一定程度上做到了对物象背后不可言说性的揭示,但更多是通过某些物象的暗指与某些“剧情”安排获得的,然而这些仍然是较为概念化的揭示,因为他的出发目的之强烈已经遮盖了他观看世界的双眼,从而减少了画面中“真实之物”的感受,也无法给观者通过视觉带来的更为强烈的心灵共振。他所创造(营造)的孤寂画面中的物象终究成为了种种“符号”,对于这些“符号”背后更不可言说的魅力他没有再去挖掘,至此他的作品被定住不动了,而不是像所观的自然世界那样永恒、流变。而绘画本身是能够做到的,正如塞尚写过的这么一句话:“艺术是和自然并行不悖的一种和谐。”[2]
巴尔蒂斯在某些画面组织上与霍普有很多相像之处,多采用带窗的室内场景、画面中经常出现单独一个人或少量人物的组合、广袤的风景取景、昏暗复杂神秘的色调、构图中常见的直线分割以及夕阳光线或大侧面的光源等等。然而这些物象或者范式并不是他传达情绪的唯一因素(虽然他们各自想传达的情绪不尽相同,但并不影响对他们各自作品背后的不可言说性进行比较研究)。霍普的作品是单纯地对城市中“孤独者”的刻画,得到一种直白的信息传递,仿佛画面中的人物永远是剧中人,生来就这样落寞,他们所处的世界就像在电影滤镜下从来都没有过生机一般,死气沉沉。而巴尔蒂斯的是复杂的,他的作品中有描绘静止物象流露孤独情感的,也有描绘人与人之间陌生状态的,更多是饱含情色气息的,但总体呈现的是杂糅的、说不清道不明的谜一般的气息。巴尔蒂斯曾说:“我希望表现事物后面的东西,也就是说,表现我们这个世界上可见事物背后的东西;它是真实存在的。范宽他们不就是这样吗?他们并不是只画眼前看到的事物。那才是真正的艺术。”[3](如图1、图2所示)
图1 霍普作品
图2 巴尔蒂斯作品
图5 霍普作品
图6 巴尔蒂斯作品
可以通过比较他们对孤独寂寥情绪刻画的那些画作(如图3,图4 所示)来探究他们对物象背后不可言说性的揭示程度。两幅作品描绘的主题均为风景中的房子,光线是夕阳右侧斜光,只是取景的高度不一样,作品中都有大量矩形与直线分割画面,阴影部分与受光部分面积相当,黑白对比效果较为强烈。他们的主题选择让他们的作品整体体现出安静、寂寥、肃穆的感受,但二者对物象的认识程度不同导致他们对同样感受的刻画也有差别。巴尔蒂斯的作品里空间很开阔疏朗(并不只是由取景大小决定的),越是如此越能对比出画中其他物象的小,增添渺沧海之一粟的感受。霍普的画中空间则稍显单薄,甚至稍有局促和不清晰,这让画中房子的独立性减弱从而导致寂静感不够、孤独感减弱。而空间这一方面的差异是非常重要的,并且造成空间不足的原因也是综合的。就平面绘画而言,空间并非“真实存在”,更多是人对物象,以及对物与物之间关系的理解的体现,如果在空间上不稳固,那么其他方面也必定松散。比如用色上就会发现霍普较为简单、直白,而巴尔蒂斯沉稳、微妙,这不只是所谓的画面色调差异多少,即使单纯看一块地面的色彩或者一块天空的色彩都显现出二者对物象深度的理解差异(也是对绘画和艺术的理解),那么空间和色彩的问题就是互相诱发的,所以把霍普作品的问题归因于空间感不足不如直接归因于他对物象的认知程度不足,或者说他对物象背后的不可言说性挖掘不足。
图3 霍普作品
图4 巴尔蒂斯作品
以上分析说明在立意明确的情况下,一些构图范式或者一些有象征性的物象符号只能营造浅显的情感气氛(或者根本无法传达真实的感受),并不能真实、生动、深刻地表达它们,而只有揭示物象背后那份不可言说的内容才能真正地通过绘画(视觉)来传达感情与灵性。而在绘画中揭示物象这一概念并不是空洞、宏大、漫无边际的,如同读书要认字一般,它只是透过双眼认识世界的方式,如何从面对个别细小事物到面对广阔天地,从一花一草、一树一木到高山巍峨、千山峻林,它们都在蕴育着相同的生机,如果不能感受、把握它们,那将与更深的视觉——心灵共振无缘,就只能得到干巴巴、毫无真实气息的画面。同时这也说明对于着迷于观物的画家而言,物象仍有很多谜一样的可能,它依旧有许多不可言说之意,或许将永远地保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