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统谋的师父陈天保对待他就如同自己的儿子一般,手把手一点一点细致入微地雕琢。他对苏统谋进行全方位的教育,演奏技艺、为人处世等等方面,什么都教,使其在职业生涯中快速成长,对其一生影响非常巨大。苏统谋至今仍对天保师父念念不忘,到现在自己也一大把年纪了,有时提起师父还会忘情痛哭。
陳天保题诗
陈天保对苏统谋严加管教,除了教会他一身本事外,还关心他的日常生活。苏统谋记得,当时到各地演出,晚上睡觉时借住在宫庙里是常有的事。宫庙总是令人产生种种遐想,大人们此时就喜欢讲些鬼怪故事。苏统谋年纪小,被吓得不轻,师父安慰他说:“不用怕,鬼不敢来找我们。”这种心理安慰对苏统谋起到了很大的作用。师父还教育他,出门挣饭吃,要学两手功夫以防不测,但是真正遇到坏人时,也不要硬扛,我们要跑让他追。师父也教学徒怎么做人,比如吃饭时,只能夹自己面前的菜,不可以伸得远远地夹对面的菜,假如筷子伸远了,会被师父一把拨掉,不让吃饭。这虽然只是个生活细节,看似简单,其实对孩子来说影响还是很深刻的。苏统谋说他以前有一段时间习惯很不好,开口就说脏话,后来在师父的教导下也改掉了。
傀儡艺术特别注重唱词读音,特别注重语言艺术。苏统谋一直强调南音的咬字,就是从师父那里学来的。师父要求苏统谋平时说话都要说正古语,而不是等到演唱时才说。比如平时说话不注意,“说”字跟一般大众习惯的那样发出“雪”音,师父听到了,眼睛一瞪,苏统谋就知道发音错了,赶紧改过来。哪怕是后来长大了,甚至都结婚了,只要苏统谋一说错语音,师父还是会一眼瞪过来。这样的细节雕琢使得苏统谋一直都很注意文字的读音。苏统谋说,他现在说话那些舌音都没有了,以至于和老家深沪的人说话,人家会觉得奇怪,说:“咦,你怎么没有深沪口音了?”
天保师父非常喜欢苏统谋,他只有一个女儿,想把这个女儿许配给苏统谋。但是按闽南习俗,没有儿子继承香火的话,唯一的女儿要招一个倒插门的女婿,以保证香火的延续。而苏统谋的父亲也就只有他这么一个儿子。所以当师父去找他的父亲提及此事时,父亲当场拒绝,说:“我只有这么一个儿子,怎么可以?”所以这事就过去了。但是即使如此,师父还是把苏统谋当作自己的儿子看待,直到他因食道癌病重,临终前,已经不行了被扶到厅边时[1],还一直坚持写谱传给苏统谋。苏统谋现在还存有许多他的手稿。后来出版了一部《泉南传统戏文四念白》[2],就是受师父的启发编写的。师父写了很多谱子,他记性很好,懂得简谱,会记谱,文学也不错。苏统谋任晋江木偶剧团团长时,他曾整理过《闽南傀儡戏传统曲牌集录》赠给剧团,开篇第一页写了4句诗:“晋江木偶陈天保,带病谱曲不辞劳。献给勤学苦钻徒,死后含笑归黄土。”落款是1981年夏。
师父曾经自己弄了一口棺材放在家里厅边,说这是要装他自己的。还弄了一张自己的照片挂在大厅上,上面写着生于光绪几几年,“卒于公元一九八 年”,“八”后面留了一个空,等着他去世时后人给填上,师父认为他活不过80年代,结果没想到一直到了90年代才去世,所以后人就把“八”字改成“九”字。
苏统谋评价:天保师父非常有个性,是真正非常传统的民间艺人,学识非常丰富,是一位好师父。但是我以前曾经很恨他,因为他会打我骂我。不过现在老了才知道他其实很疼我,以前有恨铁不成钢的感觉,费心雕琢,就想让你成材,跟我奶奶打我一个意思。后来我理解了,他对别人没那么严格,对我特别严格,有很多原因。我们一般做先生的,都疼那种好学的、聪明的、学得快的。我有体会过:哇,哪个学生学得很快,就很爱教哪个学生,会有出息。我这个师父就很疼我,他疼我不是用嘴巴好好说,而是很严格的打骂,是用这个来疼你,我现在理解是这样。
陈天保手稿封面
苏统谋很敬佩天保师父的技艺,认为他是很传统、水平很高的傀儡戏艺人。当时传统的傀儡戏演奏者要能兼奏文乐和武乐,一个人要熟练掌握好几件乐器,一人顶多人用。所以在以前,演出时到后台能看到一位乐器演奏者围着各种乐器转,这时演奏这件乐器,过一会儿又演奏那件乐器。不像现在,往往一个人专攻一件乐器。除此之外,还有很高的要求,比如演出时不能看乐谱,全部乐曲要烂熟于胸;再有就是都是“开嘴管”,意思就是演唱者一张开嘴,唱出的是什么管门,即调高,乐器就要跟着去找出这个管门。所以乐器演奏者耳朵要好,傀儡调的七个管位全部都要会,全部都要特别熟练。一位管箫演奏者,要能够在七个管位之间灵活转换。现在就不一样了,现在剧团一般都用固定调高,而且可以好几只不同调高的乐器换着用。如今只有民间做法事的道士还在延续“开嘴管”的传统。
正因为有着高水平的师父的严加管教,苏统谋进步很快。
当学徒时,苏统谋并没有固定工资可拿,要学到一定本领能独当一面时才能参与“开份”。所谓“开份”就是出去演出挣到的钱,根据每个人的付出分成不同的份数,付出越多拿的份数越多,看功夫给钱,有多少功夫给多少钱。一般来说,剧团演出前发广告、卖票,比如说一共卖了五百元,这五百元先拿出一笔钱是给公家的福利,然后剩下的钱按照各人的评分开份。评分是十分制的,十分是一份,功夫要很好才能拿到一整份钱。当时陈天保是那里最厉害的人,能拿十五分,也就是一份半,一般人最多就是十分,即一份。而且评分是有升有降的,没过多久就评一次分,假如评分的时候发现功夫下降了,开的份有可能比之前更低。像苏统谋这样没资格参与开份的学徒,一场演出能象征性地拿到一角钱。一旦当天没演出,就意味着连一天一角钱都分不到。
陈天保手稿
师父激励苏统谋发奋学习,说:“只有当你功夫起来了,才能参与开份,这时得到的钱就多多了。”所幸,苏统谋长进很快,一方面是因为师父的不懈教诲,另一方面也是因為有南音底子。同样是学徒,有些学得比他早的人,一首曲子学唱好久都唱不好,他学几遍就会了,因为傀儡调和南音有亲缘关系,苏统谋对这些调调很熟悉。苏统谋初入剧团时,天保师父反对他学南音,因为傀儡戏方面也有很多东西需要学,要花很多时间,如果再学南音的话,精力分散,木偶就学不精了。天保师父没有意识到木偶音乐和南音的关系。但是苏统谋就是喜欢南音,经常瞒着师傅偷偷去玩弦管。有时晚上演出完已经十点多了,苏统谋还偷跑出去玩管弦。回来时大门已经关了,他只好偷偷翻墙进入。木偶剧团里有两位女演员也爱唱南音,苏统谋偷偷教她们唱,被师父知道后痛骂一顿。不过一段时间后,师父发现了学南音的好处,态度慢慢转变,自己也想学南音了,有时还会跟苏统谋说:“这曲不错,你念两遍给我听听。”
苏统谋学到一定程度,师父开始放手让他参与乐队演出。先从打钟锣、碗锣开始,再后来开始弹奏三弦和其他乐器,逐步掌握了傀儡戏所用的所有乐器。在天保师父的倾力教导下,苏统谋从刚开始不开份,每天有演出才能得到一角钱,到后来掌握了所有乐器,在演出中承担重要任务,参与开份。从两吉开始[3],两吉半、三吉、四吉、四吉半,逐渐提高,到1960年,政府开始接手管理剧团时,甚至拿到跟师父一样高的工资。当时,国家出台了文艺人员的工资级别标准,组织一个团体进行民主评议,为每个人评出工资级别,还有公证人做公证。工资级别由政治表现和艺术技能两项加起来评分。苏统谋评分一直都很高,经过大家的评议,他的工资级别竟然比天保师父还高。因为当时师父毕竟是老人了,而苏统谋正好年轻力壮,特别能干。但是苏统谋坚决不接受,说他再好都无法超越师父,所以最后他只同意拿和师傅一样的文艺十六级工资,共五十六块五。这个工资级别很高,相当于大学生毕业工作的工资。当时社会上高学历的大学生很少,炙手可热,所以他们刚毕业工作就能拿到很高的工资。
苏统谋之所以能得到如此高的评分,是因为他不光业务好,政治方面表现也好。但实际上,这也经历了一个过程。1960年,政府刚接手剧团时,便派人入驻剧团当团长。当时的苏统谋还是一个桀骜不驯的孩子。苏统谋说,他一个农村来的野孩子,刚开始时非常顽皮,喜欢捉弄人,和人打架,无所不为,曾经被剧团开除过一次。苏统谋被开除后就打包了行李回家去。这下天保师父不干了,他说苏统谋回去我也要回去。剧团要靠师父来支撑,他要是真的回去了这个团就该倒闭了。没办法,团长只好跟着天保师父一起,去把苏统谋叫回来。
不久来了一位派团干部,叫做柯孙友,对苏统谋之后的政治道路起到很大作用。他原来是金井镇丙洲的支部书记,分配到木偶剧团当团政,叫做“政治团长”,兼任木偶剧团业务副团长。他来了以后就开始培养苏统谋。当时苏统谋岁数还小,就先入了共青团,先后当上团支部书记、团总支组织委员。再来入党,柯孙友是苏统谋的入党介绍人之一。另一位入党介绍人是魏呈辉,以前文教科之下文化方面的一位股长,人称魏股长。在他们两个人的介绍下,苏统谋才刚二十来岁就入党了,成了当时文艺界最年轻的一个党员。这个柯孙友就这样一步步地培养苏统谋,对他产生了很大的影响,为他之后人生道路的发展起到了很大的作用。
但是,事情的发展总是有喜有忧。苏统谋作为年轻人,容易适应新时代新发展,得到了剧团的重视,而天保师父的处境就不一样了,因为与团里一些人的理念不合,一气之下回了老家。
师父回老家以后,苏统谋就变成剧团里资历最老的师父了,要主持整个乐队,包括演出,甚至还要为新剧目创作音乐。为了创编音乐,苏统谋曾经去艺校进修,学习作曲的基本知识以及其他新音乐知识。当时,苏统谋编排了一部根据电影《草原英雄小姐妹》改编的木偶剧,获得了省里的优秀音乐奖。
再到后来,苏统谋开始主持剧团工作。事实上,他并不是领导,但是由于当时的剧团团长来自农村,有一个大家庭需要照料,而木偶剧团每次出去全国巡演都要好长时间才能回来,例如有一回去上海大世界演出,一去就是半年,有时甚至会长达一整年,他无法扔下大家庭跟团员一起出去那么久。所以团长召开会议,宣布在外出时所有事情由苏统谋全权管理。苏统谋带队外出后,刚开始还时常写信回来汇报工作情况,时间长了也就慢慢松懈了,需要做什么、怎么做,直接自己决定,不再请示。这锻炼了苏统谋的组织、领导能力。在外期间,苏统谋不光要管业务,还要管团员的生活,要对团员的学习、工作表现等各方面负责。所以苏统谋说,他后来能当上剧团团长,不是一下就当上去的,之前做了很多事情,为新剧编过曲,主持过剧团的工作,带着剧团全国巡演,甚至还做过会计、文书、总务等工作。这些都为之后当上剧团团长奠定了基础。
苏统谋在剧团里,不但要努力提高业务,还要做很多其他事情,短短的几年时间进步飞快。谋生活的艰辛一直在激励着苏统谋努力学习。苏统谋说:“所以,经历过那种生活的人更会珍惜现在的一切。以前的人生活真的很艰辛。”
苏统谋总结说:总的来说,我的很多东西就是从南音来的。小时候读书也读不好,后来知道我缺的是文化,知道文化的重要性,所以我拼命学。我很多文化方面的学习就是学南音学来的。学南音,不但要学拉吹唱,它里面很多文学的东西,很多典故、很多历史,学得越深,文化知识越充实。还有傀儡戏,傀儡戏也很讲究文化。傀儡戏的先生文学底子都很深,词文平仄什么的非常讲究。我运气好,学傀儡戏时跟到了好师父。假如跟的是那种土班子,就学不到这些东西了。所以说南音给我带来很多,可以说是终生的影响。到我现在八十多岁了,所有的荣誉,包括我的经济,都离不开南音。你看如果没学南音我哪会到剧团去,到剧团你如果没学过南音,没有这个文化艺术底蕴,也只能当一般乐员,怎么能让你写曲创作?我一直认识到,我这辈子得到的很多东西,包括荣誉什么的,如果没有南音就没有这些,没有学南音我就成为渔民了。
注释:
[1]闽南风俗,人将去世时要“上厅边”,在大厅一侧搭一个临时小床供逝者安息。
[2]苏统谋整理:《泉南传统戏文四念白》,中国文联出版社,2016年版。
[3]“吉”,计量单位,一吉为一份的十分之一。
陈燕婷 博士,中国艺术研究院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