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艳芳
(东华理工大学 抚州师范学院,江西 抚州 344000)
傩,是指人们在特定时节驱除疫鬼和过剩的阴气与阳气的原始文化。在秦汉以前,我国唯一的宗教信仰是巫傩,到殷商时期发展到了顶点。东汉时期,道教迅速发展并在其形成的过程中排斥巫傩,为了继续保持在边远乡村的发展,巫傩不得不遵从道教的宗旨、教义等。而道教虽然排斥巫傩,但也需要借助其在边远乡村的发展来扩充,延伸自己的影响,以至于在傩坛仪式中出现了道教与巫傩相互交融的现象。
人类早期追求“万物有灵”,这一心理也促使了鬼神信仰和原始巫术文化的产生,特别是在生死问题上加强了人与鬼神之间的联系,所以道教也一直承袭着“请神—祈神/娱神—送神”的仪式[1]。因傩坛与道教在这一层面上有相同的认识,这就为两者进行相互渗透提供了基本条件。
江西龙虎山是中国道教的发源地,这为道教在当地的渗入提供了基本条件。江西有着丰富的傩文化资源,特别是抚州市南丰县的石邮村古傩至今都保留着一整套完整的仪式[2]。韩国凤山假面舞的原型由中国传入,在最初也是照搬了中国“大傩”的表演形式,随着时代变迁融入当地社会文化和宗教信仰,后演变为具有地方特色的假面舞,直至今天[3]。比较石邮古傩和韩国凤山假面舞,对推动我国传统文化的传播以及传承具有重要意义,文章主要从面具、服饰和舞蹈三个方面对二者进行了详细的比较,以期为今后的相关研究提供参考。
在石邮村古傩中,开山假面被看作是傩本神,甚至被看作是方相氏。“开山神,亦称开路神,在《三教搜神大全》卷七载‘开路神君乃是《周礼》之方相氏是也’。”(1)《三教搜神大全》是中国叙述古代民间宗教人物列传和神仙事迹的著作典籍,元代成书,明代完本(1368—1644),作者不详。卷七收地藏王菩萨、哪吒太子、青衣神、张天师、五雷神、电母、风伯、雨师、门神二将军等,有像十七幅。《周礼·夏官·方相氏》中云:“方相氏掌蒙熊皮,黄金四目,玄衣朱裳,执戈扬盾,帅百隶而时傩,以索室驱疫。”(2)方相氏,官名,《周礼》谓夏官司马所属有方相氏,是旧时民间普遍信仰的神,为驱疫辟邪的神。掌蒙熊皮、黄金四目、玄衣朱裳、执戈扬盾为国家驱疫。方相氏从周代开始到先秦、两汉、唐朝时期一直作为宫廷傩祭的主角,直到宋代才被钟馗取代。开山假面的整个面部为棕色,头上长有犄角,披红色头发,额头正中间画有照妖铜镜,红色眉毛眼睛暴突,嘴中露出獠牙,脸上画着太阳、火焰以及柳叶样式的纹饰。首先,开山面具上的“太阳、火焰”是红色,在道教五行中本来就是“阳”的象征,代表着旺盛的生命力,在开山假面上绘以这样的纹饰,加之“照妖铜镜、红发、红眉”,体现“开山”无穷的阳刚之气和强大法力;“柳叶”作为具有避邪功能的神灵之物,绘其于面部,这样的纹饰组合更加凸显了“开山”的驱疫性。
关公假面同样以红色为底色,头戴印有双龙纹饰的将军头盔,这种造型同样代表着巨大的阳气。人们以关公为神,体现它的镇邪避妖之特性。纸钱假面仅在南丰石邮傩班中存在,它的面部呈棕色,脸上绘有火焰和柳叶等金色纹饰,红发火眉突眼,头上长有犄角。纸钱作为傩本神,其造型同样具备了阳气。它用于祭奠死去之人,可以震慑凶神恶鬼,以钱纳福,以求驱疫进吉。
雷公作为替天驱逐鬼怪的傩神,它的面部呈绿色,脸上同样绘有火焰、柳叶等金色纹饰,红发赤眉金眼,头上有犄角,戴“五佛冠”法帽,额正中央有天眼。雷公的绿色面部代表着五行中的“木”,体现人们对大自然的崇拜,希望通过雷公来祈求一年中的万物生长以及风调雨顺。而“红发赤眉金眼”和“火焰、柳叶”等金色纹饰代表着五行中的“火”与“金”,象征着无穷的阳气,并以此来震慑凶神恶气,体现了它自身的驱疫性。
判官面部以黑色为底色,黑色在五行中是“水”的颜色,具有消极否定的意义,代表着阴气。在“判官醉酒节目”中,大、小鬼灌醉判官的表演,即是具有驱逐凶神恶鬼能力的大、小鬼对抗凶神恶气的判官的体现。大鬼和小鬼的面部以蓝色为底色,脸上同样绘有火焰和柳叶等金色纹饰,火眉突眼露獠牙。大、小鬼虽然被称为“鬼”,但它们作为钟馗的左右助手是善鬼,也被称为“小神”,其造型可以震慑鬼怪,具备了驱疫的特性。
大伯郎和二伯郎假面也仅在南丰石邮傩中出现,白色为脸部底色,头戴鹖冠,其中大伯郎额头中央绘有天眼。白色是五行中的“金”,与神兽“白虎”相关。通过这一造型,凸显大伯郎、二伯郎如同白虎一般英勇善战,善于驱鬼逐魔。傩公和傩婆假面也以白色为底色,面部呈微笑状,祥和可亲,它们在古傩当中不用于驱疫,而是用来体现人们对生殖的崇拜,希望通过傩公、傩婆实现多子多孙、人丁兴旺的愿望。
林在海认为,最初的假面是原始人类通过借助绝对力量来驱逐恶鬼以达到实现自身愿望的目的,作为在祭仪上必须使用的道具,这时的假面作为祭仪的对象被神化,甚至被称为“神圣假面”[4]。全京旭则认为假面是丰农祈愿的祭仪,是驱鬼避邪的仪式和傩礼,是巫俗性的祭仪,它被广泛应用于葬礼、庆典、假面舞会、戏剧和舞蹈之中[5]。
凤山假面舞中的假面以纸为基本材料,假面会根据角色的不同呈现各种各样的形态,通过使用青、红、黄、黑、白五方色来表现面具色彩的华丽。其中,八目僧假面和醉发假面是非现实性的鬼面型假面,它们的凹凸十分夸张,其假面都是以红色为底色。红色属于“阳”的颜色,隶属于火,象征着夏天,又代表着显赫的身份或权威。因此,这样的假面具备了咒语性的机能,进而可以理解为他们所佩戴的假面饱含着驱疫性。而老丈戴着黑色的假面,黑是“阴”的颜色,隶属于水,代表着冬天,同时也代表着死亡、黑暗、消极和阴险凶恶等否定意义。年轻阳刚的醉发代表着积极向上,在与作为年老、阴险凶恶、消极的人物代表老丈对峙时,醉发则是起到了驱逐恶鬼的驱疫性作用。
石邮傩班在演出时统一着红底衣服,衣服上花纹各异,头扎白头巾。因为石邮村古傩在一年一度的春节期间演出,所以演出者身穿红色衣服代表着喜庆,有纳吉之意。此外,红色在五行中是“火”的颜色,代表着阳气。在新年伊始,用火红的阳气驱逐上一年中的凶神恶气,祈求在新的一年里万事如意、红红火火。因此,傩班艺人身上所穿的红色衣服具有明显的驱疫纳吉的特性。
凤山假面舞中八目僧的衣服主要采用了青、红、黄、黑、白的五行色和紫色、绿色、左青右黄这样的间色。八目僧的服饰上所饱含的驱疫性,具体表现在第一名目僧所穿的由八种颜色制成的衣裳上。他身穿红色背子,头戴红色面具,腰后插着柳枝,右腿上绑着硕大的铃铛。红色的背子和面具都是“阳”,代表着火气;而柳条代表木气,铁铃铛则象征着金气。第一名目僧身上所佩戴的铃铛和柳枝是金(铁)克木的关系,而赤色背子和铃铛则是火克金(铁)的关系。以第一名目僧的身体为中心,他身上的背子、柳枝和铁铃铛可以看作是在标明阴阳的均衡和协调,绑在右腿上的铃铛所发出的声音则有“召唤神灵,与神灵沟通,驱疫逐鬼”的作用。在韩国的巫俗祭祀中,柳条被认为是携带着神气的植物,它可以击退凶神恶鬼,具有避邪的意义。醉发也身着印有满月形状的金线花纹红色背子,头戴红色假面,腰插柳枝,脚绑铃铛登场。醉发同样代表着阳刚之气和旺盛的活力,意在遏制携带消极气息的老丈,由此体现出驱疫的特性。
石邮村古傩在“演傩”的过程中,具有驱疫功能的假面陆续登场表演,配以各自驱逐厉鬼的工具,跳着粗犷有力的舞蹈,体现出人们驱疫辟邪的决心和信心,也透露出人们对纳吉的渴盼。第一场“开山”节目中,开山手持猎斧,合着激烈而又短促的鼓点腾跃劈砍,搜寻厅堂四方,意在驱逐凶神恶气,祈求紫气东来。第二场“纸钱”节目中,舞蹈动作舒缓,纸钱手持用红线串联的纸团,祭奠亡灵,驱逐恶鬼,意在祈求财源茂盛。第三场“雷公”节目中,雷公手持凿和锤,时而单腿蹦跳,时而四处敲击,目的在于驱逐恶煞,祈祷风调雨顺。第六场“跳凳”是第五场“酒壶仔”节目的延续,判官手持铁环利剑登场,用利剑敲击四周铮铮作响,这时大鬼拿来凳子端坐厅堂中央,与判官一起驱魔逐妖。第七场“双伯郎”节目中,一对孪生兄弟手持长枪登台舞动,作搜捕状,意在搜出凶神恶鬼并除之。第八场“关公”作为压轴节目最后登场,关公挥舞着大刀,上下翻舞,力除凶神恶鬼。
“演傩”结束后,在正月十六夜至次日凌晨会进行“搜傩”。清乾隆年间,石邮村《吴氏族谱·乡傩记》载:“及至元宵后一日……手执铁链铮铮然有声,房屋厅堂遍地驱逐,以除不祥,神威达旦,乡人曰:‘搜傩’。”搜傩是整个跳傩活动的核心:一人手持火把在前引导,开山一手持神链,一手作出“香火诀”动作;大鬼两手作“香火诀”状并紧随开山身后。“手诀”作为道家演法时的基本动作,这也充分体现了道教对石邮村古傩的影响。他们挨家挨户敲击门窗、灶台、床柜以及桌椅等,搜过的房间必须立即紧闭,防止凶神恶鬼再次入侵。整个搜傩过程中,开山、判官、大鬼合力共同驱傩。
正月十六“搜傩”结束后,就要进行“圆傩”。“圆傩”代表着所有跳傩仪式的结束,主要进行“参圣像”和“判珓”等仪式。“参圣像”是傩班根据预先择定的太岁干支方位,到村边沙滩上将所有傩神面具安放,并按照在道教大法中具有重要地位的“踏罡步斗”步伐绕圈参拜圣像,感谢各路神灵,最后送它们归位[6]。“判珓”仪式是对当年整个跳傩活动中的驱疫纳吉和太岁吉凶作出总结,进而判断石邮村在新的一年里五谷六畜、生育添丁以及灾害疫病等方面的情况。礼仪结束后,傩班把面具重新安置于圣像箱内并加以封存,最后带回傩神庙的神案台内重新供奉起来[7]。
石邮村古傩仪式从“起傩”“演傩”“搜傩”到“圆傩”,即从请出傩神开始到最后请傩神重新归位,这一过程充分体现由始而终、由终而始的无限循。
韩国凤山假面舞的第一科场四上佐舞蹈中,四名上佐的动作顺序是:圆形→一字→四方→一字横队→四方→一字纵队→四方→一字纵队→四方→圆形,充分体现了无限反复循环的内在意义。四上佐舞产生于五行思想,以合掌行礼的动作为主,是向四方神灵表示恪守礼仪并祈求万事平安的动作。四名上佐各自代表着春、夏、秋、冬四个季节,体现顺应自然的意义。上佐们在四方队形里互相对拜的动作表达了他们相互依靠和阴阳互补,即通过阴阳循环来驱逐凶恶之气。
第二科场八目僧舞中,八名目僧按照1∶1的模式登/退场。八目僧舞是一种代表着八个方位的舞蹈,他们之间存在着一种相互竞争、相互牵制的关系[8]。我们可以把八目僧舞1∶1登/退场的构造看作是两个相反的力量,也可以理解为两种相互对立的自然现象。这两种相反的力量不是某一方独强,而是维持着相互存在的平衡关系。虽然各自的性质不同,但是双方是彼此不可或缺的阴阳互补关系,世间万物皆有这种阴阳的性质。从第二名目僧登场击打并追逐第一名目僧,剩下的目僧全都重复这样的登场形式来看,这跟追逐厉鬼的动作一致,又跟方相氏在大傩中驱逐厉鬼的动作相同。“先腊一日,大傩,谓之驱疫。其仪:……方相氏黄金四目,蒙熊皮,玄衣朱裳 ……凡使十二神追凶恶,赫女躯,拉女干,节解女肉,抽女肺肠。女不急去,后者为粮!”(3)见《后汉书·礼仪志》中关于汉代宫廷除夕大傩的记载。这与八目僧舞中一名目僧登场,另一名目僧退场的形式相似。笔者认为,与其说是因为时间上的推移而自觉退场,还不如说是因为后有威胁而被逼退场,这充分体现八目僧假面舞中1∶1登/退场的方式饱含着驱疫特性。
八名目僧1∶1登/退场的形式结束之后,最后留下的第八名目僧则会重新叫出已经退场的另外七名,八名目僧则会重新站成圆形跳舞。八目僧舞以圆形开始最后又归于圆形的一系列动作,应和了《周易》中对“始终”所作出的解释,即由始而终、由终而始无限循环往复的道理。
我国傩文化的丰富内涵,在比较江西南丰石邮村古傩和韩国凤山假面舞中内在的驱疫性可以了解到。韩国在吸收这些内涵的过程中,虽然对之进行了一些改变,但在本质上始终与我国保持着一致。这促使我们必须坚定文化自信,在发扬光大我国优秀传统文化的同时,也需要借鉴他国经验,以致力于传承、保护这些无形的文化遗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