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摘要:自晚清以来,敦煌石窟艺术蜚声中外,外籍学者赴莫高窟考察者渐多。1948年9月,时任北京大学客座教授的印度汉学家师觉月一行三人赴敦煌考察。本文利用师觉月当年的报告等史料,对师觉月敦煌之行的历史场景略加探讨,或可为敦煌学术史以及现代中印人文交流画卷补上一笔。
关键词:师觉月;敦煌考察;中印人文交流;学术史
中图分类号:K87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4106(2021)02-0140-10
On the Visit to the Dunhuang Caves Made by
Indian Sinologist P.C.Bagchi in 1948
CHEN Ming
(Research Center for Eastern Literature, Peking University, Beijing 100871)
Abstract:Since the late Qing dynasty, the art of the Mogao Grottoes in Dunhuang has become famous throughout the world and attracted the interest of more and more foreign scholars. In September1948, the celebrated Indian Sinologist P.C.Bagchi made a trip to Dunhuang with two of his students. This article makes use of the report collected in the National Archives of India that Professor Bagchi submitted after his visit to discuss the historical context of his visit to Dunhuang. Study on this topic will help reveal the complex history of Dunhuang Studies and the history of cultural exchange between modern China and India.
Keywords:P.C.Bagchi; visit to the Dunhuang caves; cultural exchange between China and India; academic history
20世紀初,自斯坦因、伯希和分别从敦煌骗购大量古代文献并运至欧洲之后,敦煌逐渐引起了国内外人士的多方关注。到了抗战胜利的前夕,随着国立敦煌艺术研究所的筹备与正式成立,以及西北艺术文物考察团、西北科学考察团所带来的“西域考古热高涨”,一些在华的外籍人士也奔赴敦煌考察,为现代敦煌的艺术文化交流留下鲜明的印记。这些考察活动有的扬名后世,更多的则逐渐消散在历史的风沙之中。1948年秋,时任北京大学客座教授师觉月(Prabodh Chandra Bagchi)三人的敦煌之行,迄今少见学界论及{1}。本文基于印度国家档案馆(National Archives of India)所藏师觉月当年的报告以及当时中国媒体的报导,对师觉月敦煌之行的历史场景略加探讨,或可为敦煌学术史以及现代中印人文交流画卷补上一笔。
一 师觉月三人抵达兰州
1947年3月18日,印度国际大学研究院院长师觉月受印度政府选派抵达北平,出任由印度政府出资在北京大学设立的“印度历史与文化”讲席客座教授,任期二年。他除在北京大学开设学术讲座之外,还与在北平的中外学者多方联络,积极参与学术活动,成为“北平汉学”的一分子{2}。师觉月是印度当时较有名望的汉学与佛教学(也可称为“中印学”)的研究专家[1][2]。次年9月,出于对敦煌艺术的热爱,以及渴望探讨印度艺术在中国的影响,师觉月率领由印度政府选派的第二批留华研究生中的泰无量(Amitendra Nath Tagore)、苏可拉(Y.K.Shukla)两人,赴敦煌考察。《申报》1948年9月11日第7版《印学人赴敦煌考察壁画艺术》最早报导了此事:“[本报兰州十日电] 印度国际大学硏究院长师觉月,率印籍硏究生二名,由平飞兰。定十一日西上敦煌千佛洞,考察壁画艺术。”《大公晚报》1948年9月12日第1版《印学人赴敦煌考察壁画艺术》的消息与此相同,二文均未披露两位印籍研究生的姓名。《东南日报》1948年9月11日第8版《印籍研究生赴敦煌考察》虽大体相同,但列出了这两人的名字:
[本报十日兰州电] 印度国际大学研究院长兼北京大学客座教授师觉月,昨携印籍北大、北平艺专研究生泰无量、苏可拉,由平飞兰,定十一日转敦煌莫高窟考察,约有一周之逗留。
师觉月三人9月9日到达兰州,次日参观了兰州大学。时任兰州大学历史系主任顾颉刚接待了师觉月一行。《顾颉刚日记》记载当天(九月十号星期五,八月初八)下午的相关活动:
印度人师觉月等来,伴游图书馆。六时,与乔树民伴之同出,到民众教育馆参观壁画。
到凯士林应宴。与树帜等同步归。
今晚同席:师觉月(P.C.Bagchi,印度国际大学研究院院长,兼北京大学“印度哲学”客座教授)、泰无量(泰戈尔之孙,北大研究生)、苏可拉(Y.K.Shukla,北平艺专研究生)、水天同、乔树民、段之美、董爽秋、刘仲阮(以上客)、树帜(主)。[3]
由此可知,师觉月一行由顾颉刚陪同,在兰州大学参观过图书馆、民众教育馆的壁画,并接受了时任兰州大学校长辛树帜的晚宴之约,与兰大的水天同(英语系)、乔树民(医学院)、段之美(数学系)、董爽秋(植物学系)、刘仲阮(校办)等多位学者进行了交流。师觉月之前与顾颉刚、辛树帜并无交往,他为何要专程去兰大拜访呢?《和平日报》1948年9月16日第3版《印度三学者赴敦煌考古》对此行有所说明:
[本报兰州通讯] 印度国际大学研究院院长兼北京大学客座教授师觉月,国立北京大学研究生泰无量,国立北平艺专研究生苏可拉等三人,昨天下午搭平兰班机由北平抵兰。他们都是印度人(以上人名均系译音),此次是到敦煌考察壁画,经过兰州,下榻于西北大厦。记者昨天晚上前去会晤他们,泰无量的中国话说得很好,他已学得一口的北平腔调。他告诉我,他们三人留居北平都有一年多的时间,他在北平,是随从胡适之先生研习白话文学史,苏可拉则是随从徐悲鸿先生研习中国画,师觉月是一半作客座教授一半也研究中国哲学。我问师觉月氏对于北平的印象怎样,他说:“那里很好,很安静,最适于研究学术。”苏可拉说:“敦煌壁画是中国古代美术,在世界艺坛上都是驰名的,所以我们决心要到敦煌去实地考察。”他们在兰州只留一天,今天中午前往省府拜会郭主席,明天就搭车西行,在敦煌大约有一周的逗留,然后返平。泰无量还告诉我,今天下午要到兰大去访晤顾颉刚教授,因为胡适之先生对他们说过,顾是北大的老同学……(九月十日寄自兰)
《中央日報》1948年9月19日第7版《西北考古热敦煌艺术吸引印度客》一文,也是“[兰州通讯]”,开篇描述数月来的西北考古热带来的两批考古专家的情况之后,也介绍了师觉月等三位印度学者要去敦煌考古的消息,其小标题为“他们想在千佛洞里找出中印悠久关系”:
九月九日,此间来了三位要到敦煌去访古的邻邦远客,那就是印度国际大学研究院院长兼北京大学客座教授师觉月(译音),北京大学研究生泰无量(译音)、国立北平艺专研究生苏可拉(译音),他们三位都是邻邦印度的学者……他们三人都在北平住了一年多光景,都可以说得颇流利的国语……与记者交谈中,师觉月说他对北平的印象很好,“那地方很安静,最适于研究学术。” 苏可拉极赞敦煌壁画之历史价值与神圣意义,他说:“敦煌千佛洞是古中国艺术之宫,敦煌壁画是中国古代美术的精华,在世界艺坛上居着很重要的地位。不到敦煌去实地考察是最遗憾的。”他又说他们此去在敦煌佛洞里,最少要住上一周,他还说他企图在那千佛洞里,能发现到中印两古国文化上之悠久关系的轨迹。
十日,这三位访古的远客,忙于拜访,上午访郭寄峤主席,下午访兰州大学史学系主任顾颉刚。他们说访顾颉刚是遵胡适之之嘱,因为胡适之对他们说过,顾是北大的老同学,也即是说是他们的同学。
这三位访古的远客,十一日就搭车溯河西走廊西上了。他们说他们除了访古,还很想看看大沙漠的面目。(器){1}
比较可见,此则通讯的一部分内容与《和平日报》上的《印度三学者赴敦煌考古》一文颇多相同,其中的不同之处,比如,三人“都可以说得很流利的国语”与“泰无量的中国话说得很好”不同,目前尚未发现师觉月能说很流利国语的证据。苏可拉“他还说他企图在那千佛洞里,能发现到中印两古国文化上之悠久关系的轨迹”等,明确说明了他们去敦煌访古的学术意图。
《中央日报》(昆明)1948年9月20日第6版《印度三学人赴敦煌考古》只是将《和平日报》的上述通讯的时间做了调整,文字基本原样。结尾也有省略号,似乎表明还有未尽之言。《中央日报》(贵阳)1948年10月18日第4版又刊发了一篇《西北考古热高涨 三位印度学者由兰赴敦煌 寻找中印文化历史轨迹》。实际上,这篇“兰州通讯”只是一段旧闻的综述,与前述的两则报导基本相同。
上述媒体主要报导了师觉月三人在兰州的活动:接受记者的采访、拜会甘肃省主席郭寄峤和兰州大学顾颉刚教授等。另外,这些报导还重点说明了三位印度学者要去考察敦煌的原因有两点,一则敦煌是中国古代美术的精华和世界艺术的精品,二则希望能“在千佛洞里发现到中印两古国文化上之悠久关系的轨迹”。这些记者以及顾颉刚的笔下,都有一些小误。比如,三人的中文名字并非都是音译,因为“师觉月”和“无量”是意译,只有“泰”和“苏可拉”才算是音译;泰无量也不是印度诗圣泰戈尔的孙子,而是侄曾孙[4]。
考虑到行程不易,胡适预先为师觉月准备好了给顾颉刚等人的介绍信。除了在日记中记载之外,顾颉刚在1948年9月13日给胡适的信中也谈到了师觉月来访的情况:“日前印度师觉月、泰无量三位先生到兰,接读先生介绍信,敬悉一切。兰州有一唐壁画,曾同往参观,惜太黯旧,等于未观。师先生等已赴敦煌,俟其归来当请其兰大讲演也。”[5]所谓的唐壁画,就是日记中所指“到民众教育馆参观壁画”。师觉月由于旅途中滞留的时间过长,返程匆匆,故没能在兰州大学进行讲演。
二 师觉月三人在兰州和敦煌的往返旅程
师觉月一行实际离开兰州去敦煌的时间并非《和平日报》和《中央日报》所说的1948年9月11日。虽然目前在汉文资料中,笔者尚未发现有关师觉月在敦煌考察活动的具体记载,但印度国家档案馆保留的一份外交部档案为我们提供了比较准确的信息。这份档案名《师觉月与苏可拉在中国的一次旅行:师觉月关于兰州大学和敦煌石窟的报告》(A tour in China of Dr. Bagchi,Mr. Shukla and report by Dr. Bagchi on the Lanchow University and Tunhuang Caves,编号为Progs.,Nos. 728-CJK/1950),是师觉月1948年10月12日在北平住所“使馆街”(41-M. Legation Street,即东交民巷41号)给在南京的印度驻华大使馆参事依士麦(Mr. Ismail)的一份打字报告,此档案比较详细地记载了师觉月和苏可拉的兰州和敦煌之行。该份文件归属当时的印度外交部东亚司(CJK Branch),于1950年入档。据其封面上的标注,该档案本拟于1971年销毁,但非常幸运的是,它保存下来了。该档案没有前后的相关文献,属于单独归档类型。根据档案封面的记录,师觉月在北大任教期间,很可能另向印度教育部提交了一份比较全面的关于中印文化交流活动的报告,但教育部并未向外交部转交,目前那份报告暂未找到,无法知晓其具体内容。
师觉月的这份报告分为三个部分,对其内容梳理如下。
第一部分,共4頁,是师觉月给依士麦的一封信。主要陈述从北平往返敦煌的行程及其途中所遇到的困难。师觉月此行的具体行程为:
9月9日,上午,师觉月一行从北平乘坐中国航空公司(CNAC)的航班,下午抵达兰州,入住中国旅行社(China Travel Service)下属的西北大厦(North-West House)。
9月10日,上午,师觉月一行拜访“甘肃省长”(Governor of Kansu),即时任甘肃省政府主席郭寄峤(1946年11月—1949年6月在职),受到善意的接待。郭氏指示下属为他们的敦煌之行提供帮助,并在下午送给师觉月一打写给沿途官府的信函。下午,师觉月一行访问兰州大学。
9月11日,中午,师觉月一行应邀赴郭寄峤的招待午宴。
9月12日,郭寄峤的下属袁(Mr.Yuan,音译)先生安排师觉月等购长途车票。
9月13日,师觉月一行乘坐大巴从兰州出发。一路花了六天的时间。
9月18日,师觉月一行才到达酒泉,并去拜访了当地公署。公署秘书告诉他们,暂时无车去敦煌,或者要花费800金圆券租卡车去敦煌。
9月19—23日,一直滞留酒泉。期间,师觉月给南京的印度驻华使馆发了两封电报,但直到23日才得到使馆的回复。当天,师觉月拿出胡适给张治中将军的介绍信,去拜会时任西北军政长官公署长官的张治中。张将军刚回到酒泉,热情接待他们,并让秘书安排一辆军车第二天送他们去敦煌。这辆车还要留在敦煌,以便接他们返回。
9月24日,师觉月一行从酒泉出发,当晚抵达敦煌。
9月25日至10月1日,师觉月一行考察敦煌莫高窟,并得到了当时的国立敦煌艺术研究所(the National Art Institute of Tunhuang)成员们的大力帮助。
10月2日,师觉月一行离开敦煌,开始返程。
10月3日,师觉月一行到达酒泉。张将军长官公署的秘书安排了他们返回兰州的旅程。
10月5日,师觉月一行乘坐政府通讯部门的服务车离开酒泉。
10月7日,晚上,师觉月一行返回兰州。
10月8日,师觉月在经历了许多困难之后,乘坐中国航空公司的航班返回北平,结束了这次敦煌访古之旅。
第二部分,1页2行,题名“兰州大学”(Lanchow University),师觉月不仅谈到了去参访兰州大学一事,也详细记录了兰州大学当时的学科和学术情况,以及计划与兰州大学开展学术交流的一些想法。但他未具体描述在兰州大学与顾颉刚会面以及与兰大学者们共进晚餐的情节。
第三部分,约1页半,题名“敦煌”(Tunhuang),主要说明了在敦煌石窟一周的参观印象,以及对敦煌艺术的感想。
三 师觉月报告的简要分析
(一)敦煌之行旅途艰难
如师觉月所描述的那样,敦煌之行确实艰难。与当时的一般游客相比,师觉月的境遇无疑是令人羡慕的。来之前,胡适就给师觉月准备好了联系顾颉刚、张治中的信函。到了甘肃之后,他分别得到了西北军政长官张治中上将、甘肃省政府主席郭寄峤以及酒泉等地方官署的关照和帮助。尤其幸运的是,9月23日,师觉月滞留酒泉的时候,他所拜访的张治中在此前的数日巡行河西,分别视察了玉门老君庙油矿、敦煌莫高窟等地,22日下午刚从安西回到酒泉,第二天准备返回兰州{1}。张治中特别到莫高窟参观壁画两天,对此有浓厚的兴趣{2}。因此,张治中见到师觉月之后,热心地帮助解决其交通问题。张治中受胡适之托帮助师觉月一事,有其电报为证。当年9月26日(即“申寢”),张治中从兰州给在南京出席第一次中央研究院院士会议的胡适拍发了一封电报,其内容如下:
特急京处。密徐处长面致中央研究院胡适之先生:寄迪之函早转到,承介绍印度师觉月教授等三人赴敦煌参观,已抵酒泉,遇见并派车妥送来回,请释念。……弟张治中。申寢。兰。秘印{3}。[6]
张治中与胡适的书信往来并不多,从此电报来看,胡适对师觉月的敦煌考察是极为支持和关注的,所以张治中才以特急电报告知相关的安排。胡适的朋友多,所托请的都是高官,故能解决师觉月旅途中的车辆问题。
即便如此,师觉月对敦煌之行还是颇为不满。一方面,由于旅途车辆的安排不如人意,他在旅途中多耽误了两个星期,滞留的时间远远超过了他的预计。另一方面,他认为郭寄峤的下属没能尽力,对他提供的实际帮助未能满足其要求;他对中国旅行社的服务极为不满。再加上旅行支票不能及时兑付、随身常用的钢笔被偷等,师觉月对诸事颇感愤慨。他甚至认为,甘肃当地的一些人因为他是印度人而有意怠慢或者歧视。因此,师觉月在对行程的抱怨中,充满了不少负面的情绪。师觉月之所以认为因为他是印度人士而受到了中国人的歧视和怠慢,这与他当时的心态有关。一来,师觉月认为自己在印度是一个有名的教授,又是印度政府选派到北大的客座教授,地位崇高,理应受到比较高级或妥善的款待。二来,师觉月在来华之前,考虑到在华旅行的便利,曾要求印度外事部门为他提供外交护照,但因不合惯例而遭到当局的拒绝{4}。可以说,师觉月因出自法国著名东方学家列维、伯希和的门下,自己也是一名出色的汉学家,故其内心不无自傲的情绪。
其实,师觉月身上的这一点早就隐约可见了。1947年4月5日,师觉月在北京大学做了第一次学术讲座“印度文化之基础”。季羡林的日记《此心安处是吾乡》记载当时的情况:“不久胡校长、汤先生同Bagchi去,三点Bagchi开始讲,题目是The Foundation of Indian Civilization。胡校长用英文作了一个介绍,四点讲完。”{1}出于尊重,胡适在介绍性发言中涉及“中印历史上的友好关系”,并对师觉月的学术成就有所美言,师觉月坦然受之:
他们(指印度学者—引者注)以为中国没有文化,他们以为中国有的文化也都不过只是由印度传播过去的。举个例子来讲,师觉月博士有一次很得意地告诉我,说胡适之先生在介绍他给北京大学学生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承认了中国是印度文化的殖民地。有了这种心理活动,汉学在印度的长成便永远不会修直而蓬勃。[7]
正是因为有了些许的文化自豪与骄傲感,师觉月才会在信中向印度外交官倾泻心中的不满和郁闷。当时体验了从兰州赴敦煌之行艰难的,并非师觉月一行。至少有三位外籍人士体会了同样的赴敦煌之旅,他们的经历可以与师觉月进行比较。
第一位是比师觉月要早五年(1943年9月30日—10月30日)去敦煌的英国学者李约瑟博士(Joseph Needham,尼德汉)。李约瑟与黄兴宗、艾黎(Rewi Alley)、吴作人等人一起去敦煌石窟考察,原计划只考察数日。汽车发动机损坏送至油田维修,李约瑟一行被迫滞留莫高窟将近一个月,他的游记及其所留下的档案反映了西北之行的艰难{2}。英国外交档案中,保留了1944年1月李约瑟撰写的一份赴中国西北的考察报告《关于1943年8—11月中国西北之旅的报告》(Report on a Journey in the North-West,occupying Aug.,Sept.,Oct.,Nov. 1943。编号为F.O.676/645)。档案封面上写着李约瑟的名字及其工作单位:Sino-British Science Co-operation,Dr. Joseph Needham(图1)。《西北日报》1943年10月22日第2版《尼德汉等参观敦煌壁画》云:
[中央社敦煌二十一日电] 英剑桥大学教授尼德汉,偕其秘书黄同(兴宗)、中国工业合作协会顾问艾黎及中国名画家吴作人等,乘中英科学合作馆特备汽车于日前到达千佛洞。现驻敦煌从事摄影工作之中央社记者罗寄梅,招待该氏等,参观各洞窟之壁画与塑像,并对中国艺术之画风与技术,予以详尽之介绍与解释。尼等拟在此小住,藉作详细研究,约一月以后,回经兰州转回重庆。{3}
第二位是1948年9月赴敦煌的美国学者艾琳·文森特(Irene Vongehr Vincent)。她的著作《神圣的綠洲》(The Sacred Oasis)明确记述了乘坐破旧的卡车一路颠簸、风尘仆仆的情况(图2)[8]。可见,当时甘肃的交通条件较差,确实是不如人意。但李约瑟和艾琳·文森特的笔下,并没有强烈的抱怨情绪。在师觉月离开敦煌不久,艾琳·文森特的丈夫约翰·文森特(John Vincent)11月份也不惧旅途艰难赶赴莫高窟,拍摄了大量的彩色照片,日后在英国出版了《敦煌佛经石窟壁画》一书[9]。
第三位是比师觉月稍微晚一点到莫高窟的美国斯丹佛大学教授乐及士(Millard Buxton Rogers)夫妇。陪同者是清华大学教授陈梦家。他们也会晤了顾颉刚。《顾颉刚日记》1948年10月21日载,“陈梦家偕乐及士夫妇自北平来,谈。……美国斯丹佛大学中国艺术教授乐及士(Millard Buxton Rogers)来中国研究半年,已游泉州、北平,兹来游敦煌,梦家伴之来。”22日,“到西北大厦,与梦家及乐及士夫妇同出,到图书馆访刘衡如,同到省府,访郭主席及丁宜中,商车事。”25日,“听乐及士与陈梦家演讲。讲毕,与同参观各院及图书馆……刘寿嵩来,与同到辛先生处,商乐及士汽油事。”[3]361-363 他们也去了省政府找郭寄峤商量去敦煌的车辆,以及找兰州大学校长解决汽油的事情{1}。11月15日,在结束考察返回到兰州之后,陈梦家对记者大赞甘肃和敦煌,称“甘肃这个地方真朴素得可爱”,但也吐槽“交通工具太缺乏”{2}。当时甘肃的交通状况不佳是有目共睹的。乐及士因为有陈梦家相陪,故能比师觉月一行稍微顺利。
(二)兰州大学的学科发展
师觉月的这份报告简要叙述了兰州大学的学科情况。师觉月的来访不仅是兰州大学校史的花絮,他的报告也是一份外籍学者如何看待民国时期高等教育的资料。师觉月走马观花之际,也记录了兰州大学的学科情况。师觉月在报告中提议印方与兰大开展相关的合作。他建议到兰大研究的人选Satiranjan Sen,正是与泰无量、苏可拉同批来华的印度留学生沈明。沈明是加尔各答大学的梵文硕士,有很好的梵语基础,又愿意学习和研究中国医学,非常适合到兰大。他可一边教梵语,一边学中医。1944年末,印度国际大学获得中国教育部提供的中国文化奖学金,沈明被该校遴选为丁级研究生(共四名),次年一月入校{3}。同时,沈明在《国际大学年报》(Visvabharati Annals)第1卷上发表了一篇论文《汉译佛经中的两部医书》(Two Medical Texts in Chinese Translation),表明他在这方面的研究兴趣和不凡的潜力。不过很可惜的是,因时局的变化,师觉月提出的这个双赢的建议后来未曾实施。
(三)师觉月的敦煌石窟考察及其感想
虽然旅途中花去了很多的时间,但师觉月三人还是按原定计划在敦煌石窟考察了七天,似乎达到了“重温”印度古代佛教艺术在异域“再现”的目的。他们留下了一张合影照片(图3)。
李约瑟在敦煌考察时,留下了一个笔记本(图4),上面写满了他对所见壁画的铅笔素描以及对洞窟画面内容的一些简要记录{1}。李约瑟返回重庆之后,1944年1月3日,他分别致函陈立夫、傅斯年,描述了自己在敦煌的见闻,并提出了由中央研究院掌管敦煌石窟保护等建议{2}。台湾地区“国史馆”所藏“教育部”档案中有关敦煌艺术研究所的部分,收录了一份《笺函尼德汉建议各点已悉》,共6页,内含李约瑟给陈立夫的英文建议信、陈立夫给李约瑟的中英文回函{3}。比如,1944年1月27日,由下属草拟的陈立夫的中文回函:
尼德汉先生鉴:元月三日来书敬悉,台端建议各点当由部转令敦煌艺术研究所计划进行,并转告盛意,专此复谢,顺颂
时绥!
陈立夫 谨启
艾琳·文森特与国民政府官员们没有什么关联,她完全是出于对敦煌艺术的无限向往,才不畏艰难来到敦煌“朝圣”的。她不仅拍摄了大量的敦煌石窟照片,而且在《神圣的绿洲》中对莫高窟内所见予以详细地描述。与艾琳·文森特不同的是,师觉月的报告中并未详细描述石窟内的所见所闻,也没有留下与当时在敦煌石窟进行考察或写生的其他人员(如兰州培黎学校的学生)以及国立敦煌艺术研究所工作人员具体往来的记录。或许是因为文本的性质不同,师觉月报告中对敦煌的描写无法同《神圣的绿洲》相提并论。
师觉月此行最感兴趣的是北魏时期的石窟,认为该时期壁画所保留的印度艺术色彩最浓。他们从中找到了印度古代佛教艺术影响中国的“典型证据”,无疑也满足了他“发现到中印两古国文化上之悠久关系的轨迹”的心愿。为了将这种图像“轨迹”让更多的印度民众知晓,师觉月建议印方派遣画家来敦煌考察和临摹,他还计划将自己和苏可拉临摹及拍摄的敦煌资料带回印度举办展览。
苏可拉(苏克拉)当时已经是印度较有名气的画家,来北平留学时受教于徐悲鸿、王青芳。赴敦煌之前,他和另一位来中国留学的画家周德立(N.R.Chowdhur/Choudhary)曾两度在北平举行画展,包括1948年6月4—5日在北京大学举办的中印画家联合画展。8月中下旬,因徐悲鸿、叶浅予的举荐,并获得中印学会及中央大学艺术系多位师友的帮助,苏可拉在南京社会服务处、国际联欢社分别举办画展,得到好评。报纸上对苏可拉的介绍是:“苏克拉是孟买人。第二次欧战时(一九三八年)曾赴意大利研究美术,毕业于意大利罗马皇家美术院……这次到中国研究中国各种艺术。我们可由他的速写里会看出对中国建筑的关心。”{1}“曾在北平国立艺专就教于徐悲鸿教授,历时一年。其作品在平曾两度公开展览,颇受好评。胡适博士并谓氏于‘短暂之时间内,以中国之画笔及颜料,获得惊人之成就。”{2}作为一名颇有资历的专业画家,苏可拉在莫高窟的一周,可谓如鱼得水,他不仅临摹了一个洞窟的全部壁画,同伴也拍摄了很多石窟照片,不虚此行,收获满满。
除以上三点之外,还有一点令人困惑的是,师觉月在报告中对泰无量只字未提。泰无量在留学之前,就已经在国际大学向吴晓铃学习汉语,汉语口语的流利程度应该比师觉月和苏可拉都好得多。从上述的中国报纸报导看,泰无量的作用主要就是负责旅途中的沟通和联系,相当于翻译的角色。但师觉月的报告好像完全忽略了他。
师觉月从敦煌返回之后的情况,目前没有找到相关的报导,但北京大学历史系学生罗荣渠的日记提供了少量的信息。1948年11月15日记:
昨天下午在日本书店碰见Mr. Sukola,才知道他已自敦煌回來了。他要我约一个时间去看李桦先生。今天晚饭后去东厂胡同,先去叩胡适校长的门,他又不在家……接着去看Mr. Sukola,本想看看他从敦煌带回来有些什么珍贵东西,不巧他的临摹作品正在付裱,所以只看到几张千佛洞的照片。我乘机请他送我一张他的作品以为纪念,他说可惜说得太迟了,现在手中作品全已寄出。但如在回印前有空,他愿意画一张来送我,不过他下周就要飞印,不知还来得及否?[10]
此处的Sukola,就是指苏可拉。可见,苏可拉在敦煌时确实临摹了不少的壁画,并且拍摄了不少的照片。他的临摹作品付裱之后,全部寄回了印度。这些临摹及其照片为师觉月设想中的展览提供了素材。师觉月和苏可拉是1948年11月28日返回印度的。之后,他们是否按原来的想法,在当地举办过有关敦煌艺术的展览;若举行过,又是何时何地举办的?目前尚未发现相关的资料,罗家伦的日记《出使印度》中也没有类似的记载{3}。
余 论
1948年12月17日,北京大学五十周年校庆时,举办了敦煌考古工作展览{4}。此时,师觉月和苏可拉已经离开北大,无缘参与。为了搞好校庆,早在9月25日至27日,汤用彤先生在南京出席第一次中央研究院院士会议期间,通过夏鼐联系罗寄梅,希望借用其所拍的敦煌石窟照片用于展览{1},而师觉月三人此时正在观摩莫高窟的壁画和塑像。时逢乱局,或许师觉月参观敦煌之事,也未成为北大同事之间的谈资。
当师觉月一行赶赴莫高窟参观的时候,时任敦煌艺术研究所所长常书鸿恰好在南京和上海举办敦煌艺术展{2}。常书鸿以及该所其他人员的回忆录中也没有提及师觉月此行。师觉月的这份报告幸运保存下来,为我们揭开了往昔的一角。此报告虽然只是单就敦煌之行而写,但也不乏重要的意义。小而言之,它对我们了解师觉月在中国的活动及其旅行心态有所帮助,有助于完善其行动轨迹的勾勒;大而言之,它也为我们提供了一份印度学者对敦煌艺术的独特看法。
在敦煌学学术史走向综合研究的当下{3},有关近代敦煌的探险、考察和对外交流史的书写中,印度学者的形象及其事迹似乎仍是缺席的。师觉月这份报告的发现也进一步提示我们,敦煌学学术史的深化也有待于全面挖掘域外的档案资料。除师觉月三人之外,其他印度知名学者也曾到访敦煌,包括担任过印度驻新中国首任大使的潘尼迦(K.M.Panikkar),也曾赴敦煌和麦积山考察{4}。这些考察活动对他们的学术研究乃至人生所起的作用也是不可抹杀的。再者,师觉月一行所拍的照片与临摹的壁画,也属于敦煌摄影事业和图像流散史的组成部分[11],其去向仍然值得努力追溯。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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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孙志军.1907—1949年的莫高窟摄影[J].敦煌研究,2017(2):35-47.
收稿日期:2020-06-26
基金项目: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中国‘东方学学术史研究”(14ZDB084);教育部人文社科重点研究基地重大项目“中国与南亚的文学与文化交流研究”(16JJD750002)
作者简介:陈明(1968- ),男,湖南省衡南县人,北京大学东方文学研究中心教授,主要从事印度古代语言文学、中印文化交流史、丝绸之路医学文化史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