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森华
好在有夜晚,
让白天久久低垂的头颅
得以修整、松缓。
纵然有噩梦,
也能侧身而卧做一回暴徒,
幸亏有慈悲的暗夜!
可以这样仰面长叹。
诗人王良贵已经离我们走了,回到了故乡琴川。他早先的笔名叫肖遥,其实我已经记不清楚是什么时候,在哪里认识他的,有20多年了,在转塘还是中国美院,甚或是在别的地方?应该是世名介绍的,最初也都是因为王犁的引见吧!第一次见面,只觉得他很消瘦,声音哑厚,显然与吸烟有关,他腼腆、谨慎而礼貌,现在回想他的诗,特别记得:“中药要吃在粮食上/好比救星骑在马上/他们知道那马的蹄印大过田野/他们说嘴里的苦减轻心里的苦”。通过语言,我知道他对人世的体味恳切,当时我们都在读海子、戈麦的诗,他把老家的已故诗人方向当成自己的楷模,“我知道水漫上来……”他把诗编好做成打印本,有20首左右,在当时每一首我都读过并写了评论,很想传播给有识见的朋友,却苦于同样的无助,那时来转塘造访过我的朋友也都年轻,没有几位关心自由体诗的创作。后来在杭州大学后门的枫林晚书店,由梁晓明与刘翔主持的九月诗会上讨论了他的诗,记得当时浙江大学的善春、千帆与春长也在,在场的还有淳安的另一位诗人泉子,他们关心语言深处的王良贵,那是一群年轻人,驻留在文学的晚风中。
后来我们见面渐渐地变得多起来,但见面时话不多,同样艰辛的运程反而没什么好说的,总之是他抽烟,我喝茶。之后他又写出诗了,我会想办法弄来在夜晚静静地读。一个渐渐亲熟起来的朋友,诗写得越来越好,世名不遗余力地推介。看到他的新年献诗:“人间安静的果园/我把今年的果实叫作身体/如秋天的灯笼挂在风上,这是我/在过去的渺茫中不曾熄灭/也不曾照亮”。这是他早在1995年10月所作献诗的一小节,我与之同感,青春有梦,难以开花结果,他在《流水》里写道:“面对流水/感知我的静止和空手/眼望清清的流水我在今年不死/我空手,握不住落花,但我接下雨水:一九九六/它为我保留往年的洁净与深情”。我记得当年世名对他的形容很是形象,告别时望着他背着挎包的瘦弱的背影,一个不知道自己的明天在哪里的人,却忧怀着祖国的未来和他人的命运,这令我也深为感慨。
肖遥来到我们的人生当中,途经数站,最初王犁造访过他,后来王犁把他介绍给我们,又介绍给浙江人物画会的杜觉民老师,他们都是他生前的贵人与知己。“雨落在它们自己的兄弟中间/它们抱在一起上路。”通过世名,许江院长读到了肖遥的诗,后来的故事便大家都知道了。“人间一望无际/何况天堂/我所看到的星辰,高处的心脏/其实是那里的尘埃闪闪发亮。”诗人以另一种方式描述此时的生活,“在名湖之畔,通往风景深处/南山路非常曲折/它甚至直角拐弯 /与我这些年的经历有些相像。/……进入杭州/经过了数年的穿行。/……‘我现在已能够生活/我总感到巨大的恩情堆在我的必经之地”。有时他也自嘲,“肖遥怜悯别人的时刻/他们都一起开心地笑了//当我看见一块石头/觉得它无家可归/当我看见一湖水/觉得是纯净,轻弱,来自天上”。
人们会说诗歌是预言,肖遥同时也成了自己的预言家,“当雨停止/我看到自己,沉没在自己的深处。”其实这是诗人1996年10月13日写下的诗句,“他的蛇皮袋家园摊在地上/在寒风中”,于此他都予以一一回望。以他的性格与为人,加上工作并不轻松,此时他的人生进入与以往全然不同的另一个阶段,文件、电话、码字、打印、会议、接待……并且开始恋爱,朋友们予以关心和祝福,他的诗风依然真诚、朴实,这与他对生活的态度一样。寒暑假期,他会回到老家探望父母亲友,“多少次春天远去,有因无果/是留不住的祝福……当我远望山坡/在月光下寻找那些离去的身影/握不住飘零,我终于知道/每座坟墓都不想提起多年前的原因//多年前的哭泣。今夜月光流淌,一如往昔/今夜我一个人默默无语/其实是你和我一起相对无言”。就这样,诗人从语言的天空回到生活的地面,他扑向生活的全部,诗写得日渐少了,零星看到这样一些句子,“难以启齿,我说的是我,我的软弱/……出走已不可能,而苦闷,有待商量。”“天堂无处不在/地狱深入人心”。他这样描写城市里的泥,“从山里运来的水泥/把高楼盖在草根上/这样的事实总有一定的含义”,“城市看不见一寸土地/蚂蚁和蚯蚓活得更为艰难/因为对它们来说,时代变了”。在一首叫《桃》的短诗中他写道:“有些腐烂与我极为相似/桃子在我想到它们的时刻/顺便收下了我的祝福/及至最后,究竟谁可以留待明年/它们是果核,而我却是骨骸”,生活要继续,诗总在被回望,有些句子是被他重新整理出来的,“每当有人走过,脚下的落叶沙沙作响。/远看它是美的,曾经自以为是纯洁/是火,在火的哽咽中/如何重提往事,叶子一年年死在树上”。
有的朋友会叹可惜,了解他则处以平静,与对自己一样,都希望他过得好,有时间继续他的写作,同时修改过去的诗,赋予新的表达。在《献诗2003》里他写道:“我怀疑一天,等于怀疑一生/我怀疑太多,等于天诛地灭/我低头不语,等于心甘情愿//天上地下,我与诸神太不相同。自从我表示放弃,我的变化/早已停止,我的心肝一直挂在外面”,“痛苦很快就要降临。我缓缓起身/在迟早要散的宴席之后/小心藏起迟早要碎的酒杯”,而在《无声此刻》一诗中,“像独自沉默的,春天的牲畜/自己看清局部的抵抗:/肉体与魂灵,互为人质”,一个学过工科的诗人的写作自然更多谨严,字字句句耐得住推敲与琢磨。就这样“命运堆在命运上,像土堆在土上/一切诞生都会看见”。面对朋友们的祝愿,他以更多的热情予以回礼,于是他更勤奋地工作,于是也有了见到他女友的饭局,见到他的兄长,这在他的诗歌中也有折射。生活中的他依旧克制,社会的发展其实是更快了,我们每一个人都在面对挑战,所以那种种的祝福也都是祝福每一个人自己的。然而他的诗中依然有“爱恨交加/一只烏鸦的鸣叫/是因为知道后面的事情/风吹在风上/吹在我手臂般的翅上”,这正是他在很多诗歌中曾有的抗争。
生活耗磨着每一个人,他紧盯着自己,所有的自己,游离的第三方,言中之人,他的写作似乎也在护持什么。为朋友吗,他的打点式的语言,又仿佛从未真正落地,这种朴实里包含着尖锐(却从不尖刻),深沉里蕴藉着飞翔,或许这些都只是因某种难受写出的沉重,是一种不得不倾诉的东西,而这种倾诉并非诗歌中常见的超越与升腾。朋友们这样赞许他的诗,大家把它们定了位。他写他的,在诗人生活里也许只有诗歌是种平衡,诗歌是他的志业。诗歌也成了他维持尊严的场域,而为了写好诗,事实却更加重某些不该留在心中的东西(这与那众多的无病呻吟的诗人多么不同)!他后来的很多诗,读之令人难过,他似乎在诗中也排解不掉堆积在心里的很多东西。这也许正是有了这些句子,他的某些诗写得特别的好。莫道蚌受伤结珍珠,心受伤成为去不掉的块垒,他的诗多了左右摇摆,语气越来越少肯定。我感到他的诗中总留有语言的硬块,这是泥地里的石头、水泥结成的硬块。他后来的诗积攒了太多的幽怨,我替他担心过,幸好在他写于2009年10月的随笔作了了结,“依靠翅膀和天性,一只乌鸦飞临此地,拥有此时,他将越发低沉和寂静。在南山路218号,我从自己的回望中重见摇摇欲坠的往日时光,无比清晰,过去的日子像无数的恩人在道旁送别。因为这一路的恩德,所以无比沉重。十数年来,我其实多么希望,诗不是用于记忆,而是一次一次用力地遗忘。”
时代在加速,我们各自也越来越忙。我与肖遥后来的见面也不多,要么是他来转塘象山校区有事,总是匆匆一面,并不会谈论诗歌。照例问问老婆孩子的事,最多的便是工作上的,倒是我难得一年几次去南山路校区,必会到他那报到。不仅因为是朋友,更是由于不约也不会空跑,陪着他抽根烟,一杯温开水,很偶尔见到他的新诗。每年年底也会在朋友家相聚,会互相看到变与不变,一定也有日渐沧桑的形容,除了还是问问身体状况,便是相互沉默的祝愿,虽然我们都是生活的悲观者,他的《假幸福》今日忆来依然令我泪目。“简短的青春交给预感中的晚年/在关心身体的故乡,反复得到/这些植物的歌声,这些山水的迷梦/这些全部都是我的假幸福。”此诗写于世纪之交的4月6日,在这里,诗人再次穿透了历史的迷雾。他的诗中偶尔也有朦胧诗的影子,比如当年有一首朋友间传诵较多的诗叫《十年之远》:“十年之远,远远/曾经破碎的夜/不被循环的夜//使星辰之下到处都是京城/三千多日的云层/皇帝的新装/升平、心事与杀机/制成的日历。如何澄清……/应该回望,事迹和难以磨灭的线索/还有雷声下暗暗生长的语言/无力,哭泣,但是日夜成长/仿佛婴孩的愤怒。”
“一定有盛情之手/摆下这不散的宴席/我深知杯中陈年的烈火来自何处/不知不觉成为唯一伤感的宾客/我深知这些精确的纹路/二十五岁的死/二十六岁的死/二十七岁的死/日夜堆积,附和反复失败的光阴”。现在谈论良贵的这些诗,可以想见他的苦大仇深始终也都是在他的诗里,生活中的他和气、礼貌,叙事娓然,俨然谦谦君子,既使在诗中,抒情也适度,只是表示要做一回暴徒。良贵善良,知趣,他对自己的形象也是非常认真的,处事时他总是先考虑他人的感受。记得很多年前,有一次在钱江晚报上看到他发表的有关一对男女朋友的浪漫爱情故事,还认真地用上我为他更早些年画的速写。这一切自始至终融入到他的命运中,把自己的生活在有限的条件下打理得秩序井然。唯独保持了抽烟与关心时事的习惯,以及依然的消瘦与憔悴。“只要有足够的水一样的月光/我可以默默不语/伫立,怀念那风上一再被推迟的远方……”朴素的语言,让作为读者的我熟悉了他的音调,诗人知道音调是诗歌里更为本质的东西,生活的意味在拓展,“因为太阳来自海底/盐来自哭泣/波涛中有我们明天才懂的消息”,这是心境与至情的回环,他的诗较少源于阅读。于此,我与他有二三回聊过,而他的谦虚让我止语,“那些即被淹没、席卷,静止的性命/像手中的细沙难以把握/又一言难尽/我也在退潮时分感到一阵/流血似的悲伤”。这是只雨中的飞鸟,“只是如此/一只雨中的飞鸟/在我的月光,我的人世之上/保持着高度//……刻苦,受伤,不知所终/雨中的飞鸟飞入我月光之外的雨中。”他的一篇怀念父亲的散文感人至深,而在同样写给父亲的《一个老人是一座村庄》这首诗中,“一个老人是一座村庄/……秋风阵阵,空谷/回音。我无声的父/沉默,倾听,这平淡的身世。一如季节流转中,百年的口粮”。在父亲去世时他写道:“深深的温情,我的父/你的血流过我的血/但是我的父/沙漏中剩下的沙子令我惊慌”。现在读这些诗句,想到其二兄敏贵的讲述:肖遥不应被误为逍遥,肖是他母亲的姓,来自离琴川不远的一个村子,那儿距千岛湖更近些。良贵的长兄叫文贵,出生于1966年,敏贵原名米贵,当年的山村粮食不是一般的紧缺,就盼着能吃饱,乡音中的“敏”与“米”不分,后来上学了改为敏贵。敏贵也是位优秀的诗人,影响了良贵早年的写作,王良贵是肖遥的本名,初唤粮贵,他出生时,粮食依然短缺,同样的便改作为良贵。人皆说人如其名,诗人的善良、自尊和清贵人格共构着他的詩句。
前年底良贵罹患胶质瘤,昏迷送至医院抢救手术,学院领导及亲朋好友予以了鼎力襄助。因为住院期间,正值疫情爆发,出院后退家中休养,后以中药辅助,凯生联系回春堂楼医生,我则推介了老家的种德堂。记得陆续去了几次,有一次是加文开车去的。去年二次开刀,病情继续恶化,今年3月良贵回淳安老家琴川度临终之日,我自景德镇出发,途经衢州、千岛湖来到琴川。同时也约好了来自重庆的春长与上海的千帆,没想一路上正值春山含笑,桃李芬芳,溪滩湖湾,草木新绿。因为此前读良贵诗歌的缘故,我一直以为他的家乡一定是高到天上去的地方,琴川便在云山之中,且在湖水之滨,交通不便。没想五六年前已凿通扩建了隧道,情形有了很大改善。这是一个水并不多的山村,对于30多年前的一个少年来说,千岛湖那是一个永远遥远的水域,而我此时心情沉重,自顾自找了好一会儿。敏贵接到我电话,引我到家中,良贵几已昏迷,躺在床上,妻子与家里亲戚忙碌于照顾的种种,看到他枕边醒目的肿块,止不住心里难过,良贵的母亲紧握住我的手,此刻面对她,我无法说出安慰的话。我在等待千帆和春长的到来……
到村口等,敏贵说起良贵诗中“我的春天正翻山越岭”的来历。那是良贵小时候上学要到很远的地方去,与几个同村的同学一起担着书与米步行的经历。地理告诉我琴川村确实在山上,良贵家背靠横双山,翻过去便是古老的徽州城,但不知为什么他们很少去。我于此想象了一下,诗人少小时的行迹,从小伍都出发经双溪、文昌,经数番跋山涉水才可达千岛湖镇。此时情景,我再一次感知到良贵的倔强和坚韧。回望历史,震动宋王朝的江南农民起义领袖方腊便是淳安威坪曷村人,淳安据有三十六个半都,20世纪50年代政府造新安江水电站大坝,淹没了遂安全境与淳安的一部分,狮城、贺城成為水底世界,世上自此有了千岛湖。而琴川来到诗人的笔下,“一个村庄永在此地/……村庄与春天/构成一幅幻景//…… 琴川半梦半醒,它有/命中的静谧,稻根默默喝水。/在这里,草长一秋,而水必东流/当我走远,成为河上的叹息”。琴川村靠旱粮养活,而良贵的诗中永远有大海。27年前,他在老家见义勇为的故事,很容易让人觉得他是个强者,因为内心的善良,看不得弱者被人欺(虽然世相总是恶人欺人太甚)。有一次我新昌的朋友梁卫东领着我与善春、良贵、世名,一起游览十里潜溪、穿岩十九峰。一行人在后山山道上遇上挑夫(一老者担谷),大家轮流起肩,唯良贵无力起身,这可能也与他当年英雄致残有关。这情景被描写在《秋日的黄昏》一诗中,“他与肉体互不相任/与灵魂难以结合/中间穿插着多方面的受伤/他在10岁时断过两根骨头/22岁割掉一个脾脏/相比而言,区区一个冬天要来算得什么/谁也不能做到,冬天来时干脆是冰/……而现在/……非常遗憾,太阳又从西边落下去了。”这是诗人对死亡的演习,他还说,“人都死于自己的心愿”。生活给良贵的无力、无助与痛苦,最终也都强化了他的语言,相形之下,他的散文比诗歌显得更加自如。另一方面,他的无力而抗争的命运都是确定的,但我们看到了一种普遍的忍耐,病中的他显出顽强的生命力。当我与千帆、春长再次进入房间,我握住他的手时,他久久不肯松开。回到杭州,我的心里一直不能放下的那一只手,这是最后的请求——让我们多待会。他带着不舍离开人间,“是百转千回”,“是一日千里,我在流水上作揖/凡有过的一切,我过目不忘/凡记下的一切用于辞别/山谷中云烟飘散/人最终死于心愿。”
良贵去世后,敏贵给我发过一段简短的文字,“一种痛楚无法言说,我曾经骄傲过,我有一个好弟弟,而今感触人生诚如冰炭。一融则流,一炬成灰,心中不胜悲凉。”在其后的单向空间的诗歌纪念会上,诗人们以及他生前的领导许江与应达伟都有赋诗予以怀念。活动结束后,我则在回家的路上想起他的琴川,“到底是什么川流不息/农民的饥饿,反刍动物轻微的记忆/被雨水爱过的屋顶下/那些无梦的长夜,无梦的一生//……//当我回望,家园如母亲/用于离去与归来,指望与安葬/在琴川村,民歌即是炊烟/我亲见日久的坟墓重新成为土地。”
良贵是君子,即使不是朋友,他的离去在我心里也会不舍,这让我想到人活着时的许多外衣,物质的外衣以外,如权力、职业、职务、地位、名声、社会资源以及教育背景等等,随着肉身消亡,一切都便赤裸裸地显示出来。而与我们有关的最主要的是人的品格与德性,这令我动容以至深情,除此以外我才不承认世界上有灵魂不灭这件事(不是客观意义上的),良贵便是这样一位虽逝犹在的朋友,一位如玉君子。
他活着时是这处于幽暗的土地上的小小奇迹,在这幽暗中点亮一支烟,冒出烟来,那里有他头脑前额发着光亮的样子,他总是替别人着想,这是生生之德,也是所有的真诗、真艺产生的基础,但他似乎也违背了自然之生的原则。良贵正是这样一个有灵魂的人,他在我们心中不死。
2021.5.19于转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