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苗苗
清乾隆五十七年(1792年)的冬天,张问陶来到泸州,痛饮之后文思泉涌,连作三首诗,赞泸州山水、赞泸州美酒。
“滩平山远人潇洒,酒绿灯红水蔚蓝”,是对泸州绝色山水的描摹;“衔杯却爱泸州好,十指寒香给客橙”是对泸州美酒的热爱;“小李将军金碧画,零星摹出古江阳”是对泸州历史的追忆。这座坐落于山水之间的城市,历经两千多年,不曾间断地散发着魅力。
泸州人曾屿是明武宗正德三年(1508年)进士,出知江西建昌府,有善政,曾助王守仁平宁王朱宸濠之乱。
作为泸州人,落职还乡后的曾屿却力主将泸州的名字恢复成“江阳”,与其交游甚多、往来泸州十余年的杨慎似乎也有相同的想法。
江阳是泸州旧名,“水北为阳”,意为坐落在长江北岸。如今的江阳区便是沿袭此名。有学者考证认为,江阳应是秦时旧县,是“巴、蜀、汉中四十一县”中名字失载的22县之一。而更广为人知的是,汉景帝六年(公元前151年),苏武的兄长苏嘉因平定吴楚七国之乱有功,被封为江阳侯,在长江、沱江交汇之处设县。此后江阳先后为县、郡之名,到南北朝梁武帝时,才有泸州之名,州下置江阳郡。
一座城市的灵气,来自山水的滋养。泸州地理位置得天独厚,有“肘江负山,枕带双流”之稱。清代泸州人何飞凤对此有更细致的描述:“江阳之山自龙泉来,袤延自宝山而其气一聚;江阳之水自岷峨来,旋城东而抱支江,其蜿蜒融结之气发而生英才俊士者,盖几千百年也。”
而一座城市的安宁,也有山水的护佑。大江大河、险峻山岭往往是天然的屏障。泸州扼控长江、屏障西川、锁钥滇黔,历来是兵家必争的形胜之地。南宋端平元年(1234年),蒙古一举灭金,进攻中原之势难挡。当身处腹地的西南门户四川也被拉入战线,宋理宗赵昀任余玠为四川制置使,全面负责四川防务。
宋蒙战争爆发后,余玠在淮东屡立战功,在抗蒙一事上经验颇丰。赴四川后,余玠根据四川独特的山水地势,下令沿长江及其五条支流岷江、沱江、涪江、嘉陵江、渠江修建山城,形成互相呼应的防御体系,“如臂使指,气势联络”。其中,淳祐三年(1243年)修筑的泸州神臂城位于两江交汇的险要之地,在军情信息中转、指挥作战等方面发挥了重要作用。余玠特意上书为主持修筑的泸州知州曹致大乞赏,说“神臂山城成,知泸州曹致大厥功可嘉”。
战火纷飞的岁月里,神臂城巍然而立,倚仗山水踞易守难攻之势,屏障南宋半壁江山,也见证了泸州军民长达34年抗蒙(元)的不懈努力,“铁泸城”因此得名。但令人唏嘘的是,铁打之城能抵挡敌人的攻势,却抵不过人心的背离。在数十年的鏖战中,神臂城五易其手,守城将领刘整、梅应春先后降蒙(元),山水掩护下的城池徒留叹息。
与江阳一样,“泸州”二字也因水而取。根据《蜀水经》记载:“郡得名为泸者,盖始因梁大同中尝徙治马湖江口置泸州。马湖即泸水下流,因远取泸水为名。”但曾屿、杨慎等人却对这个名字十分排斥,究竟是为何?
在曾屿看来,江阳乃汉族内地、文化之邦,“泸州”并非“取泸水为名”这么简单,而是梁武帝将江阳与蛮夷混为一谈,让当地饱受横征暴敛之弊,“使一郡蒙不美之名”。当时泸州耆老都赞同这种观点,并希望恢复“江阳”之名。
从历史发展的角度来看,泸州地区坐落于四川盆地南缘,属于盆地河谷平原、丘陵向云贵高原过渡的地带。当地学者认为,中原文化、巴蜀文化和少数民族的夜郎文化在这里碰撞,不同民族也在这里交融。
十六国时期,成汉政权“纵僚入蜀”,大量古壮侗语族的僚人进入泸州,泸州“为僚所没”,五方杂处。受政权统治政策的限制,泸州地区少数民族在与汉人交往中难免产生冲突。北宋宣和元年(1119年),宋徽宗下诏称,“泸州西南要会……可升为节度,赐名泸川军”,正是出于镇压少数民族的考虑。
尽管曾屿等人坚持江阳是汉族文化之邦,但不可否认的是,民族之间的交流融合是历史发展的大势,任何民族和文化都无法完全孤立一隅,泸州以包容之势接纳了一切。纠结“江阳”“泸州”之名的优劣,如今来看,多少有些偏执。
有学者认为,历史上的泸州实际经历了由纯夷僚区变为半夷半汉区的过程,逐步发展为华夷边镇。在这样的过程中,冲突并非主流。相反,在偶发的激烈冲突之下,绵延不断而影响深远的民族交融正无声酝酿,并体现在方方面面。
就性格而言,泸州人既保留了质朴、知礼的一面,也深受少数民族行事影响,融以耿直、豪爽的特质,关键时刻则颇具血性。
清朝嘉庆年间,合江尧坝人周其斌为尽孝而辞官归乡。此时,尧坝附近的鼓楼山有土匪作乱,周其斌义愤填膺,主动拜访地方官,请缨剿匪。消息传出后,匪首向周其斌送去书信一封、尖刀一把、银元二十封,信中写道:“要么收钱,和则两利;要么见刀,血洒周家。”
面对赤裸裸的贿赂和血淋淋的威胁,周其斌不为所动,当面怒斥土匪。后来,周其斌亲自带领官兵上山,浴血奋战,成功剿灭鼓楼山土匪。
泸州人耿直、豪爽的特点,在饮食上也体现得淋漓尽致,由此也衍生出独特的酒文化。
酒是泸州的一张名片,而好饮酒则是泸州人较为鲜明的标签。相传唐昭宗景福二年(893年),柳公权的侄孙柳玭到泸州任刺史,刚入州境,就有当地豪酋拦路邀迎,进酒拜谒。泸州人对酒的热情,可见一斑。
好饮酒,更擅酿酒。泸州地区高超酿酒技术产出的美酒,吸引了无数风流名士。早在西汉初,辞赋大家司马相如就作《清醪》倾注他对泸酒的赞誉:“吴天远处兮,采云飘拂;蜀南有醪兮,香溢四宇;当炉而炖兮,润我肺腑;促我悠思兮,落笔成赋。”晚唐诗人郑谷也有诗《旅次遂州将之泸郡》,其中写道:“我拜师门更南去,荔枝春熟向渝泸。”“唐代蜀中荔枝,泸、戎之品为上”,泸州自来盛产荔枝,荔枝春就是以荔枝为主体香成分的酒,可见泸州物产丰富,酿酒原料并不单一。
泸州的酿酒技术在一定程度上也得益于不同民族之间的交流。唐代初年,程咬金出任泸州都督,在他和继任者们羁縻政策的治理下,不同民族之间的相处还算融洽,而酿酒技术也在此时进行了交流。泸州一带,有僰、僚、彝、苗诸族,他们酿造黄酒的技术与当地汉族的传统酿酒技术相互借鉴,促进了泸州整体酿酒工艺的进步与发展。
到了北宋时期,朝廷的酒禁政策在泸州并未得到严格推行,宽松的环境为酿酒业的发展创造了极大的便利。神宗初年,一名叫蒲卣的官员提举潼川路刑狱,有人建议他“榷酤于泸、叙间”,对泸州、叙州两地征收酒税,“岁可得钱二十万”。蒲卣却摇头拒绝,说“先朝以此地汉夷杂居,故驰其禁,以惠安边人”,实在是没有必要为了征收酒税而扰了边镇的安宁。直到神宗熙宁十年(1077年),泸州才明确了酒税的税额,在征收不甚严苛、任民酿酒自卖的情况下,这一年酒税高达6380贯,足见泸州酒业的发达。
酿酒技术经时间的打磨而愈发炉火纯青,而酒文化在悠远飘香中酝酿得更加醇厚。文人墨客笔下的泸州,总是少不了这杯中之物。
唐代诗人杜甫在《泸州纪行》一诗中写道:“自昔泸以负盛名,归途邂逅慰老身。江山照眼灵气出,古塞城高紫色生。代有人才探翰墨,我来系缆结诗情。三杯入口心自愧,枯口无字谢主人。”而前蜀韦庄则说:“泸川杯里春光好,诗书万卷楷春老。”
酒文化在千年时光里深深刻印在了泸州的每一个角落,酒与城相互成就。酒如城,以开阔的胸怀接纳一切,酝酿美好;而城如酒,清澈之中蕴含醇厚气息,浓烈之余回味悠长。
千百年的味道,需要细细品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