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焕平“北有延安,南有桂林”的理论论断及相关问题

2021-06-15 06:56程志军
南方文坛 2021年1期
关键词:桂林延安抗战

抗战时期曾在桂林从事文化活动的林焕平,在为《桂林文化城大全》所作的“总序”中提出:“在中国抗战文化史上,可以说抗战时期,北有延安,南有桂林。要研究抗战时期的中国,一要研究延安,或者说,要研究国统区,首先要研究桂林,桂林有着很强的典型性。”①在序言开篇,林焕平便指出战争环境下出现了“北有延安,南有桂林”这两种典型的文化现象,虽然这仅仅是个人陈述性的话语表达,但实际上还是构成了对战时中国文化形态进行的一种整体解读,即延安和桂林是具有不同特点的两个文化中心。

已有研究者多次提及林焕平的这一观点②,并以此作为理论依据来阐述抗战桂林文化城具有的独特的现象体系。实际上,“北有延安,南有桂林”的判断可以作为一种介入抗战文学研究的方法,以关联性角度能够打破战争语境下南北两地不同意识形态带来的隔阻,有助于审视桂林抗战文艺运动的细节构成,更有助于去辨析抗战文学的总体性内涵。魏华龄等学者借此观点,进一步阐明解放区的文化时政理论及时传播到桂林加强了南北之间的交流,和延安经验产生的关联性为桂林现象研究打开了新的视角,但事实上,研究重心不应仅限定在政治文化带来的影响上。桂林文化空间的建构和党的领导、左翼文化传统、知识分子的家国文化以及民间团体的爱国文化融合在一起,由此酝酿而成的革命文化是主导桂林现象“典型性”生成的根本力量,这是文化政治的认知角度③。本文拟对林焕平这一论述以及相关成果作出清理,并指出从关联性层面辨识其典型性应多从文化政治的观察角度入手,这样更能延展其应有内涵。

一、“典型说”的合理性

许觉民认为“形成一个文化中心点的因素是多方面的,是历史的、地理的、政治和经济的诸种因素的综合,但它的形成必须经过一个漫长的时期”④,这是符合事物一般发展规律的判断。但同时又补充到,“抗日战争期间桂林文化城的形成却是一个例外,战争和地理因素促使它迅速地具备着一个规模,加上政治因素造成大批文化人才的聚集,在一个很短时期内形成了大后方一个文化中心点”⑤。战时桂林成为文化中心是在多种共生语境下出现的,是在特殊的时间节点上诸多因素集聚加剧的结果,其显然打破了常规。从话语场理论来看,许觉民提到的影响文化中心生成的因素就内蕴在话语场之中,比较来看,南北两地的典型性在各自場域里都是多种因素共同作用的结果,我们对此展开分析,进而可以对“北有延安,南有桂林”的论断作出更充分的解读。

在延安文艺话语场内,最显著的是文艺与政治之间的关联。这是延安文艺典型性的主体表现。党的文化领导是延安文艺道路实现审美意识形态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关键因素,文艺创作的方向性、目的性和规范性经由毛泽东文艺思想的指引形成了制度化的规约。以延安为中心的陕甘宁边区集结了抗日民主政权的力量,党的领导具有鲜明的政治意识形态和文化意识形态的诉求,所以“北有延安”的逻辑判断应指向党的文化领导权在战争环境下对文艺创作的制度引导。

如果以“北有延安”作为参照,那么研究“南有桂林”也有了相应参照点。在政治导向上,当时的桂林虽处国民党统治区,但由于蒋介石和桂系之间存在着矛盾,中共中央南方局的积极介入和顺势领导则直接促成了进步文艺的开展。夏衍曾评价自己寓桂时期是以新闻记者之笔为武器,把为人民服务作为文化工作的自觉使命;《国民公论》在发刊词中强调了文化人要“唤醒民众”“激发士气”,刊物辗转到桂林后,依然秉持以民族和国家命运为使命,积极为进步文人的文艺抗战创造条件;同样,文协桂林分会的成立,也是要以建立“文艺据点”的形式推动抗战,这种制度化导向也表明文艺界要走向团结一心;而在《救亡日报》“文协桂林分会成立纪念”的专刊中,如黄药眠《文艺家的团结》、王鲁彦《我的希望》、谷斯范《动员作家们上前线去》等文章都充满着感召力,以上所举都表明桂林文人凸显出的文艺救国、团结抗战成为主流。但和延安比,桂林现象在受政治文化因素影响上显然更复杂,党在国民党统治区文化战线上的领导和民间团体、左翼人士、文协组织的多种力量都发挥着相应效力,展现出来的文艺抗战受到的是泛政治因素的影响。“抗战时期的政治运动与文化运动水乳交融”⑥,对于桂林来讲,这一点体现得也非常充分,多维的意识形态话语促动了文化政治的应运而生。也正是基于这一点,桂林抗战文化和延安相比存在着必然的差异。从1938年10月到1944年秋,桂林文艺界的创作活动随着民族矛盾和两党分歧也相应出现了变化,但即使是皖南事变发生后国民党对统一战线进行破坏,文艺界也没有中断进步潮流,以《野草》的犀利批判和邵荃麟等中共文化领导小组的积极组织为例,后期桂林的文艺活动一方面揭露国民党的反动行径,一方面依旧坚守文艺为抗战服务的坚定路线。而当国民党文化政策收紧甚至限制言论出版自由的时候,文艺创作“不能直接反映抗战实际斗争生活,又不能直接抨击国统区内的腐败与黑暗”,因而转向“写历史、演历史,以历史影射现实”⑦,以《忠王李秀成》等为代表的剧目就是这样出现的,欧阳予倩选择避开正面遭遇,借历史言说现实,这是文人理想的体现。这既是政治的,也是文化的。整体来看,左中右不同立场的进步人员共同促成了桂林文化空间的演变,所以由此产生的政治文化便具有了典型性。依据许觉民的观点,我们认为影响桂林现象形成的政治因素应该是广义的政治文化。

党的领导在战时桂林的根本导向是建立文化统一战线,八路军桂林办事处和邵荃麟中共文化领导小组是前后阶段最具有代表性的两个组织机构,其从事的是统战工作,而不仅限定在文艺界。比如周恩来曾三到桂林,对文化界统一战线的确立起到了推动作用,也强化了党在国民党统治区的领导,但是我们必须认识到,这种政治导向还是策略性的,党的文化领导对桂林文艺界不可能像解放区那样形成一种制度保证。延安文艺的经验构成根本上归因于党的领导,特别是《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以下简称《讲话》)诞生后,“人民文艺”的政治属性不断加以凸显,所以“北有延安”的典型性内涵指向了文艺的生产机制和生产方式,解放区文艺话语场的形成符合中国共产党(以下简称中共)领导的抗日民主文化建设和新民主主义文化建设的根本需要,这种话语生产经历了学习并贯彻《讲话》精神的动态过程。对照来看,因特殊的政治语境,桂林文艺界接受的党的领导主要体现在有限度的方向性的引导上。

许觉民还指出文化中心的形成需要积淀经济的地理的历史的因素。“相当多的工厂企业内迁的首选地址倒是桂林这一起先不甚繁荣的小城”⑧,这可以看出战争在破坏国内经济的同时,桂林却得到了发展的机会,“据不完全统计,书店、出版社竟达近200家,印刷厂多达100家,每月印刷用纸15000多令,每月排版达4000万字,各类杂志200余种,其中文艺期刊近一半,纯文学期刊近40种,综合性文艺期刊50多种”⑨,这些统计数字印证了当时出版印刷业非常发达,还表明桂林具备了支撑起该行业发展的其他经济条件。而至于地理方面的因素也有,桂林偏西南一隅,内地中心城市沦陷后,人员西迁势在必行,并且从交通上它联结了西南的重庆、贵阳和昆明,香港沦陷后,又有文人逃亡到此。桂林在地理因素上的重要性跟战局密切相关,战局变化又直接跟国共两党建立的抗日统一战线密切相关,所以归根结底还是受政治因素影响最大。

有了相对宽松的政治环境、必备的战时经济基础和出版行业的保证,桂林文化空间的开创一度繁盛,文化界的进步人士、民主人士甚至中共领导下的宣传活动都得到了有力保障,如《救亡日报》就是宣传党的文化政策的主要渠道。比较来说,延安文化空间的主导进入到政党组织的范畴内,以《解放日报》为代表的党报党刊除了宣传战事、党政活动外,还要大力宣传文艺创作的动向、方针和政策。文艺整风进一步规范了工农兵文艺的创作宗旨,张扬知识分子批判立场的刊物、丁玲等人的杂文等都是被规约的对象;再如解放区文艺对大众化民族化的积极倡导,具体引导了文艺的创作走向,《兄妹开荒》等秧歌剧的广泛出现,也正好配合了《讲话》的方向,并对解放区大众化实践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这些都源于政党的领导,也就是政治因素对延安文艺经验的典型性起到了决定作用,中共的文化领导促成了解放区文艺鲜明的工农兵主体实践,并且从更深层来看,新民主主义政权建设引导的是“国家主义的意识形态”⑩的建构,文艺创作也是如此。把林焕平和许觉民的两篇文章进行对读,并且将后者界定文化中心的因素引介到其整体论断上,我们会发现林焕平所言的“典型说”能够成立。

二、作为问题的“典型说”

对桂林现象和延安经验所进行的关联性探究,研究者多认为延安是文艺经验的传播者,桂林是接受方,二者是主客体的形式,带有北呼南应的话语关系。在这方面,魏华龄的著作《一个独特的历史现象:桂林文化城》(漓江出版社,2003)就已经把桂林现象进行了整体分析,其中《桂林抗战文化与延安抗战文化的内在联系》对“北有延安,南有桂林”这一论断作出了纲领性解读。文章首先特别指出了蒋桂之间存在的矛盾为南方局在桂林进行文化领导提供了宝贵的空间,进而举出南北之间进步文人的交往;其次,魏华龄从文化传播的角度分析了身在延安的文艺工作者把作品放到桂林来发表,并把相关的出版情况进行了梳理,指出毛泽东思想在桂林广泛得以接受以及相关媒介对中共文艺政策的宣传;三是分析了通过桂林可以进一步向国民党统治区延伸延安经验,如毛泽东文艺思想的壮大传播以及对民族形式问题展开的讨论;四是分析了经桂林产生的文艺著作辗转到了延安。作为较为系统并且从宏观方面对二者关联作出研究的理论性文章,魏华龄勾勒出了研究的主体框架,找到了研究的新思路,但对于中共文化领导在桂林的实踐过程以及文艺团体、文艺活动的细节缺少足够的微观考察。

除此之外,魏华龄、李建平、刘泰隆等学者也较早关注到毛泽东的政论、军事战略特别是文艺思想在桂林的传播。李建平《毛泽东思想在桂林文化城的传播与影响》、魏华龄《抗战时期毛泽东文艺思想在桂林的传播》、刘泰隆《毛泽东的鲁迅论及其在桂林文化城的传播和发展》11对此就展开了论述。三位研究者意识到,抗战洪流中延安经验对桂林文化城的思想文化建构产生了重要影响,其辨析思路和林焕平序言中的观点本质上是相同的,主要从政治文化的角度上去分析,把相近的或相关的现象进行宏观对比,从另一方面看,这恰好是当前桂林现象研究的症结所在。以林焕平的论断作为逻辑起点,我们还可以生发出更深入的关联性思考,即延安经验如何参与并影响了桂林文化城的建构,从微观视角和内部机理上加以审视是突破现有研究的节点。林焕平强调了党的文化领导起到的突出作用,持有的是政治意识形态决定文艺创作的认知立场,这是基于现实的一种判断,但是除了党的文化领导成为联结南北两地文艺活动的结点,进步文人团体和文协桂林分会引导营造的活动过程也需要加以辨析,在呈现人民性叙事、保家卫国主题,追求文艺大众化、民族化,倡导民主进步,维护文艺界统一战线等多个层面上,桂林文艺抗战依然与延安经验相勾连。黄伟林列举出参与文化城建设的诸多人物,如郭沫若、茅盾、巴金、何香凝、田汉、蔡楚生、胡愈之、范长江、欧阳予倩、夏衍等12,整体看这些文化人士领导或参与了战时文艺的建设,显示出进步文化创造的主体力量。

我们需要从微观层面来看党的组织作用。设置八路军办事处的根本目的是为了建立起统一战线,反映在文艺界,其突出作用表现在为进步文艺创造了发展的现实空间,并充分集结起文艺抗战的革命队伍。所以,其起到的组织功能执行了党的文艺领导的方针,“如军委政治部第三厅领导的抗敌演剧第一、第九队,抗敌宣传第一队,电影放映队,漫画宣传队,及孩子剧团、新安旅行团、汉口基督教女青年会战时服务团”13以及《新华日报》桂林分馆、新知书店、读书生活出版社的营业活动都曾掀起抗战文艺的热潮,这些都离不开组织领导,而像召开文艺座谈会、组织街头诗和话剧演出、办好进步报刊等都在有效动员机制下不断壮大。另外,文协桂林分会起到的组织作用也不容忽视,不同政治身份组成的文艺队伍走到一起,保证了国难当头文艺队伍的精诚团结,而知识界文化界倡导的感时忧国、保家为民情怀也体现在相应的创作面貌上。由此看来,充溢着家国之爱的文化氛围是包括不同政治信仰的革命队伍共同营造的。和解放区新民主主义文化建设的目标不同,中共的文化领导从桂林的现实出发,文化统战、文艺组织和文艺制度在现有条件下加以展开,救亡、民主和进步活动因此得以实施。文协分会的成立,进一步促成了中共文化领导的有效性,为作家群体践行党的文艺政策提供了基础条件。因此,我们要做的是对这些现象进行细节上的挖掘。

反映在其他代表性的团体组织和文艺创作方面,如国防艺术社以爱国进步青年为主体,演出过《放下你的鞭子》《飞将军》《青纱帐里》等抗战剧目,这充分彰显了青年文化和进步文化的方向。再如《救亡日报》的复刊,夏衍编辑报纸的思路体现的就是党在当时的领导意图,而《文化岗位》副刊则整合了“前线、后方、抗敌根据地、敌后沦陷区、国统区和游击区的小说、诗歌、散文、杂文、剧本、长篇连载、报告、通讯、战地速写、文化报导、文艺评论、书刊评介、读书札记、木刻、漫画、歌曲、唱词等文艺作品”14,这几乎涵盖了战时所有文艺创作范式,当然创作群体的构成也非常多元,党的文化统战内蕴在救亡运动中。《文化岗位》持开放的办报态度,比如刊发毛泽东的《序〈论持久战〉的英译——释抗战与外援》(1939年5月12日)等文章;《文化岗位》推出的木刻、漫画、歌咏作品展也丰富了桂林现象的文化气质,而这些战时艺术诉求既是桂林的,也有和解放区相关联的。除了《救亡日报》,《国民公论》在政治气氛宽松的情况下也积极报道时政要闻,刊发延安的消息,文艺专栏的作者一部分就是《救亡日报》上的积极活动家,如郭沫若、艾思奇、田汉、司马文森、夏衍等,另一部分还包括王鲁彦、丘东平、艾青、艾芜等作家,而像《吹号者》《心防》《江汉渔歌》等都是积极倡导抗战题材的作品15。从上述相关例证看,桂林现象与延安经验在文艺活动的关联上有继续深入的空间,这些细节到底起到了什么作用,这是要解决的。

桂林八路军办事处作为党的联络机构被迫撤销后,此前相对的有序组织受到冲击,这反映出桂林的政治环境决定了包括中共领导在内的进步文化的现实走向,但革命文艺的潮流还在延续。我们可以借助万忆、万一知的史料汇编去理顺一些相关刊物的办刊思路。《野草》办刊的宗旨就是为了给受伤的战斗者恢复元气提供必要的歇息的场所,以便于再次激励人们起来战斗。抗日统一战线遭到破坏后,杂文的犀利和明快见诸报端,并能够进行尖锐地讽刺和辛辣地批判,从《野草》的编辑手法和主要作者来看,刊物的创作主流捍卫着左翼文化向上的韧性。致力于以文艺进行抗战的《文艺生活》(1941年9月15日创刊)由司马文森编辑,邵荃麟、夏衍、田汉等都为撰稿人,和《野草》一样,撰稿者的身份和办刊的目的决定了《文艺生活》的价值导向。与其相近的,熊佛西主编的《当代文艺》(1944年1月创刊)也积极倡导以文艺为武器,郭沫若、骆宾基、端木蕻良、邵荃麟等积极推动文艺发展。邵荃麟编辑的《文化杂志》(1941年8月10日创刊)刊发时政形势和文艺作品,臧克家、欧阳予倩、田间、司马文森、聂绀弩等积极撰稿;而像桂林《大公报·文艺》(1941年3月16日创刊)创作同仁,如郭沫若、茅盾、田汉、夏衍、艾芜、熊佛西、焦菊隐等对宣传抗日同样做出了巨大贡献。文艺刊物开展文化救国的热情并没有随着政治环境的恶化而减退,同时后期文艺队伍的人员构成、创作立场、坚守的岗位意识也没有减退,这从主要刊物的创作人员构成和创作质量上就可以做出判断。虽然党对统战工作继续给予关怀和重视,但是客观现实决定了党的领导面临着有效空间的压缩,所以桂林疏散前的文化形态主要是文人情怀的个体抒发。同时包括对国民政府的暴露讽刺性书写,西南剧展系列演出呈现的社会责任感以及街头诗运动、朗诵诗运动、歌咏运动等群众活动,这都是国民党统治区革命文化的体现,民族/国家的想象与实践倚靠战争语境获得了有力延展,而這些与延安的“人民文艺”的实践不能说就没有关联。

概括起来讲,迫于政治环境,后期党的组织作用在弱化,但文艺抗战的呼声没有退却,这很大程度上是由进步群体的责任意识决定的,文艺界反映出的抗战主题和进步诉求没有改变,文化政治的书写显现出战时文艺的生命力。如前所述,林焕平的观点基于的是宏观的政治文化的视角,如果从细微处去把握“北有延安,南有桂林”的论断,以点带面地深入进去,进而从文化政治的角度去探讨“典型说”的内涵是可行的。

三、作为方法的“典型说”

谭桂林曾指出,“如果不从政治的角度转换到文化的角度就很难再有进展”16,这一点对于处理抗战文学的相关问题会有所启迪。战时桂林所容纳的文化元素非常广泛,集中体现在官方的、民间的,政治的、文化的,进步的、反动的等多个方面。试举几例,“‘文协这一民间社团也带有一定的官方色彩,换言之,在一定程度上体现了政府当局的文艺政策”17,可见文协桂林分会具有双重特征;当时的国民党机关报《扫荡报》主办的《抗战戏剧》《文艺周刊》积极报道抗战,而《大公报》选择站在民间立场宣传抗日,它的副刊《文艺》还关注延安动态18,可见该报的编辑出版也不限于政治活动这单一层面;“全国性人民团体的到来,不仅有助于重庆抗日救亡运动的蓬勃展开,并且有利于重庆抗日规模的扩大与深入的发展,使之成为民族觉醒与个人自觉的典范”19,重庆走向战时中心不仅仅是因为当时的政治力量发生了位移,还有文化机构以及文化人员的入迁,后者也推动了重庆文化秩序的形成,桂林也具备相对齐整的上述核心要素,由此构成的文化秩序自然也是维系文化活动的基础。所以说,文化场域凝聚起来的这些细节和政治文化相关,也和文化政治相连,这再次提醒我们在桂林现象的认知立场上要作出转变。

适度打破林焕平的分析思路,从文化政治的角度入手则可以更有效地发掘桂林抗战文艺的代表性作品。比如,“《忠王李秀成》单行本的出版是文化供应社同人极力促同的结果。在此期间该剧也开始在桂林和重庆等地上演,产生强烈反响;尤其在桂林的演出,由欧阳予倩亲自指导”20,这个剧本以及改编之后的剧目演出在当时西南地区的文化抗战中都产生了积极影响,以历史人物李秀成的慷慨就义呼唤有为青年的民族担当,这是欧阳予倩创作的初衷。再如,聂绀弩、秦似等人创办的《野草》以刊发批判性杂文而著称,它的出现与桂林抗战文化空间产生了紧密勾连,特殊语境才造就了《野草》的精神品格,所以它的批判性立场是政治的也是文化的。“解放区的文化整合是以主流政治文化观念为轴心,包括知识分子型文化观念的调试和农民型文化观念的创化,生成新民主主义的战时文化形态”21,以延安为中心的解放区呈现的不光是政治文化的特殊性,还有文化政治的特殊性。延安文艺道路的建构根本上是将鲜明的意识形态迁移到文艺创作的观念表达中,进一步形成以工农兵为主体的创作实践并完成人民性叙事。研究解放区文学,选择文化政治的视角同样重要。

在看待鲁迅的问题上也具有代表性。鲁迅在延安的使命感,其基调和阐释方向在新民主主义理论框架内,毛泽东对鲁迅历史地位的论断具有权威性,这一点对解放区的政治文化和文化政治都有导向性,由此衍生出来的评价多是对其进一步的阐释,即明晰出鲁迅的政治家立场。在看待桂林出现的关于鲁迅的评价上,刘泰隆的研究也主要以毛泽东的鲁迅论作为分析问题的方法,即深受延安对鲁迅定位和判断的影响,他如是写道,“如何对待毛泽东的鲁迅论,是诋毁、污蔑、反对,还是拥护、阐发、捍卫,就成了当时文化战线的一项重要斗争”,“毛泽东的鲁迅论也就成了桂林文化城进步文化战线对鲁迅总体的最高认识”22。这表明,当时桂林发生的鲁迅批评的确受到了来自延安的影响,但这并不是说南北两地的鲁迅论就没有了差别,最基本的一个事实是,毛泽东的鲁迅认知发生在新民主主义革命进程中的解放区,和桂林的社会语境固然不同。因此,刘泰隆的鲁迅研究有继续探讨的空间,如果我们将宋云彬、李何林、聂绀弩、冯雪峰、欧阳予倩、邵荃麟等代表性的鲁迅批评话语放置在桂林现象生成的具体语境中,同时也把毛泽东的鲁迅论作为一种平等的批評论断搁置在相同的话语场内,由此在文艺运动的发展变化中来辨析鲁迅的战斗精神、思想革命与民族革命的价值定位会更有弹性。可见,林焕平的“北有延安,南有桂林”说引出了整体研究的好思路,从政治文化的视角看问题具有合理性,但又不能仅仅依靠这个角度,在探讨鲁迅思想在桂林的传播与接受时,仍须多注重文化政治的分析角度。

“抗战时期延安在文化实际作用上不如桂林,延安的作用主要在政治上。延安是中国抗战时期政治的灯塔,是抗战胜利的方向,是中国的希望。但将桂林和延安两个不同领域作用的城市并列并不准确”23,这是对林焕平“典型说”的呼应和质疑。毫无疑问,这个观点要厘清的是延安是政治意义上的延安,桂林是文化意义上的桂林。从根本上说,这种认识事物的视角依然在二元思维的框架之内,即政治和文化是对立的。这和现有研究同属一个误区,我们要看到的是战时桂林的政治文化和文化政治都具有典型性。举南北旧剧改革的例子看,在延安文艺下乡的目的是文艺入伍,文艺入伍和文艺大众化的归宿是要实现文艺为工农兵服务,因为工农兵是抗战的主体力量,这样的线性逻辑告诉我们,文艺生产的机制和生产的过程构成了文化诉求,所以秧歌剧就在走向民间改造民间的道路上完成了自身文化政治的逻辑建构。同样在桂林的欧阳予倩也进行了旧剧改革,他的做法是把旧桂剧改革为应抗战之需的文化艺术产品,不管是针对戏剧内容的革新,还是力求戏剧形式和戏剧观念的创造,作为戏剧家的欧阳予倩承担的是救亡使命,或者说在他的戏剧改革实践上实现了文化创造者文艺救国的理想,所以,我们在作出具体判断时,要认识到文化和政治的有机融合。胡风编辑的《七月》出版后,为国民党统治区传递出了延安新生活的画面,鲁藜的《延河散歌》鲜活而富有诗意,对比之下厂民的《河边恋歌》《春耕》也写出了解放区的新天地24,经由媒介传播带来的延安的歌声,对桂林抗战文化多元化增添了新的实景。类似的作家心态和南北往来也须展开分析。

综上所述,林焕平提出的“北有延安,南有桂林”无论是作为问题,还是作为方法,都折射出这是处理抗战文学的一种可行思维。本文从“典型说”入手,在现有基础上阐明从文化政治的角度研究南北关联性的问题更为可取,也能够进一步挖掘出更多的细节,比如马克思主义文艺观的建构、文艺大众化民族化的讨论以及其他文化现象。本文接近于一份并不完备的提纲,限于篇幅和个人能力,论文只是沿着既有思路提出了一些想法,还没有充分展开,可能也并不成熟。

【注释】

①林焕平:《〈桂林文化城大全〉总序》,载雷锐主编《桂林文化城大全》(文学卷·小说分卷一),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1991,第1页。

②后文提到的魏华龄以及李建平、黄伟林等学者在相关研究上多有涉及,如黄伟林为《抗战桂林文化城史料汇编》丛书所作的总序。

③李江对战时文人的生存状态作过分析,见《桂林文化城戏剧研究》第七章,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8。

④⑤洁泯:《〈桂林抗战文学史〉序》,载蔡定国等著《桂林抗战文学史》,广西教育出版社,1994,第1页。

⑥文天行:《抗战文化运动史》,中国文联出版社,2015,第26页。

⑦王福琨等:《中共中央南方局的统一战线工作》,中共党史出版社,2009,第200页。

⑧⑨23雷锐:《桂林文化城小说研究》绪论,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6,第9、2、21页。

⑩孟繁华:《大众文化与文化领导权》,《文艺争鸣》2005年第3期。

11三篇文章分别发表在《南方文坛》(1994年第1期)《新文化史料》(1994年第3期)和《广西社会科学》(1999年第1期)。

12黄伟林:《抗战桂林文化城史料汇编文学卷丛书总序》,广西壮族自治区内部资料性出版物,2015,第1页。

13冷德慧等:《八路军桂林办事处》,广西人民出版社,1990,第13页。

14万忆等:《广西抗战文化史料汇编》第一辑,人民日报出版社,2013,第183页。

15李建平:《桂林抗战文艺概观》,漓江出版社,1991,第22页。

16谭桂林:《文化取向与空间定位——重庆文学史研究的几点思考》,《涪陵师专学报》1999年第2期。

17张中良:《抗战文学与正面战场》,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4,第41页。

18佘爱春:《抗战时期桂林文化城的文学空间》,南京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11。

19郝明工:《抗战时期的重庆文化》,商务印书馆,2016,第48页。

20佘爱春:《文化供应社与抗战时期的文学出版》,《南方文坛》2018年第3期。

21苏春生:《中国解放区文学思潮流派论》,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0,第32页。

22刘泰隆:《历史的高峰——桂林文化城的鲁迅研究精华探索》,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1998,第51页。

24雷锐等:《桂林文化城诗歌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8,第18页。

(程志军,陕西师范大学文学院、广西教育学院文学院。本文系陕西师范大学中央高校基本科研业务费专项资金资助项目,项目批准号:2019TS099;广西高校中青年教师科研基础能力提升项目阶段性成果,项目批准号:2019KY16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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