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静寒
蔡元培
大部分人眼中的蔡元培,是一个充满激情和理想主义的教育改革家。正如电视剧《觉醒年代》描绘的那样,蔡元培任校长期间的北京大学群星闪耀,但他所处的时代环境和其人生经历十分复杂,其“教育救国”理想在现实中也是四处碰壁。
在人生中许多理想受挫的时刻,蔡元培都选择了辞职。有人统计过,蔡元培在北大任职10年半,至少辞职7次。在担任北大校长前,蔡元培还主动辞去过翰林院编修、教育总长等职务。不过,辞职并非蔡元培消极逃避的手段,而是为坚守原则进行的抗争,也是对学校的担当和庇护。
“教育救国”是蔡元培一生践行的理想,“以退为进”则是他在现实世界中的处世之道。
30岁之前,蔡元培的人生可以说是循规蹈矩。蔡元培生于晚清,从小接受的是传统礼教教育。同封建时期的大多数知识分子一样,蔡元培“学而优则仕”:17岁时中秀才,22岁中举人,23岁会试告捷成为贡士,25岁参加殿试,获第二甲第三十四名进士,并被点为翰林院庶吉士。
以蔡元培的知识水平和能力,其仕途前景应是一片光明。
然而,1898年,蔡元培在而立之年毅然“攜眷出都”,返回家乡浙江绍兴从事教育,成为当地一所新式学堂的总理(即校长)。
他的身份转变看似突然,其实是时代变迁与个人理想碰撞后的必然选择。面对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蔡元培寄希望于清廷主动改革,但戊戌变法的惨败让他认清现实,直接导致他的思想迅速地从封建士大夫向资产阶级民主战士转变。
选择投身教育事业,则是因为蔡元培一直心怀“教育救国”的理想。“改良社会,首在教育”,蔡元培坚信教育有改进社会、救亡图存的重要作用,甚至认为“国无教,则人近禽兽而国亡”。在翰林院供职期间,蔡元培广泛涉猎西学著作,接触到国外的新鲜事物,在潜移默化当中完成了思想转变和身份重塑。
到绍兴中西学堂担任总理,是蔡元培从事近代教育、实践教育救国理想的发端。他当时的一项重要举措便是增设西洋学科。曾担任北大校长的蒋梦麟后来回忆,自己就是在中西学堂就读时第一次知道,地球是圆的,而不是平的。
不过,在办学中,蔡元培深感不同地区“宗旨不一”“阶级不差”“公费不筹”等诸多教育体制的弊端。加上在为学堂引进新派知识分子后,蔡元培曾自述,新旧两派“所见不同,互相驳辩,新的口众,旧的往往见诎。此种情形,为众学生所共闻,旧的引以为辱”。新旧两派矛盾日深,闹到最后,蔡元培“愤而辞职”。这也是他人生中第一次为坚守原则而辞职。
其后,蔡元培辗转杭州、嵊县等地从事教育活动,继续践行“教育救国”的信念。1902年,蔡元培与叶瀚、蒋智由等人在上海创设中国教育会,由蔡元培任事务长。教育会提出要“教育中国男女青年,开发其智识,而增进其国家观念,以为他日恢复国权之基础”。
不久,爱国学社和爱国女学接连创立。中国教育会连同爱国学社、爱国女学一面从事教育活动,一面搞反封建革命活动。1905年,蔡元培在何海樵的介绍下加入了暗杀团,图谋通过暗杀进行反清革命。
蔡元培还吸收爱国女校的化学教员参加暗杀团,研制氰酸毒药和炸药。据说,出任北大校长后,可能是出于对革命生涯的怀念,蔡元培的校长室玻璃柜里还陈列有当年制作的炸弹。
在办学和密谋反清活动的同时,蔡元培产生了留学欧洲的想法。他认为救中国必以学,而世界学术以德为尊,便有前往德国学陆军的志向。1906年,经同乡介绍,蔡元培赴京师大学堂(北京大学前身)译学馆任教,同时准备出国留学。据当时译学馆学生陈诒先回忆,蔡元培深受学生欢迎,“他讲起书来,极其活泼有趣,大家上他的课,都觉得乐此不疲了。”
学成归国后,国内形势在辛亥革命下已经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中华民国成立后,蔡元培担任教育总长。
上任不久,蔡元培便提出“五育并举”的教育方针,即军国民教育、实利主义、公民道德、世界观和美育。这是美育首次被写入中国的教育方针政策。此外,他还颁布了《大学令》,规定大学以教授高深学术、养成硕学闳材,应国家需要为宗旨,废去忠君、尊孔等信条。《大学令》后来也成为蔡元培主持北大的教育方针和组织原则。
然而,随着袁世凯擅权,蔡元培的教育改革戛然而止。1912年7月,蔡元培到总统府,当面向袁世凯请辞。袁世凯恳切挽留,并说,我代四万万人坚留总长。蔡元培去意已决,答,元培亦对四万万人之代表请辞。此时,辞职对蔡元培来说是一种政治抗争的手段。
辞去总长一职后,蔡元培又到法国游学。直到1916年,新任民国教育部长范源濂给蔡元培发电报,邀请他归国出任北大校长。
1912年,京师大学堂更名为北京大学,但其本质上还是“官僚养成所”,以腐败闻名。蔡元培的许多友人都劝他“不必就职”,整顿不力反对他的声名有碍。但蔡元培却认为,“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下定决心接手北大。
《觉醒年代》里出现过北大师生到妓院寻乐的片段,这并非空穴来风。彼时,京城八大胡同妓院的客人主要来自“两院一堂”。“两院”是参议院、众议院,“一堂”就是京师大学堂了。
学校成立之初,收的学生都是京官,所以学生都被称为老爷,而监督及教员都被称为中堂或大人。学生们整日不学无术,听课要带仆人,考试对付过去,混一张文凭即可。
因此,到了北大,蔡元培首先改革的就是学风。1917年1月9日,北大开学,蔡元培在就任演说中提出,“大学者,研究高深学问者也”,要求学生“抱定宗旨,为求学而来;砥砺德行,敬爱师友”。
为提高师生的道德修养,制止腐败风气,蔡元培发起组织北大“进德会”,要求入会者戒除嫖赌等恶习,修身养性。“进德会”一时间成为北大规模最大的团体。
上任短短一年的时间里,蔡元培不拘一格降人才,先后邀请陈独秀、胡适、钱玄同、周作人等人来校任教。在他看来,教师的学识与其学历、年龄、资历无关。
蔡元培最重大的影响,莫过于为北大奠定了“思想自由,兼容并包”的精神传统。他主张“无论何种学派,苟其言之成理,持之有故,尚不达自然淘汰之运命,即使彼此相反,也听他们自由发展。”
如电视剧里演的那般,蔡元培引进大批新文化运动的干将后,以陈独秀、胡适为首的“新派”与以辜鸿铭、林纾为代表的“旧派”针锋相对。
蔡元培本人是明确偏向革新派的,但他能赢得辜鸿铭、刘师培这些保守派的尊重,正在于他对学术思想的包容。蔡元培曾对拥护新派的学生说:“我希望你们学辜先生的英文和刘先生的国学,并不要你们也去拥护复辟或君主立宪。”
蔡元培很乐意看到学术上百家争鸣的局面,但他的包容也有底线。为镇压革新派,林纾发表小说《荆生》和《妖梦》,诽谤陈独秀、胡适、钱玄同和蔡元培。1919年3月,他又发表了《致蔡鹤卿太史书》,责备北大教员“覆孔孟,铲伦常,尽废古书”。蔡元培则写了《答林琴南函》,驳斥了林纾的无理指责,并公开重申自己的办学主张。
蔡元培开出的自由包容之风,为各類思想的传播提供了有利条件,北大因而得以成为新文化运动的中心,五四运动的策源地,以及中国最早传播和研究马克思主义的基地。
蔡元培在北大的改革成果有目共睹,但他一心想让学术活动与政治脱钩,这在当时的环境下难以实现。蔡元培任北大校长期间辞职7次,其中3次都是因为“学生运动”。
在《我在北京大学的经历》一文中,蔡元培写道:“我对于学生运动,素有一种成见,以为学生在学校里面,应以求学为最大目的,不应有何等政治的组织。其有年在二十岁以上,对于政治有特殊兴趣者,可以个人资格参加政治团体,不必牵涉学校。”
1919年,五四运动爆发。实际上,蔡元培对学生的游行持赞同态度,但他没料到,游行示威当天,群情激奋的学生们火烧曹汝霖的住宅,并痛殴了章宗祥。32名学生在与政府的激烈对抗中被捕,其中北大学生占多数。
5月7日,迫于舆论压力,政府释放了被捕学生。不过,北洋政府认为蔡元培是这次运动的“幕后主使”,有内阁成员提出解散北大,撤换蔡元培。
为避免学生们与政府再起纠纷,蔡元培“引咎”辞职。杨晦在《五四运动与北京大学》中回忆,5月4日晚北大学生在三院大礼堂集会时,蔡先生说,发生这种事,他当校长的要引咎辞职,不过一定负责把32个学生保释出来。果然,被捕学生释放后,蔡元培于5月9日清晨不辞而别。
蔡元培南下途经天津与一位友人谈话时,解释辞职的原因,“我之此去,一面保全学生,一面又不令政府为难,如此始可以保全大学。在我可谓心安理得。”
北大师生一再向教育部请愿,要求挽留蔡校长,其他院校师生也一齐声援。6月15日,蔡元培发表《不肯再任北大校长的宣言》,宣泄对于军阀统治的不满。他称“我绝对不能再作那政府任命的校长”,“为了北京大学校长是简任职,是半官僚性质,便生出许多官僚的关系,那里用呈,那里用咨,天天有一大堆无聊的照例的公牍……”
后来,北大师生代表到杭州恳请,蔡元培才肯回校。回校前,他发表《告北大学生暨全国学生书》,在肯定五四运动成效的同时,劝告学生,专研学术才是救国的长远之计,不可本末倒置。
然而,现实终究是另一番景象。在当时的社会环境下,学生不仅很难平衡学术和救国,还可能走向“政治激进”。
蒋梦麟回忆,“五四”胜利之后,北大一些学生“沉醉于权力,自私到极点”,比如要求学校津贴春假中的旅行费用、学生活动的经费、免费发给讲义。
因教育经费的问题,蔡元培多次提出辞职。1922年10月,北大发生了讲义风潮。当时北大的学费很低,政府又常常拖欠办学经费。为开源节流,校评议会成员联合提议向学生收取讲义费。没想到数十名学生到校长室抗议,咄咄逼人,根本不听蔡元培的详细解释。蔡元培气得撸起袖口,眼看要和学生“决斗”,这才震慑住闹事者。蔡元培痛心疾首,当天写下辞职文,后经胡适调停,他才返校复职。
1923年1月,曾任北大教授的财政总长罗文干含冤被捕。因不满行政对司法的干涉,蔡元培发表辞职声明。他以《易经》“小人知进而不知退”解释自己的动机和立场。他说,在黑暗的势力面前,知识分子的“退”有时比“进”更重要。
政府保留了他的校长职位,校务实由蒋梦麟代理。1927年,蔡元培的校长名义正式取消。
对于任期内的改革成果,蔡元培并不满意。他在晚年回忆整顿北大的经历时指出,自己在北大主要做了几件事:第一是设立研究所,第二开放女禁,第三倡导新文化运动。“只可惜上述这些理想,总没有完全实现。可见个人或少数人的力量,终是有限。”胡适后来也用“开风气则有余,创造学术则不足”总结北大那几年的成绩。
不可否认的是,蔡元培的教育改革历久弥新,影响深远,极大推动了中国社会的发展。美国哲学家杜威评价:“以校长身份,而能领导那所大学对一个民族、一个时代,起到转折作用的,除蔡元培外,恐怕找不出第二个。”
毛泽东称赞蔡元培为“学界泰斗、人事楷模”。“沧海动风雷,弦诵无妨碍。到如今费多少桃李栽培,喜此时幸遇先生蔡。”北京大学建校20周年时,有校友通过歌词表达对蔡元培的感激之情。直到今天,在北大校园里,蔡元培先生的雕塑前永远都摆满着鲜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