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柱林 许聪
三部作品:潘红日《驻村笔记》、李约热《人间消息》、莫景春《被风吹过的村庄》,三种不同的文类:长篇小说、中短篇小说集和散文集,三位风格明显不同的作家,来自三个不同的民族:瑶族、壮族、毛南族,同时获得中国文学的“四大奖”之一——第十二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这对广西文学来说,是一个不小的收获,但要寻找到几部作品之间内在的共同点,并不容易。幸好有一个外在的共同之处,那就是这几位作家都是来自桂西北山区乡村,也许有某种文学原点,可供我们切入观察。
三位作家现在都在城市工作和生活,他们的文学书写却主要围绕着乡村题材展开,这并不令人意外,世界上几乎所有的工业化、城市化国家,在其城市化和工业化后至少一代人的时间里,其文学仍然是乡村文学。有一种广泛流行、也有一定道理的说法是,作家的写作几乎都是对其童年经验和记忆的回应。所以这三位作家的写作中常常有关于乡村生活的描述,这是非常正常的,而对于潘红日和李约热来说,居住在城市的他们还曾经在一段不短的时间内下乡,参加扶贫工作。现代化和工业化的一个后果就是,城乡的贫富差距扩大了,这在世界范围内也是同样的情形。而中国把消灭贫困作为社会主义建设的一个重要目标,产生了空前绝后的扶贫事业。潘红日可以说是响应时代的号召,主动要求去参加扶贫工作队,号称是当时“广西精准扶贫驻村第一书记里年龄最大、资格最老、行政级别最高的一位”。驻村为他提供了大量的创作素材,他的短篇小说《码头》的背景也是扶贫,而《驻村笔记》则直接以驻村队员的口吻来叙述。工作队下乡,属于中国乡村治理的伟大创造。往高了说,这是中国共产党一贯倡导的群众路线的反映,是为了克服官僚主义所采取的应变措施。马克思曾引用老黑格尔说,历史上的伟大事件和人物,总是出现两次,换句话说,就是历史充满了重复。而扶贫工作队,既是历史上那些工作队形式的重复,却又具有独特的时代意义,即它的任务非常明确:“精准扶贫”。红日非常细致地描绘了工作队的工作:“要致富,先修路。”所以工作队的一个重要任务就是到城里相关部门去找关系跑项目,搞基础建设,修桥铺路。没有电或经常没有电是万万不行的,工作队又想方设法得到电力部门的帮助,对全村电网进行升级改造,保证农民时刻过上好生活。而在高寒干旱山区,农民碰到的日常困难就是饮水无法保证,于是工作队又得到水利部门帮助,搞了供水工程。至于建立产业合作社等,自是扶贫题中应有之义。农民们还有些灰色地带的困难,工作队也负责解决了。如胡彩旗家有四个超生孩子,派出所不给上户口,因为不是在医院生的,没有出生证明。当然也可以采用变通的办法,即提供亲子鉴定证明,但那要花一大笔钱,贫困户如何出得起这么多钱?如果上不了户口,意味着这些孩子和一家人永远都要贫困下去。幸好有一位跟胡彩旗同名的领导也来扶贫,顺利地解决了这个问题。
但这绝不意味着扶贫工作的容易。这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世界上还没有哪个国家完全解决了全部人口的贫穷问题,在中国这样一个人口数量庞大、国情复杂的国家就更不用说了。红日写出了扶贫工作的巨大困难,也写出了这个工作的巨大意义。难能可贵的是,红日在处理这个复杂敏感的政治性和时效性特别强的题材时,仍然最大限度地保持了自己的艺术品质。比如两个同名同姓的女性人物胡彩旗的设计,就非常幽默而尖锐。大家都是一个名字,可命运却有天渊之别。一个是结婚多年无法怀孕,一个是生孩子易如反掌。一个是孩子出生多年无法上户口,一个是打个招呼就解决了貌似重如泰山的困难。当然语言上的幽默是红日的一贯特色,作品中俯拾皆是。如把需要去进行艰苦的扶贫工作的红山称为景区,不说那里荒僻,却说“芳草萋萋,溪水潺潺,空气清新,民风淳朴”。又如,扶贫要求工作队员深入农户家中,次数也有要求,毛一曾说自己有一个月入户2.5次,因为有一次是在路边了解情况,没有进家,只能算半次。在结构上,就如两个胡彩旗的设置一样,小说常常采用对比的手法,如胡彩旗就表示,政府几十年都无法解决的贫困问题,干部个人如何在数年内甚至一年内搞定?农村道路几十年没有修通,为何工作队一找人就马上见成效了?这种地方见出了作品的匠心,工作队的成绩越大,说明我们的日常工作的缺失越多。小说结尾处也是一个精心设计的“意外”:扶贫工作队的工作即将告一段落,需要脱贫的农户签字确认。虽然内心忐忑,可队员们还是认为有把握让农民们签字。可事与愿违,有几个农民拒绝签字。是不是有什么工作没做好,让被扶贫的农民不满意呢?作品显然吊起了读者的胃口。调查组来了,结果让人大吃一惊。原来是农民们觉得工作队员们太好了,舍不得让他们走,想通过拒绝签字这一招挽留这些来自城里机关的干部。这种反转的煽情效果当然比平铺直叙好得多了。
扶贫工作队员这一人物身份本身,却具有一种含糊暧昧之处。他们来自城里,真正的职业是文联领导/作家、大学教师等,却又在村里工作;他们与农民同吃同住同劳动,但领的是原单位的工资,最终也要回到城里去。所以,至少在扶贫工作队里时,他们可谓是边缘人。红日并没有讳言他们的这种边缘状态与心态,比如与村里干部一起吃饭喝酒时,“我”担心村里学校食堂的酒菜等没有“产品合格标识”,特别是喝的是农民自酿的低度烧酒,提醒大家少喝,真正的村干部就说他们也想喝高度酒,但喝不起。这就显示了毛一们作为下乡干部的边缘位置的尴尬。李约热在《人间消息》里则将边缘作为一种方法,有意无意地再现边缘人物、边缘处境、边缘心理状态等。固然,作家在这些近几年创作的作品中,“挖掘出笔下人物沉默忧郁但热烈坚韧的灵魂”,并“重新发现了某种属于文学、属于地域、属于这个时代的奇妙张力”,用一种“世界性眼光”“发现边地生活异质性”①。在我看来,重要的在于,从边地出发,边缘在他这里具有了一种生产性,使作家获得了一种不从通常所认为的中心——不管是权力中心还是文化中心——看问题的能力,用评论家张燕玲的说法,也可以说是“民间品质”。
收入小说集的第一篇《村庄、绍永和我》,同《驻村笔记》一样,以作家下乡扶贫為结构线索,虽然涉及面多,但主要集中在所谓“扶贫先扶志”上,当然,小说的意蕴要曲折幽微得多。作品素材源于李约热扶贫村里的农民老黄家发生的真事,平时这位老黄很和善,总是面带微笑。可是有一天他两岁的孙子被切猪菜的机器切掉了三根手指,要等孩子长到十八岁成人后,才能从自己身上取骨头重植三根指头。从此,李约热见到老黄,就发现他变得相当冷漠了。在小说里,小孩被切掉指头这个细节不再那么重要,虽然其提供了一个改变“我”与村庄、绍永与世界的关系的契机。现在的村庄给我的印象就是“远看像仙境,近看脏、乱、差”,一地牛粪无人管,“所有的苦难都自己消化”,成了一个“孤独的人间”,再也寻不到以前故乡“野马镇”的影子。“我”自己也变了,那时的“我”,“讲义气,也很傻”,“我现在也跟这个村庄一样,深沉,麻木”。村里的年轻人绍永,曾被家里寄予厚望,父亲挣钱供他上大学,他却误入传销邪路,被“遣送”回村后,意志消沉,变成除了睡觉和吃饭,什么事也不干、什么话也不说的“不成用”的懒汉。父亲说他几句,他就要拿刀片割手腕自杀。村主任希望“我”能想办法劝说绍永回归社会,“我”却以需要深入了解情况再说为理由搪塞。至少就表面上理解,按叙述者自己的表述,“我”、绍永和村庄几乎是三位一体的存在,在单位存在感不强的作家与边地需要扶持的村庄,以及一个被视为“不成用”的废人,从中心的角度看,当然都是边缘性的存在物,所以并不存在“我”要启蒙和拯救谁的问题。叙事最后的变化源于一次偶然事件,即“我”在绍永邻居家发现了三根小手指,可能是邻居约三岁大的小孩玩切猪菜的机器时被切断的,而邻居救孙子心切,忘记把手指带去医院了。我和绍永急忙骑电单车赶往县城医院送手指,绍永第一次跟“我”说话,让“我”开快点。也许对孩子的关心激活了绍永的同情心,这是否能成为他回归社会的主动性的开始,小说并未展开,留给读者想象的空间。
《人间消息》中的好几篇小说,都涉及一个相近的主题,人的情感与伦理秩序的重建。《龟龄老人邱一声》以野马镇为背景,邱一声70岁那一年,碰到了人生三大悲之一的“老年丧子”,孤苦凄寒,幸好村里人后来自发地担负起轮流赡养他的义务。核心情节其实很简单,邱一声的儿子阿牛怕自己成为爸爸的累赘,跳河自尽。而邱一声却认为儿子的死是自己的过失导致的,为此心神不宁,神智失常。最后他也悬梁自杀,不想麻烦别人。这里重要的不是事件真相,而是每个人努力完成自己的角色扮演,甚至以极端的形式展现自己对他人的责任与爱。《情种阿廖沙》里,阿廖沙跟重刑犯的妻子夏如春相好,而她丈夫因冲动之下犯下杀警重罪正在面临最后的审判。为了营救犯人,阿廖沙的朋友们不惜非法盗印票据,以筹钱请律师,最后自然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一边是干柴烈火般的恋爱,一边是想方设法营救对方的丈夫刘铁,阿廖沙并没有产生违和感,周围的人,包括刘铁的母亲,最终也认同了他们的行为。显然,在野马镇,人物的行为与生活的伦理并不构成终极的冲突,或者说伦理服从于自然法。《你要长寿,你要还钱》里的杜松和杜枫是三代以内的堂兄弟,因为杜枫借杜松的钱投资开采稀土矿,其实是被骗了,还不了钱,杜松就封了杜枫的家门。最终杜松还是可怜这位流落在外无家可归的老年堂兄,让他回家住,并嘱咐其“你要长寿,你要还钱”,展现人间的情义。“亲兄弟,明算账”本来就是民间公认的伦理标准,在杜枫还不了钱的情况下,杜松封门并不算过分,而他心生怜悯则是个人情怀,在当下“喻于利”的环境中实属难能可贵。《幸运的武松》重点不在嘲弄“不禁看的‘中产”,对打“西门庆”(喻指侥幸进入税务局工作的韦海,他沾染上了吃、拿、卡、要的坏毛病,而且变得六亲不认)之类本身也不是特别认真,而是在这个过程中发生的各种错位,一种事情失控的感觉。显然,一切都在急剧变化,一个人的命运如何,端的看是否“幸运”。
上面讨论的几篇作品都以野马镇的生活为背景,有的是以对过去生活的回忆的形式,而有的是以城乡关系的面目呈现的。《人间消息》里的其他几篇作品,主题和题材相对分散,结构上或松散或繁复,也主要涉及作家对当代生活中的伦理困境与个人选择的冲突等问题的观察与思考。《二婚》在叙事逻辑上或有未能自洽之处,不过作家意欲通过人物的自我表演将城乡、贫富、忠奸、虚实等二元对立的事物联系起来,进而用一个多重嵌套结构对当代婚恋的复杂形态进行描摹和呈现。人物“轻微的幻想症”,与作家略带嘲讽的语气一起,共同演绎当代社会的奇观。《美人风暴》在意趣上与《二婚》接近,人物情感也是虚虚实实,其面临的困境和抉择也有相似之处,“相机”这一核心器具在叙事功能上也可以视为一种“幻想症”。《人间消息》里,唐俊是否是“我”的生父固然令人纠结,但弄清楚了又能如何呢,事情该如何还得如何。当然,在充满犬儒气息的时候,认真不失为一种有效的治疗方案。小冬对周畅的爱情也可以作类似的理解,他确实爱她,但那个也许并不存在的“玛沙”更让他牵挂,促使其去天南地北寻找。《南山寺香客》里,李大为到南山寺访李师,本身平淡无奇,却又引出一个无名的男人和女人的故事。当然这个故事可能会给李大为某种启示,从中领悟出似有似无的人生哲理,但从逻辑上说,并无必然联系。隐隐约约中,作品似乎在为笔下的人物寻找一种精神寄托,在无意义中生成一种意义。
在潘红日和李约热笔下,扶贫工作队员作为边缘人物,主要是居于两种生活方式的中介、中间位置,在某种特定的意义上,可以说他们居于中心,功能是将两边联系起来。而其他的边缘人物,则确乎在生活中,或社会发展演化过程中处于真正的边缘位置,如孤寡老人、找不到生活目标的年轻人、失去家园的或进城寻找机会的农村人等,在高速前行的列车上掉队了。但在两位作家对两种边缘的想象中,都试图尽量赋予人物光明和温暖。比如下乡扶贫,里面有期待和失望,更有希冀和愿景,就像绍永在知道邻居孩子断指后表现的,在极端情形下激发出的生命的热情;或像杜松听闻杜枫落魄的消息后,主动伸出和解之手,不光考虑个人利益,更要生出向善之心……在混沌复杂的现实中,在冰冷坚硬的人生中,凿出一道裂缝,让光照进来②。既直面现实,又不轻弃理想,呈现边缘想象的复杂性。
不言而喻的是,边缘和贫穷都是长期以来的乡村想象的组成部分,而潘红日和李约热有长期的乡村生活经验,所以他们的乡村想象在很大程度上包含了自身的生命体验,并将其经验重组和转化为源源不绝的文学资源。这牵涉到复杂的城乡关系及其中互相矛盾的想象,有一种较为普遍的观点认为,“对于乡村,人们形成了这样的观念,认为那是一种自然的生活方式:宁静、纯洁、纯真的美德。对于城市,人们认为那是代表成就的中心:智力、交流、知识。强烈的负面联想也产生了:说起城市,则认为那是吵闹、俗气而又充满野心家的地方;说起乡村,就认为那是落后、愚昧且处处受到限制的地方”③,在这种互相对立的想象中,其实常常遮蔽了转型时期两者之间的紧密联系,也会有意无意地忽略乡村想象中自身的复杂与矛盾。莫景春的《被风吹过的村庄》,提供給我们一个观察这种复杂性与矛盾性的佳例。作者在这本散文集中,立足于自己多年在毛南山乡的生活经验,加以种种文学的衍化与发挥,描绘出一幅幅浓墨重彩的故乡人、事、物的图景。
必须承认,几十年前被奉为圭臬的“杨朔模式”,现在虽然饱受争议和诟病,但仍然在深刻地影响着散文作者们的写作,即使这种影响有时是无意识的。莫景春的散文也深深地浸淫在这种以小见大、由近及远的路数之中,比如在他笔下经常出现的花草菜蔬,固然反映了作者对故乡景物的仔细观察与深厚怀念,比如《窗前的牵牛花》中孤独的少年与远方的游子从牵牛花中得到的安慰,但他更在意用这些日常事物来表现其背后的人物性格或人际关系等更深层次的思考。比如《邻家瓜果》,原本相处和睦的邻居,因为田土分配的事闹得不愉快,产生了深深的隔阂,所以就在两家中间拉上篱笆,试图把两家隔离开。可长在篱笆边的瓜果却不管这些,总是把枝藤伸过对面去,瓜果就时常落到邻居家的地上了,两家都不捡拾,造成不必要的浪费,这在并不宽裕的农村,当然更让人痛惜。最终,篱笆拆除了。瓜果都有来有往,何况人呢,自我隔绝是没有出路的。《秋地里的棉花》通过母亲种棉花到做成棉被的辛劳的描述,将自己的温暖与母亲的劳作与爱意联系起来。命意相同的还有《指甲花开》,那位将对知识和美的追求传播给学生的老师,给学生们心灵带来启迪,鼓励他们努力用知识改变自己的命运,所以作者所看到和描述的并不只是家乡红艳艳的指甲花,更是老师心灵的美丽。只有这样,那被李渔视为“极贱之花”的凤仙才转变成了作者笔下美艳的指甲花。
除这种象征、隐喻或寓言式的手法以外,作者在描述家乡景物时总是带着一种动态的感觉,将其置于历史变化的场景之中,这方面的典型例子是《稻草叙述者》。稻草在南方稻作农业地区是极为平常的,同时也是极为有用的。但在一开始,毛南族人并不知道利用它。收完稻谷后,就随意将其丢弃在田野里,任其凌乱腐烂,只有小鸟和老鼠做窝的时候,才会用到它。后来学会了将稻草编织成舒适的草垫,或者利用它养殖食用菌,再后来毛南山乡的牛肉出名了,人们又用稻草配合其他饲料来养牛,稻草让人们完成了一个又一个的梦。这当然比作者那些较纯粹的田园牧歌,比如村前会唱歌的老水车、充满温馨和欢乐的田间小路来得厚重了。如果没有描述农人的辛勤劳作,没有刻画乡村生活的艰苦忍耐,没有记住父母精打细算,单纯的田园牧歌如果不说是刻意的掩饰和欺骗,至少也是不完整、不真实的。莫景春写了故乡的美好与善良,也不回避其中的艰辛和困苦。《稻子黄时我的生日》就记录了关于一个乡下孩子有关生日的酸甜苦辣。“我”是一个没有确切生日的小孩,现在表格上的出生日期是自己根据母亲模糊的记忆填写的。这不是因为父母没有文化辨别不清日子导致的,虽然他们可能确实没有多少历法知识;也不是他们不关心孩子,他们尽一切可能让孩子生活得好一些……但与记住孩子生日相比,他们要操心的事多得多,相比之下也重要得多,“圈里的牛羊喂了吗?稻子抽穗了吗?没有人的操心,这些庄稼就会枯死,这些牛羊就会饿死,那全家人的日子也跟着难熬,孩子也难以成活”,没错,生活就是这样,它有时显得冷酷无情,但不是因为缺乏爱或人性。幸运的是,“我”是在收获的季节出生的,这至少保证了“我”婴幼儿期最早阶段的营养。由于作者现在居住在城里,所以作者时常将乡村的一切和城市挂上钩,揭示出两者间或明或暗的联系。《进城的石头》写人们为了建设城市,把原来城里的石头驱逐或打碎,在原来石头生存的地方建起房子和道路,只有乡下人还整日与石头为伍。令人没有想到的是,石头今天又成了城里人的爱好,乡下那些奇形怪状的石头可以卖出好价钱,有些还让有钱人毕恭毕敬地去“请”回来,正好与乡下人想进城立足千难万难形成鲜明的对比。《黑白生活》里将煤矿工人兄弟在矿井下不见阳光的生活与黑色世界,与地上生活的光明与城里人的光鲜洁白,作了一个对比书写,把白建立在黑的基础上的道理揭示出来。
当然作者更多书写的,是自己当下在城里对于乡村人物与生活的回想与纪念。这种纪念与回想,并不全然是纪实,其中包含了各种城乡边缘人对过往生命经验的想象与重组。在这点上,莫景春的散文与潘红日、李约热的小说其实并无二致。潘红日的《驻村笔记》不光是自己担任驻村第一书记时获得的第一手资料,也有自己长期在农村生活和工作的经验与见闻;李约热下乡时碰到的各种故事和他虚构的“野马镇”,也是真实生命经验与文学虚构结合的产物,《村庄、绍永和我》就是明显的例证。莫景春的散文,那些乡村的人、事、物,可能多多少少有些原型,但也少不了各种添油加醋。比如《爱花的母亲》,表面看去,母亲对生活的热爱显得很自然,“我”这个现在在城里生活的人则显得有些做作,原因是母亲爱花是与农村生活紧密结合在一起的,很朴实。但如果真是在农村长期生活的人,会发现其个别细节经不起推敲,比如,母亲把稻花摘下来放在桌上或养起来,不说稻花几乎不能称为花,而且把稻花摘下来后稻子就没有了,这对一个农民来说,肯定是不能接受的。这种地方,自然是作家的想象在发生作用。
可以说,通过将自身的生命经验重组,或者将其与虚构的愿景融合,三位作家都在试图描绘自己理解的城乡关系或展现自己对现实生活的观察与思考,将边地少数民族地区的生活再现为中国故事的组成部分,从而创造了自己的文学空间。获得全国少数民族文学“骏马奖”,就是对这种文学空间的肯定。
【注释】
①张燕玲:《以自己的腔调,书写人间消息——李约热近期作品读札》,《中国当代文学研究》2019年第5期。
②梁文春:《从人生的裂缝中寻找光——李约热新作北京、上海、南宁、廣州分享会综述》,《广西文学》2019年第10期。
③威廉斯:《乡村与城市》,韩子满等译,商务印书馆,2013,第1页。
(张柱林,广西民族大学文学院;许聪,广西民族大学文学院博士研究生。本文系“广西民族文化保护与传承研究中心”科研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