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荏苒,一晃母亲已离开我们八年。八年来,我写过一些怀念的文字,写过老师、同学、故乡、父亲……可却偏偏未曾写过生我养我,抚育我成人,拉扯我成家,到死都对我牵肠挂肚的母亲。
是母亲太过普通,还是母亲太过于平凡?
是的,我的母亲也同全天下大多数的母亲一样,是一位平凡得不能再平凡,普通得不能再普通农村妇女。
母亲的一生,是艰难坎坷的一生,辛勤劳累的一生。在她漫长的88年人生中,虽然没有什么惊天动地的伟大事迹,但她为人正直善良、勤劳节俭、坚韧不拔的品德,得到邻里、亲朋及儿孙们的一致好评。
母亲出身于本县尺八镇蔡刘村一个贫苦农民的家庭。在那兵荒马乱的旧中国,因外祖父的重男轻女,幼年的母亲未曾踏进过学校的门槛,加之年少时丧母,到后来外祖父再娶,让母亲从小就感受到了生活的不易与艰辛。
1943年初春,当19岁的母亲怀着美好的梦想,嫁入杨家家门,本以为是从此开始了崭新的生活,可谁曾想到从嫁给父亲的那天起,那生活的磨難、艰辛也就从此伴随她几十年的坎坷人生。
就在母亲还处在新婚不久的那年七月,父亲受进步思想的影响,与同学一同考入了新四军在潜江创立的豫鄂皖边区洪山公学。一天晚上,当父亲突然把这个消息告诉母亲时,她非常惊愕,惊慌失措中只是失声痛哭,可当父亲向她说明是为了不当亡国奴,外出寻找救国的出路后,并告诉她不能出声,以免走漏风声,遭来全家的灾难时,深明大义的母亲,还是强忍着泪水,将父亲默默地送出大门。只是母亲也不知道,正是父亲的这一出走,祖母将儿子的不辞而别全都怪到了她的身上。各种劳动的惩罚,无端的指责刁难,还有国民党陶市乡公所的捆绑、审查,使母亲忍受着千般的屈辱。在那“小媳妇”难做的旧社会,多少个日日夜夜,母亲只能是以泪洗面,一个人过着度日如年的日子。
好在祖父还算和善明理,经常为母亲说些好话,使得母亲勉强支撑了下来。直到1947年5月父亲因病重新回到家中,祖母才在态度上对母亲稍微有所改变,使母亲感受到了短暂的家庭温暖。
哪知1948年初春,随着监利全县的解放,父亲因组织上的安排又需外出工作,这样一来,家里的生活重担,就又全落在了母亲一个人身上。加上大哥、二哥、三哥及我的相继出生,可想而知,作为一个四个孩子的农村妇女,在那个大集体年代,既要参加队里的集体劳动,多挣工分,又要照看几个年幼的孩子,还有一日三餐,烧火做饭,有时还得忍受祖母无端责怪,可想而知,母亲的日子是何等艰难。
在我模糊的记忆里,从我稍微懂点事起,母亲就一直都是起早贪黑,和队里男劳力一样,整天都是在挑水播种,锄草种地,忙忙碌碌,几十年如一日。就是中午、夜晚收工回家,也要先要在菜园或家里忙上一阵,然后才端起饭碗草草地扒上几口。可就是这么拼死拼活地,却还是因家里孩子多、劳力少而年年超支。到年终“分红”时,也正是一年里母亲最为难与无奈的时候,看着队长、会计还有少数村民不高兴的脸色,为了不影响全家的口粮,只能东家几元西家几十元的借钱,将队里的“超支”还上。可能也正是这种长年繁重的体力劳动,加上饥一顿、饱一餐的不规律的饮食生活,使得年纪轻轻的母亲落下了时好时坏、伴随她一生的胃病病根。
生活实在太难了,有时母亲也会无意地对我们发脾气,骂我们“祸害”“不死” “再怎么……就不给你们饭吃”等吓人的话语,可过后又含泪抱着我们唉声叹气。有时母亲也想找在外工作的父亲帮忙,可父亲却因“走资派”“叛徒”等罪名接受批斗,三四十元工资已很难按时领取,连自己一个人的日子都难度过,时不时地还得家里给他粗粮细米的送点过去。因此,为了不再增加父亲的难处,母亲的想法只好作罢,家中再大的困难只能自己承担。
为了保证全家最基本的生活,母亲除了勤劳之外,只能是在日子上精打细算。母亲的节俭,在队里是出了名的。一年到头桌子上基本上看不到半点荤腥,连自家鸡生的几个鸡蛋也要拿去换点油盐。平日里,不管是对自己还是对我们,她都从不会乱花一分,每件衣服都是补了又补,一穿就是几年。就是破得实在不能再补了,母亲还会把它剪成大小不等的布片,把布面洗得干干净净,用糨糊把它粘成壳子,用来做鞋子。那时家里也根本上买不起鞋子,全家人穿的鞋,都是母亲起早贪黑,一针一线赶做的布鞋。一年里,大多数夜晚,母亲都在不停地纺线、做鞋。记得小时候,我总是就着油灯坐在母亲旁边写着作业,我写完了作业去睡觉了,母亲仍会在那昏暗的油灯下做到深夜。多少次当我从睡梦中醒来,却还能听到母亲在堂屋深夜纺线的声音。我们总能在每年的秋凉之前穿上母亲手做的棉鞋,那种幸福的感觉比现在穿着高档名牌鞋子还要高兴。有时也因母亲实在是太忙,做不出这么多的鞋子,而在商店买鞋又无能为力,所以开春之后,我们兄弟几个只能是光着赤脚做事、上学。
尽管后来每次说起,母亲也一直觉得对不起我们,特别是觉得对不起年长我十岁的二哥。为了照顾年幼的我,照顾整个家庭的生活,二哥未曾踏进过学校的门槛,而早早参加了队里生产劳动,就是到了老年的时候,母亲和我提及此事,还感到深深遗憾,并反复地重复:“你不要忘了二哥的恩情,不是二哥的照顾,你早不在了人世”之类的话语,这也使我至今都背负着心理负担,是我的出生,耽误了二哥的前程,影响了二哥今天的生活。
1972年3月,随着父亲的平反,我开始上学,以及几个哥哥相继长大参加工作劳动,家里的情况总算开始有点好转,母亲再不用为队里的“超支”而操心犯愁。可随着几个哥哥的长大成人,带来的是结婚成家的更大经济压力。
因大哥二哥都到了结婚的年纪,母亲愁得最寝食难安。大约1974年的春节过后,母亲便一直整天愁眉苦脸,几乎是借遍了所有的亲戚,和队里情况稍好一点的伯伯婶子。记忆最深的是,队里姜伯的儿子国府结婚,母亲为急凑三元钱的“人情”,挨家上门好话说尽,这家几角那家一块,最后好不容易面红耳赤地赶在夜晚酒席开席之前,把这急如债的“人情”送上。到今天我都不能忘记,那用红色粉笔记在隔壁张伯那张老式木柜门上的“刘妑,借款50”的字迹。每次去她家找儿时的伙伴癸卯玩时,这几个红色的大字就会跳进我的眼帘。
好在天无绝人之路,母亲的东拼西凑,加上父亲微薄的工资,那年总算是将二位嫂子娶进了家门,勉勉强强完成了大哥二哥的婚事。后来,母亲也经常感叹:“要不是张伯等这些好心的伯伯婶子帮忙、借钱,那年真的不知怎样过去!”
办完哥嫂的婚事,母亲本以为可以轻松一些了,可就在1977年的五六月间,因长期的劳累、忧愁,加上陈年的旧疾,母亲的身体终于再也撑不住了。一场大病悄然降临到母亲的身上,先是大队、公社医院治疗,可病情并没有太多的好转,病危之时,家里已准备好了母亲的后事,所幸闻信的父亲坚决把她接到县城医治。经过县医院几个月的精心治疗和父亲细心照料,坚强的母亲终于挺了过来。我清楚地记得,母亲出院回家后,她要好的姐妹三枝姨,为母亲煎了近两个月的药。母亲临走前的几天还含泪对我提起这份深深的情谊。
那年以后,母亲因病后身体的虚弱,从此就告别了田间体力劳动,加之几个侄儿侄女的相继出生,母亲才将主要精力放在照顾孙子、家里的事情上了。
1981年,随着几个侄儿的长大上学及三哥的結婚成家,近六十岁的母亲总算是把生活的磨难熬到了尽头。在父亲及儿子们多次劝说下,母亲才搬到了城里同父亲和我们一起居住。
进城后,尽管母亲已到享福的年纪,身体也因早年过度劳累留下的病根时好时坏,可母亲她那种勤劳善良的美德却依然保留。只要是家乡亲人进城,母亲都是热情接待,安排食宿。时不时地托人带点礼物给那些曾经给予她帮助照顾的伯伯大婶,多次托人带信给三枝姨,接她进城来玩。在身体稍好的时候,母亲还上街进点瓜子、花生、甘蔗,提篮摆摊,做点小本生意,以贴补家用,用积攒了几年的积蓄为我办完婚事。同时为弥补对二哥未能上学的亏欠,让我将她最喜欢的孙子——侄儿杨瞿德接来县城读书,用他们二老有限的收入,贴补他,直至大专毕业。而母亲也曾不止一次地说:“在所有儿孙中,只有瞿德最有孝心。”事实也的确如此,在母亲七八个孙儿中,瞿德最有孝心。
后来母亲老了,八十多岁的她实在不能动了。可要强的母亲,生活上还是坚持与父亲单过,自己照顾自己,尽量不找我们的麻烦。只是当他们都病了,才会临时让我们去照顾几天。就这样,直到2008年4月,因父亲逝世离开,多病的母亲才在几位哥哥及我的劝说下同我们一起生活。
2011年的农历八月十一,按照母亲的意愿,我们将重病的母亲送回到了她日思夜想的故乡。三天后的八月十五,在故乡那轮高挂的明月里,忍受了多年病痛折磨的母亲,走完了她勤劳朴素的一生。记得出殡的那天,全队近百人自发地为她送行,一路上在她所经过的门前,每家燃放烟花、鞭炮,此起彼伏、接连不断,直到她老人家出村很远很远……
近来,我时常回想起母亲艰难勤劳的一生。多少次,我静静地仰望蓝天,凝视白云,想着她在天堂的样子,看她是不是还像在世一样那么劳累操心。无数次我在睡梦中突然惊醒,半夜里又好似听见她摇车纺线的声音,睁眼禁不住泪流满面。
母亲,在遥远的天国您可知道儿子对您无穷思念?您善良、坚韧、勤劳、节俭的品德,我们将会永远铭记心间!
故乡的大坛子
坛子,是故乡人特有的叫法,到今天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把这么大的水塘叫坛子。是圆圆的水塘形状像坛子的颈口,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我曾问过年长的父辈和村里教书的先生,可他们也只是摇头,说是这水塘开始形成时就叫坛子,至于为什么叫坛子,他们也都全然不知。
直到近年,我在整理父亲的遗作时才知道,其实坛子形成的历史并不是太久。大约是1931年的那场长江洪水,因当时国民政府的腐败,以至沿江防洪堤垸的建设标准非常低下,二三米高的江堤,挡不住漫过堤垸一米多的洪水,凶猛的洪水几天几夜的冲击,将低矮的堤垸撕开了个百多米长的口子,形成了这五六十亩田大小的水塘。新中国成立后,人民政府为了保障人民群众的安居乐业,在远离坛子的内侧重新修建了防洪的大堤。在堤内,我的祖辈们则沿着大堤一字排开,重新修建房屋,就成了生我养我的故乡。而堤外,那口叫坛子的水塘自然就成了父辈们挑水、洗菜、洗衣的天然场所和我儿时游乐玩耍的乐园。
从我有记忆时开始,坛子的四周长满不高的构树和几棵高耸的柳树,它们把瘦伶伶影子丢在潭水中,潭水则湛清湛清得像透明的蓝色玻璃,可以清楚地看到成群的鱼儿在水中游来游去。
每天早晨,坛子的周边,围满了淘米、洗菜、洗衣的伯伯婶子,她们用刷子、棒槌、搓衣板等,在你一句张家长、她一句李家短的说笑声中,各自不停地搓洗手中的衣物,似乎这是她们最好的休闲方式。
傍晚,特别是夏天的傍晚,坛子便成了父辈们互相谈天说地和商量明天农事的最好场地。他们肩一担水桶,悠闲地来到坛边,脱掉身上因劳累了一天,带着汗渍的脏衣,美美地在水中搓洗一番,然后静静地在水塘中泡上一会,那神情似乎比现代人在高档澡堂或浴池中还要惬意,然后肩挑那吱呀的竹木扁担,两只晃悠悠的水桶,摇荡着满天星光,笑盈盈回到家中,喝着一杯早就准备好了的小酒,送走一天的劳累。
而坛子的夏天,更是我儿时玩耍的天堂。当中午火辣的阳光洒在坛子清凉的水面上,年龄相仿的我们,为躲避大人们的管束,前一天就已偷偷约好,趁父母们下午出工未归,三五成群地溜到坛子边上,火急火燎地脱光身上的衣服,快速地扑进水里,立即开始水战游戏。一双小手在水中扑腾,把水泼向伙伴们的脸上,瞬间,每个人的脸上都挂满了晶莹的水珠。水中的追逐、嬉戏,那欢声笑语顿时响彻云天。直到每个人都玩得筋疲力尽,大家才会上坡晒干头上的头发,悄悄地回到各自的家里。等待下一次的秘密预约。
就这样,坛子一年一年,陪伴着我的童年、少年,直到我离开故乡。
时光流逝,无情地改变了世间万物。那个曾经留下我儿时快乐、留下父母欢笑的坛子,随着1998年那场百年不遇的洪水,被冲刷得无影无踪。世事轮回,想想坛子起之于洪水,又失之于洪水,也正如我漂泊的人生,少年时离开家乡,而今天又回到故乡,直到最后,我也将永远留在故乡的这片土地上。
作者简介:杨朝贵,男,湖北监利人。其小说、散文、诗歌等,发表于《文学百花苑》《精短小说》《速读》《河南科技报》《老朋友》等报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