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老师:
不知不觉,您离开我已经22 年了。这么多年来,总觉得您就在某个地方注视着我。
那一年,因偏科严重,我高考失利。家境贫寒,做梦都想通过高考跳出“农门”的我,遭此挫折,心情万分沮丧。站在人生的十字路口,该何去何从?我好茫然,好无助。是您,把我引进了您创办的免费农民夜校,是夜校那盏明灯把我的心点亮,让我重燃信心,重新振作。
您当然知道,我们村因解放初期易姓与柳姓两大宗族为地界纠纷发生过血腥械斗,从此两姓不通婚,不往来。咫尺之隔,竟成海天之遥。我插班在您创办的夜校读书,也隐隐约约感觉到周边异样的目光。读下去吧,心存尴尬;放弃吧,心有不甘。您敏锐的眼睛似乎早就洞察到了我的内心。缺一堂课,您就主动登门家访,与我促膝而谈。“平国,你不要有什么想法咯,你是在我屋里读书,与别人没有半点儿关系。”您的话语就像和煦的春风,不经意间打开了我的心结。
每天晚上,满头白发的您手执教鞭站在昏暗的灯光下,兴致勃勃地给我们讲《幼学》《千家诗》《古文观止》等古典文学,毫无保留。燥热的夏夜,教室里没有电扇,豆大的汗珠从您额头上一滴一滴往下流,讨厌的蚊子像轰炸机似的“嗡嗡”而来,不停地向您发起攻击,您竟毫不在意。我一直很纳闷,您作为一名离休干部、中学特级教师,可谓功成名就,何苦要不顾年事已高兴办义学,惠及乡邻呢?通过您的耐心辅导,我慢慢掌握了些许写对联、格律诗的技巧,向您交了第一份作业——《学诗随笔》:
万籁声俱寂,书斋志且坚。
潜心研韵律,把笔赋诗篇。
秉烛攻长夜,悬梁效古贤。
飞龙图破壁,文苑拓新天。
意想不到的是,我这首五言律诗竟然得到了您的肯定。课堂上,您一个劲儿地夸我进步快、悟性高,并说,诗言志,志就是志向、抱负、理想。那次,您为我注入了一支强有力的“兴奋剂”,我开心极了。在您的鼓励和帮助下,我增强了努力学习的信心,始终坚持在文学之路上艰难求索,跋涉向前。
时间没有冲淡我的记忆。您八十华诞之日,弟子们从四面八方给您寄来贺诗贺联。为聊表寸心,我也特别用心为您撰写了一副贺联:
无俗气,无私欲,无横财,八旬博古通今,磨穿石砚心如铁;有清襟,有高风,有佳句,一路培桃植李,笑看杏坛青胜蓝。
当我把贺联装裱后送到您府上时,您高兴得像个孩子,连连夸好,非要将其挂到最醒目的位置不可。
还有一件事,也许您早已忘了,可是我却刻骨铭心。有一年的一天,我正要出門,突然看到了佝偻着身躯、拄着拐杖、气喘吁吁的您。我连忙上前搀扶住您,问您怎么这么早。您故作镇定,委婉地说:“昨天听别人讲你出了点儿事,晚上总是睡不好觉,冇等天亮,我就步行到镇上赶上了进城的头班车。”见我平安无事,您所有的疑虑,所有的担忧,顷刻间化为乌有,只是眼里藏不住您想对我说的话。在您面前,我仿佛变成了傻瓜,没向您说一句感激的话语。
1998年,一场大病把您折磨得骨瘦如柴,令人心痛。病危前夕,我在您的病榻前,握着您冰冷的手,也像您过去鼓励我一样鼓励您,希望您老人家一定挺住。万万没有想到,您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您淡然地对我说:“不要难过,我走了还好些,不白吃国家的了!”听到您的回答,我这个刚强的汉子竟然情难自已,失声痛哭。老师啊!您在我心中就是一座巍巍高山。
其实,我也预料到老天留给您的时日不多了,数十年如一日地默默耕耘,加之那些岁月对您的折腾,您身体的各种“零部件”早已老化,再也无法正常运转了。当夜,我饱含泪水为您预备了几页材料纸的追悼词。当我再来看您时,您家大门两侧已贴上了您的自挽联:理德神安,捧着一颗心来;清高望重,不带半根草去。您就这么走了,走得那么安详,那么坦然。
易老师,22年过去了,家乡的面貌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您易氏家族与我们柳氏家族早已不计前嫌,成了相亲相爱的一家人。您送给我的诗、联手抄本,我一直视为珍宝,保存完好。
易老师,我每次回乡探亲,路过由您牵头改建的村办小学时,都要伫立良久。随着城市化进程的加快,村小学早已停办,校舍已改为村部办公场所。我想,您若是还健在,该有多好啊!村里或许能腾一间厅堂给您办夜校,我也可以凭一己之力将教室装饰一新,在教室里安几盏明亮的日光灯,安两台格力空调。再也不会让您四处“化缘”了。
易老师,再过两天就是您104岁诞辰日。我会将这封信带到您的长眠之地——七羊坡烧给您。我坚信,您一定能收到,我是多么多么想看到您展开信笺时脸上露出的笑容呀!
您的学生:柳平国
2020年3月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