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写字台的小瓶子里有几颗南国红豆,如跳动的心脏,色泽晶莹,质坚如铁。它们待在我家有二十多年了,依然色艳如血,从不褪色。看着它们,心瓣中的那份柔软如缕缕馨香般款款而来。
第一次和他偶然相遇,是在一个寒冬的早上。我在学校宣传栏出墙报,明天有上级领导到学校参观,学校下了死命令,要各人负责好自己的“责任田”。呼呼的寒风像把小刀割着我的脸,我冻得像根冰棒,四肢麻木,动作迟钝,版头那几个美术大字擦来擦去就是写不好。笨重的羽绒服被弄得白一块、红一块,好不狼狈。
学校附近的驻地部队经常有士兵到我们学校打球,他就是其中一个,平时我倒没留意过他。就在我为那几个字焦头烂额的时候,他刚好从我身边经过,看到我的窘态,不声不响地走过来,“唰唰”地帮我挥了几下笔,几个漂亮的美术大字就写好了。看着他俊逸的背影,我心里涌动着些许令人心安的暖意。他转过身,眸子里闪烁着一层清澈的水波,我不觉就多看了他几眼,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心被一种柔软而蓬松的东西包裹起来。
后来的一段时间,在学校的篮球场、乒乓球场又“偶遇”他多次。见面次数多了,聊的东西就多了,文学、哲学、历史……相谈甚欢,不知不觉中心里就有了对他的牵挂。
有一次,他告诉我营区后面的灌木林有一棵树,结的豆荚很特别,爆裂的时候,豆子如红色跳动的心脏一样漂亮,还风轻云淡地问我要不要。年少懵懂的我并不知道这是什么豆子,更不懂此物之意蕴。但见那豆色红如血,亮得耀眼,就爱不释手,把它们放在一个透明的玻璃瓶子里,摆在书房里最醒目的地方。
他在训练中摔伤了腰的消息,我是突然知道的。又是周末,平常这个时候他一般都来打球,打完球我们都会在学校的林荫路里走走,聊聊天。有时他还会到我宿舍,和我们几个舍友一起蹭饭。那天我站在学校门口,等到天黑都不见他的影子。渐渐地我开始焦虑,心情大起大落,许多不祥的念头一掠而过,但都不敢深想,害怕一念成真。那天晚上我翻来覆去睡不着,看着书桌上那几颗红得发亮的红豆,我突然发现自己竟然是那样地害怕再也见不到他了。
第二天一大早,我通过“114”查到他们营区的电话,电话是他的教导员接的。教导员告诉我,他在训练中受了伤,送去广州部队医院住院了。听到这个消息,我脑子一下子就蒙了,整个人如失魂的小鸡,匆忙挂上电话,冲出村口,看到开往广州的客车就挥手上车。
到了广州,才想起我没有问教导员他在哪个医院住院。凭着到过几次广州的印象,我知道广州火车站附近有个部队总医院。根据路人指点,知道还要坐两站车才能到总医院。我在公交车站等了十来分钟还等不到车,心急火燎的我决定走路前行,在马路上,我一路狂奔地前往广州部队总医院。才走不到一站的路,闷热的天就下起了大雨,路上的行人要么带伞,要么走进商店避雨。而早上出门时因走得急我没带雨伞,我顾不上避雨,冒着大雨拼命往前冲。豆大的雨点敲在我的头上和脸上,分不清哪是雨哪是汗。雨比我想象得要大,等我到了总医院,衣服都湿透了。
顾不上狼狈,我急匆匆跑到骨伤科,问完了几层楼,都没有他的名字,再经过反复打探,才知道这是陆军医院,空军的部队医院叫458医院,在东风东路801号。
七月的天气就像爱捉弄人的淘气孩子,脸上的表情包切换快到你无法想象。我从陆军总医院出来时,雨早就停了。正午的天空蓝得咄咄逼人,热得牛气哄哄。才走一会儿,我就挥汗如雨,又累又饿的我想买点东西吃,摸摸口袋,只剩五毛钱了。出门太急,忘记了带钱,身上那几块钱光坐车就用完了。我在街边买了一杯两毛钱的沙士汽水和一个两毛钱的包子狼吞虎咽地啃起来,那样子就像一个流浪好几天的叫花子。在别人异样的目光中,我依然很乐观,暗暗安慰自己:很快就到了,到了就好。
向卖汽水的老板打探,步行前往458医院要怎么走。“走路?”老板惊呼,又好心提醒我,到458医院有差不多十公里,走路要走两个多小时呢,建议我坐车去。我实在不好意告诉老板我口袋只剩下唯一的一毛钱了。
就这样,我在七月的烈日下一步一步艰难地走着,汗水滑过脸颊沁进嘴角,咸咸的味道让我干焦的嘴唇变得灼痛起来。一边走一边问路,问了好几个路人,都说没那么快到,我急得快要掉眼泪,身上剩下的一毛钱连一杯汽水都买不到,也不知还要走多久才能到。即使这样,我也没有一丝后悔,因为我知道,他一定会在458医院等我。
终于远远看到“空军458医院”那几个红闪闪的大字,在落日的余晖中盈出一片闪亮,让我不由想起了书桌上那几顆油亮的红豆。
在即将走进骨伤科的瞬间,我停住了脚。我第一次想到,等下见到他,我该怎么说?我急匆匆地跑来,我是以什么身份来看他?在他们部队清一色的男儿的世界里,我的到来会不会让别人笑话他呢?我突然有点心慌起来,想要折回去,可是,我那么不顾一切,顶着热辣辣的太阳,跑了那么远的路,就是为他而来,我真不甘心就这样无功而返。
我鼓着勇气,假装若无其事地问医护人员他住在哪层楼,一个护士那探究的眼神让我刚鼓起的勇气顿时土崩瓦解,心有些慌乱,不知所措。
我逃离似的跑上四楼,刚抬头,突然感觉整个夏天的热浪翻滚着向我扑来,我茫然如堕入烟雾般恍惚,我看到的真的是他吗?
那一瞬间,我清清楚楚地看到他眼中电光石火般的惊喜。他一把拉住我:“是你吗?真的是你吗?我怕你担心,所以特意不告诉你的,我刚才在牵引室做牵引,听到了你的声音,可我不敢想会是你。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你是怎么来的?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面对他一连串的追问,我深深地看着他,然后轻轻地笑了。想起他给我的那几颗红豆,“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时光荏苒,二十几年的时间如白驹过隙。风雨同舟的路上,有喜有忧,有笑有泪。磕磕碰碰的事情不少,狂风暴雨也经历过,可只要看到书桌上那几颗红豆,想起那次找他的经历,一切就都释怀了。
作者简介:罗捷媚,祖籍广西桂平,现居广东佛山,系中国西部散文学会会员、广东省作家协会会员、广东省青工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散文百家》《作品》《西部散文选刊》《散文诗世界》《番禺日报》《中山日报》等报刊,出版有散文集《南国红豆依然红》《大城工匠》《吾乡吾村》。
(责任编辑 王瑞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