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 范子烨
《晋故征西大将军长史孟府君传》(以下简称为《孟府君传》),今见宋刻递修本《陶渊明集》卷第六。这是一篇传赞体文章,是陶渊明为外祖父孟嘉写的一篇小传。孟府君是陶渊明对外祖父孟嘉的尊称。根据该传“娶大司马长沙桓公陶侃第十女”和“渊明先亲,君之第四女也”的记载,孟嘉乃是陶侃的女婿,而陶侃是陶渊明的曾祖父,孟嘉的第四个女儿就是陶渊明的母亲。可知武昌孟氏与浔阳陶氏有双重的姻亲关系。在陶渊明的记忆中,孟嘉乃是超越群伦的一代名士,其主要的特点是“冲默有远量”“温雅平旷”“色和而正”“好酣饮,逾多不乱。至于任怀得意,融然远寄,傍若无人”,受到朝野人士的推重与爱戴。所谓“清蹈衡门,则令问孔昭;振缨公朝,则德音允集”,乃是其人格风范的写照。显而易见,我们从孟嘉的身上很容易看到陶渊明的影子。这里,我们仅就《孟府君传》涉及的三个问题略加阐释。
《孟府君传》云:“君讳嘉,字万年,江夏鄂人也。曾祖父宗,以孝行称,仕吴司空。祖父揖,元康中为庐陵太守。宗葬武昌新阳县,子孙家焉,遂为县人也。……太尉颍川庾亮……镇武昌,并领江州,辟君部庐陵从事。……举秀才,又为安西将军庾翼府功曹,再为江州别驾、巴丘令、征西大将军谯国桓温参军。”这里提到的江夏、鄂、庐陵、武昌、新阳、江州等郡县之名,在东晋时代都是由长江的水路交通连接起来的。按“江夏”句,“鄂”字乃“鄳”字之讹。袁行霈云:“‘鄳’,原作‘鄂’,《晋书·孟嘉传》作‘鄳’。《世说新语·识鉴》刘孝标注引《嘉别传》:‘江夏鄳人。’《晋书·地理志》:‘江夏郡有“鄳”,而无“鄂”。今据改。’”按《孟府君传》下文记高阳许询称“唯闻中州有孟嘉者”云云,“鄳”属中州故地,而与“鄂”无关。“鄂”在东晋属于武昌郡。《孟府君传》称“宗葬武昌新阳县”,袁行霈《陶渊明集笺注》云:“《世说新语·栖逸》及刘孝标注均作‘阳新县’。《晋书·地理志》武昌郡下有阳新县,而无新阳县。今据改。”此说极是。阳新在江州以西。东晋时期的武昌县是现在的湖北鄂州,乃当时武昌郡郡治所在,与现在的武昌(东晋时为夏口)无关。据《鄂城六朝墓》一书的描述:“秦置鄂县,属于南郡。两汉时仍为鄂县,属荆州江夏郡。至三国时代的曹魏黄初二年(公元221 年),孙权自公安迁此,更名鄂为武昌,设武昌郡,辖武昌、下雉、寻阳、阳新、柴桑、沙羡六县,并筑武昌城,以此为吴王王都。孙吴黄龙元年(公元229 年),孙权称帝于武昌,同年秋迁都建业(今南京市)……孙吴甘露元年(公元265 年),后主孙皓又迁都武昌一年有余。故终孙吴之世,武昌均处于王都或首都、陪都的重要地位。西晋时武昌仍为郡治,统武昌、柴桑、阳新、沙羡、鄂、官陵等县。元康元年(公元291 年)由原属荆州改属新设的江州。此时,原属武昌郡的寻阳县已改属庐江郡。永兴元年(公元304 年)又自武昌郡分出柴桑县,与寻阳县合置寻阳郡。寻阳的兴起,显然使武昌的重要性有所减弱。但在东晋偏安江左时,武昌又再度成为长江中游的重镇,王敦、温峤、陶侃、庾亮与庾翼等大臣,均先后以荆州刺史或江州刺史的身份镇守武昌,而且他们还具有将军或大将军,以致都督江、荆或加督豫、益、梁、交、广诸州军事的权力,可见在东晋的前期,武昌实际上是长江中上游以至岭南地区的政治和军事中心。至东晋后期桓温专政后,改以江陵为其根据地,并以襄阳为其重镇,武昌的地位遂逐步减弱。”根据这些历史地理知识,我们再审视《孟府君传》的地名和人物,一切就都了然于心了。
《孟府君传》记东晋时代桓温与名士孟嘉的对话,桓温问道:“听妓,丝不如竹,竹不如肉”,这是为什么,孟嘉回答:“渐近自然。”“丝”是指弦乐器,“竹”是指管乐器,“肉”是指纯粹的清唱,所谓“听妓”,是指听歌女演唱。桓温所提出的问题,是他在音乐艺术的欣赏活动中产生的真实感觉,而孟嘉则在哲学层面上给予了准确而深刻的解释,那就是“丝——竹——肉”逐渐接近自然的三个艺术层次。所谓自然,不是自然而然的意思,而是本来如此、原来如此、应该如此的一种状态。关于这个问题,可参看冯友兰《中国哲学史新编》和袁行霈《陶渊明的哲学思考》。宋郭茂倩《乐府诗集》卷四十五《清商曲辞》二《吴声歌曲》二《大子夜歌》二首:
歌谣数百种,子夜最可怜。慷慨吐清音,明转出天然。
丝竹发歌响,假器扬清音。不知歌谣妙,声势出口心。
这两首吴歌,意思是说在流行的数百首歌谣中,《子夜歌》是最可爱最动人的,因为它的艺术风格刚健、明快、婉转、流丽,完全出于天然,与弦乐和管乐相比,《子夜歌》是发于心出于口的。显而易见,这两首吴歌几乎就是上述桓、孟对话的翻版。《乐府诗集》卷四十四《清商曲辞》解题:
清商乐,一曰清乐。清乐者,九代之遗声。其始即相和三调是也,并汉魏已来旧曲。其辞皆古调及魏三祖所作。自晋朝播迁,其音分散,苻坚灭凉得之,传于前后二秦。及宋武定关中,因而入南,不复存于内地。自时已后,南朝文物号为最盛。民谣国俗,亦世有新声。……后魏孝文讨淮汉,宣武定寿春,收其声伎,得江左所传中原旧曲,《明君》《圣主》《公莫》《白鸠》之属,及江南吴歌、荆楚西声,总谓之清商乐。
“宣武”就是指桓温。如此看来,《大子夜歌》二首确实与他有关。这两首吴歌的曲调可能早就流行了。《乐府诗集》卷四十四《清商曲辞》一《子夜歌》四十二首解题引《唐书·乐志》:“《子夜歌》者,晋曲也。晋有女子名子夜,造此声,声过哀苦。”尽管如此,《大子夜歌》二首作为歌词,应当是桓温时代的产物,极可能是他蓄养的伶人将他与孟嘉的对话敷衍成歌诗的。
《世说新语·识鉴》第16 条:
武昌孟嘉作庾太尉州从事,已知名。褚太傅有知人鉴,罢豫章还,过武昌,问庾曰:“闻孟从事佳,今在此不?”庾云:“试自求之。”褚眄睐良久,指嘉曰:“此君小异,得无是乎?”庾大笑曰:“然!”于时既叹褚之默识,又欣嘉之见赏。
本条刘孝标注(462—521)引《嘉别传》曰:
嘉字万年,江夏鄳人。曾祖父宗,吴司空。祖父揖,晋庐陵太守。宗葬武昌阳新县,子孙家焉。嘉少以清操知名。太尉庾亮,领江州,辟嘉部庐陵从事。下都还,亮引问风俗得失。对曰:“待还,当问从事吏。”亮举麈尾掩口而笑,语弟翼曰:“孟嘉故是盛德人。”转劝学从事。太傅褚裒有器识,亮正旦大会,裒问亮:“闻江州有孟嘉,何在?”亮曰:“在坐,卿但自觅。”裒历观久之,指嘉曰:“将无是乎?”亮欣然而笑,喜裒得嘉,奇嘉为裒所得,乃益器之。后为征西桓温参军,九月九日温游龙山,参寮毕集,时佐史并着戎服,风吹嘉帽堕落,温戒左右勿言,以观其举止。嘉初不觉,良久如厕,命取还之。令孙盛作文嘲之,成,着嘉坐。嘉还即答,四坐嗟叹。嘉喜酣畅,愈多不乱。温问:“酒有何好?而卿嗜之。”嘉曰:“明公未得酒中趣尔。”又问:“听伎,丝不如竹,竹不如肉,何也?”答曰:“渐近自然。”转从事中郎,迁长史。年五十三而卒。
这里所谓《嘉别传》,就是《孟府君传》,可见《世说》此条是从《陶渊明集》中的《孟府君传》撷取的一个片段。而上引《嘉别传》也是节略之文,宋本《世说》的文本已然如此。在宋本陶集中,该传的篇幅至少是宋本《世说注》引文的三倍。我们试对比开头的部分:
嘉字万年,江夏鄳人。曾祖父宗,吴司空。祖父揖,晋庐陵太守。宗葬武昌阳新县,子孙家焉。
君讳嘉,字万年,江夏鄂人也。曾祖父宗,以孝行称,仕吴司空。祖父揖,元康中为庐陵太守。宗葬武昌新阳县,子孙家焉,遂为县人也。
相比之下,陶集本文语意更足,信息更丰富,且有文章的韵律感。另如宋本陶集《孟府君传》以下六段:
(1)君少失父,奉母二弟居。娶大司马长沙桓公陶侃第十女,闺门孝友,人无能间,乡闾称之。冲默有远量,弱冠,俦类咸敬之。同郡郭逊,以清操知名,时在君右。常叹君温雅平旷,自以为不及。逊从弟立,亦有才志,与君同时齐誉,每推服焉。由是名冠州里,声流京邑。太尉颍川庾亮,以帝舅民望,受分陕之重,镇武昌,并领江州,辟君部庐陵从事。
(2)君既辞出外,自除吏名。便步归家,母在堂,兄弟共相欢乐,怡怡如也。旬有余日,更版为劝学从事。时亮崇修学校,高选儒官,以君望实,故应尚德之举。
(3)举秀才,又为安西将军庾翼府功曹,再为江州别驾、巴丘令、征西大将军谯国桓温参军。君色和而正,温甚重之。
(4)奉使京师,除尚书删定郎,不拜。孝宗穆皇帝闻其名,赐见东堂。君辞以脚疾,不任拜起,诏使人扶入。君尝为刺史谢永别驾,永,会稽人,丧亡,君求赴义,路由永兴。高阳许询,有隽才,辞荣不仕,每纵心独往。客居县界,尝乘舩近行,适逢君过,叹曰:“都邑美士,吾尽识之,独不识此人。唯闻中州有孟嘉者,将非是乎?然亦何由来此?”使问君之从者。君谓其使曰:“本心相过,今先赴义,寻还就君。”及归,遂止信宿,雅相知得,有若旧交。还至,转从事中郎,俄迁长史。在朝隤然,仗正顺而已,门无杂宾。常会神情独得,便超然命驾,径之龙山,顾景酣宴,造夕乃归。温从容谓君曰:“人不可无势,我乃能驾御卿。”后以疾终于家,年五十一。始自总发,至于知命,行不苟合,言无夸矜,未尝有喜愠之容。好酣饮,逾多不乱。至于任怀得意,融然远寄,傍若无人。
(5)中散大夫桂阳罗含,赋之曰:“孟生善酣,不愆其意。”光禄大夫南阳刘躭,昔与君同在温府,渊明从父太常夔尝问躭:“君若在,当已作公不?”答云:“此本是三司人。”为时所重如此。渊明先亲,君之第四女也。凯风寒泉之思,寔钟厥心。谨按采行事,撰为此传。惧或乖谬,有亏大雅君子之德,所以战战兢兢,若履深薄云尔。
(6)赞曰:孔子称:“进德修业,以及时也。”君清蹈衡门,则令问孔昭;振缨公朝,则德音允集。道悠运促,不终远业,惜哉!仁者必寿,岂斯言之谬乎!
这些段落在宋本《世说注》中全然不见。这种情况实际是由宋人对刘氏《世说注》的肆意删削造成的。宋马端临《文献通考》卷二百十五《经籍考》四十二《子小说家》:
《世说新语》十卷,重编《世说》十卷。
此下马氏引晁公武之言曰:
宋刘义庆撰。梁刘孝标注。记东汉以后事,
分三十八门。《唐艺文志》云:“刘义庆《世说》八卷,
刘孝标《续》十卷。”而《崇文总目》止载十卷,
当是孝标续义庆元本八卷,通成十卷耳。家本有二,一极详,一殊略。略有称改正,未知谁氏所定,
然其目则同。
详本就是足本,略本就是节本。马氏又引陈振孙之言曰:
今本三卷,《叙录》二卷,《叙录》者,近世学士新安汪藻彦章所为也,首为《考异》,继列人物世谱、姓字异同,末记所引书目。按《唐志》作八卷,刘孝标《续》十卷。自余诸家所藏卷第多不同,《叙录》详之。此本董令升刻之严州,以为晏元献公手自校定,删去重复者。
汪藻彦就是汪藻,晏元献公就是晏殊,他们是北宋著名的文学家和学者;董令升就是董棻,南宋著名词人和学者。今日本金泽文库所藏两部宋本《世说新语》,都是陈氏说的这个南宋刻本,这也就是本文所说的今传世之宋本《世说新语》。该本经晏殊删削,已成节本,而足本《世说新语》,晁公武还见过。从上述《孟府君传》的情况可以看出,宋人删改《世说新语》,在文化和学术上造成了很大的破坏,否则,我们就可能拥有更多的研究六朝历史和文学的史料。无可奈何,一声浩叹而已。余嘉锡先生曾经慨叹:天下刻书而书亡。旨哉斯言!
①宋刻递修本《陶渊明集》卷第六,《宋本陶渊明集二种》,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9 年版,第126—133 页。
②袁行霈:《陶渊明集笺注》,中华书局2003 年版,第492 页。
③故治在今河南罗山县西南九里,参见袁行霈:《陶渊明集笺注》,中华书局2003 年版,第494 页。
④南京大学历史系考古专业、湖北省考古研究所、鄂州市博物馆编著:《鄂城六朝墓》,科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4 页。
⑤冯友兰:《中国哲学史新编》(中册),人民出版社2004 年版,第516—518 页。
⑥袁行霈:《陶渊明的哲学思考》,《陶渊明研究》,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 年版,第3—12 页。
⑦见影宋本《世说新语》(上册),文学古籍刊行社1956 年版,第40—41 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