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语涵,赵明远,赵兰勇
(山东农业大学林学院,山东泰安271018)
《千里江山图》是北宋画家王希孟唯一的传世作品,画卷纵51.5 cm,横119.5 cm,为长幅画卷,在整体构图方面使用山水画传统的散点透视,采用“三远法”的构图手法,勾勒出一幅烟波浩瀚的全景式山水图景。画中有大小不同的六组山峰,各段山水或以长桥相接,或以舟船溪水相连,形成独特的韵律感与节奏感。观众的视角随着画卷的展开而移动变换,时而行走在山川之间,时而泛舟江流之上,视觉空间妙趣横生[1]。图中峰峦叠岭主次分明,山川湖泊相映成趣,水榭亭台疏落有致,描绘出了文人雅士心中可望、可行、可游、可赏的理想之境,乃是青绿山水的传世之作。
“研今必习古,无古不成今”。北宋时期山水画、山水园林相互渗透,山水画在很大程度上概括反映了当时园林的发展,因此,研究宋代的绘画作品是了解当时的山水园林十分重要的途径。对于《千里江山图》的研究,大体可分为两大类,一类是从美学角度出发,对其绘画技巧与艺术表现的研究,另一类是基于建筑与园林营造基础,对其所表现的建筑布局与环境经营的研究。然而对于该画卷在建筑的选址与布局设计上依然缺乏系统的研究,因此,本文从风景园林视角出发,结合造园学家计成所著的园林艺术理论专著《园冶》中建筑选址理论,针对《千里江山图》中的景观建筑、乡村聚落和山水园林进行剖析,探索画卷所展现的建筑形态与布局特点,有助于理解画家所传达的山水园林观与其理想中的人居环境,更好地理解宋代建筑艺术发展水平与宋代园林观,有利于在继承传统园林精华的基础上提高现代建筑设计水平。
中国山水画最早出现于战国时期,至宋代绘画风格样式及理论达到了成熟与繁荣,出现了诸多带有文人色彩的山水画大家,如:荆浩、李成、郭熙、马远等,拉开了文人山水画绵延近千年的序幕。
在绘画风格上,宋代的青绿山水吸收了水墨山水的优秀技法,并在继承李思训传统绘画技法的基础上开拓了艺术史的新境界,追求写实与写意相结合,并在宋徽宗画院的影响下,注重如实描绘物体形象,刻画逼真入木三分。表现内容方面,在宋代朝政局势稳定、经济繁荣发展的情况下,山水画对建筑表现趋于多元化,绘画对象不再局限于皇朝宫殿、楼阁,扩展到了当时社会的市井生活与郊野景观[2]。
宋代是中国艺术从“雅”到“俗”的一个转变时期,高雅文学开始步入市井百姓,演变为人们日常生活喜闻乐见的一种形式[3]。中国古典园林也由此进入成熟时期,造园艺术与技术均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此时的建筑与园林呈现出下列几个特点。
(1)自然美与人工美融为一体
宋代时期市民阶级逐渐壮大,同时受到理学思想的影响,由单一物质层面的追求转向精神上的追求。园林文化开始注重写意,强调自然美与人工美的结合,呈现出“简远、舒朗、雅致、天然”的特点。把山水、岩壑、花木等一系列人工景致与自然景观结合起来,呈现出诗情画意与寄情山水的审美设计。
(2)尺度规模缩小,风格轻盈秀丽
宋代建筑无论是单体还是群组都比唐代更加精致小巧,外观纤巧飘逸,并搭配了许多精致的屋脊饰物,烘托出建筑的秀逸轻盈之势。园林风格也一并转向意境追求,规模明显缩小,与“马一角”的绘画神韵相通[3]。
(3)建造技术达到高超水平
宋代在园林建筑、叠山理水、植物造景等方面的技术具有长足发展,与当时的政治、经济、文化的空前发展不无关系。宋代建筑已经出现后世几乎全部的建筑类型;叠山理水方面,能够模拟出自然山水的形态;园林观赏植物的品种已十分丰富,为园林植物造景奠定了基础。
《千里江山图》借鉴了界画的表现手法,同时又带有写意的性质,把山水、岩壑、花木等一系列优美的自然景观与人工建筑景致结合起来,与宋代追求意境与写实主义的艺术风格相一致[4]。画中建筑从功能上可分为村舍、渔家、寺观、桥梁、水磨坊等,其中吊脚式、干阑式建筑居多,可以推断出图中反映的是江南风格。建筑与园林环境充分融合,达到了天人合一的境界,可谓是山水人居环境的典范之作。
2.1.1 村舍
在画卷左侧有一组规模较大的村舍院落(图1上),坐落在次峰山顶平坦处。院中多组建筑装饰精巧,规整有序,有一字形、丁字形、曲尺形等住宅,呈U 型排列开,正对园门为一座两层高规格较高的主体建筑,通过连廊与周围房屋相接。可以看到院中有人在劳作,屋中两人对坐交谈。
在画面中部有一处较为简朴的由竹篱围合的院落(图1 下),坐落在山间平坦处,建筑均为一层一字形建筑,U 型排列,几处茅屋和后侧的草亭显示出不同于其他院落的田园气息。正对院门的屋中有人端坐其中,后侧有一座造型特别的弧形草庐,似是朝拜之所。篱笆围栏开一小门,门口外曲折小径通向别处,正体现出《园冶》村庄地篇中所描绘的村野隐居生活:“堂虚绿野犹开,花隐重门若掩。掇石莫知山假,到桥若谓津通。……围墙编棘,窦留山犬迎入;曲径绕篱,苔破家童扫叶。”
图1 《千里江山图》村舍院落
2.1.2 亭榭
“花间隐榭,水际安亭,斯园林而得致者……通泉竹里,按景山颠。或翠筠茂密之阿,苍松蟠郁之麓;或借濠濮之上,入想观鱼;倘支沧浪之中,非歌濯足。亭安有式,基立无凭。”《园冶》亭榭基篇中这段话是说亭榭基址的选择,应当与意境的营造相宜,并没有一成不变的准则。《千里江山图》中的亭榭选址正体现出这一理论,或在山畔,或架水上,不一而论。此外,画中还体现出2 种宋代独特的亭榭经营手法:一是在宅旁建亭,画中有4~5 例,将观赏功能的亭子建于篱笆围栏内居住建筑一旁,使得亭子本身也成为被观赏的对象;二是在住宅中轴线的尽端建造临水亭榭,能够充分利用住宅临水的基址优势。
2.1.3 桥梁
宋代的桥梁已发展到全盛阶段,造型多样,体量剧增,不少桥梁对世界桥梁史产生重要影响。本画卷绘制了大小桥梁十余座,有横跨水面需要几十组柱廊支撑的长桥、亭桥,也有样式简单用装有卵石的竹笼或木笼做桥墩的梁式桥,还有无桥墩也无栏杆的木拱桥、石拱桥等。
图画右侧有一座凌水而建3 层木结构梁柱式亭桥(图2)格外引人瞩目,支撑亭桥的柱梁采用3根柱子为一组的构架,柱子上架横梁,整座桥一共有33 组木构架,共32 跨。柱梁上铺设木板连成桥面,两侧加装木栏杆。桥面自两端向中间逐渐升高,中间建桥亭,呈十字交叉状,局部两层,与桥面相连的上层用以交通,并辅助以眺望观赏功能,底层空间主要为休憩、游赏功能,很有些现代人车分流的立交桥的味道。桥亭为重檐攒尖亭,黛色瓦片结合青色的帷幔,本身也是一处极为精致的景观,体现出建筑可观可游可赏的多重功能。
图2 《千里江山图》桥梁
画中也有许多造型简洁的桥梁,桥墩用木栅栏或竹笼装卵石,桥面架梁铺板,上铺土路面,栏杆用树枝、竹条或不做栏杆,极富乡野气息,与自然环境更好地融为一体。
2.1.4 舟船
作为山水风景画,《千里江山图》中水景占了很大篇幅,除了陆上建筑外,还出现了大量不同类型、不同样式的舟船,客船、货船、渔船应有尽有。这些舟船图景,活动场景细节惟妙惟肖,可以清晰地看到江面中的渔船上有船夫在摇橹撑篙,渔民在撒网捕鱼,或是纤夫在港口拉纤[4]。还有一艘两层的客船(图3),船体呈流线型,船上建舱室,窗户帷布一应俱全,舱内场景依稀可辨,舱外建有护栏,甲板撑棚。人物活动也是多种多样:4~5 名船工在甲板上操控船桨船帆,舱内有对坐品茶、酌酒的游人,还有倚窗眺望远景、交谈私语的,呈现出一幅精彩绝伦的千帆图。如《园冶》江湖地篇中描绘的:“悠悠烟水,澹澹云山;泛泛鱼舟,闲闲鸥鸟。漏层阴而藏阁,迎先月以登台。拍起云流,殇飞霞伫。”
图3 《千里江山图》舟船
2.1.5 其他建筑
除了以上几类建筑外,《千里江山图》中还有许多设计精巧奇妙的建筑,比如这座建在山间溪流之上的水磨作坊(图4),先在溪流上修葺拦水坝,上层建房屋,下层设水车,巧妙地将建筑的生产与生活功能相结合,体现出中国古代劳动人民的智慧。与周围建筑以围墙相连,设计为独立小院落,沿着山体一侧曲折的小路可通向院落的小门,远处树影遮挡处还有休憩观景的景亭,一幅生动朴实又充满野趣的山居图景跃然纸上。许多宋人的山水画都捕捉到水磨作坊的影子,说明水力机械在宋代手工业生产中的应用之广。
图4 《千里江山图》水墨作坊
2.2.1 依山就势
《千里江山图》中的6 组山峰均由主峰和诸多次峰组成,主峰耸立直插云天,次峰在主峰两侧舒展绵延开去,形成画面丰富的景深,远山掩映在云雾之间,给人以无限深远之感。村居院落交织错落,散落在山岗平坡之间。小径上有挑夫、商人等来往穿梭,树木散植与道路与水岸旁边,形成极富野趣的自然景观。
画卷中的山顶、山腰和山脚建筑群组具有不同的营造方式(图5)。山脚下的建筑多为居住空间,以村舍为主,院落择背山临水的平坦处而建,周围树木环绕,炊烟袅袅,山野民居气息浓郁。山腰处的园林则是对“隐”的塑造,屋宇建在四面围合的山间凹地处,掩映山峰树荫后,曲折的山间小道和蜿蜒的溪流涧水成为山居村民唯一的出入口,仿佛《桃花源记》中“林尽水源,便得一山,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便舍船,从口入。初极狭,才通人。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的景象。山顶的园林以观景为主,多为亭榭楼台或寺庙建筑,选择次峰视野开阔风景优美处营造,充分利用了山势高差的观景效果。
图5 山顶、山腰、山脚建筑群
不同基址的建筑依据各自的山势,通过灵活多变的空间布局营造出可行、可望、可居、可游的山水园林环境,正体现出《园冶》中“有高有凹,有曲有深,有峻有而悬,有平而坦”而成的山林地天然之趣。
2.2.2 临近水源
水体是《千里江山图》中除山体外的另一大造景特色,整幅画面远山与壮阔的水面相映成趣,耸立的山峰与溪流山环水绕,浅滩与驳岸浑然天成,更有渔帆远影,游人嬉戏,画面灵动性跃然纸上。《千里江山图》中众多山脉均以水系环绕,呈现出宽广静谧的河滩与蜿蜒回转的溪流。建筑布局顺水势而为,或在水旁,或在水中,或凌水而架半旁半水,以达到绝佳景观效果。
溪流瀑布动势与山谷起伏息息相关,山水前后掩映,蜿蜒盘旋。该图中有多处将房屋建在溪流一旁甚至在溪流上架设房屋亭廊的案例(图6)。建筑选址在溪流边,取水用水便利,并可利用溪流天然形成的风景,在房舍较远处点缀一两处“可游”的亭榭,丰富建筑空间功能。正是《园冶》相地篇中“风生寒峭,溪湾柳间栽桃;月隐清微,屋绕梅余种竹。……两三间曲尽春藏,一二处堪为暑避”的真实写照。
图6 溪流旁建筑
临江平摊处是另一处极佳的建造之处,此地临近水源,从生存条件上看十分适宜人类居住,极易建立大片村落民居。临水建筑除矗立于陆地外,还局部伸入水中,建筑外侧有平台伸入水面,通过柱子架在水面上,房屋内的主人静坐赏景,一片“清风徐来,水波不兴”的动人景色。近处水草丛生,青水扬波,深远辽阔的水面将视线带入平远的水天之际;江面船只往来频繁,舟船游渡,人流往来;水天之际几重远山,烟波浩瀚,一抹如带,与江面的辽阔无垠形成鲜明对比。正是古代文人士大夫所享受的自然之美。
《千里江山图》中的景观图像与其他山水画所描绘的“点景”图像不同,受到宋明理学与宋代画苑的影响,王希孟所描绘的山水人居环境更具有写实主义色彩,较为全面真实地再现了宋代的民居村落、郊野园林、寺观桥梁等景观的形态特征,尤其是居住建筑更为完善,较真实地反映了当时广大劳动人民的居住条件。《千里江山图》中描绘宋人的活动依独具特色的民居与休闲娱乐场所展开,主要是远行、捕鱼与劳作等活动,体现出宋代人们郊野游赏的丰富生活乐趣。
画卷左侧的山脚处有一行访友人物的活动格外突出(图7),小径上的五人明显是两队人马,一队似是刚下舟船,自水边码头向山顶院落走去,一位身着黄色宽袖短衣的男子身体微倾,向对面的男子拱手拜礼,身后有一位白衣男子缓步迎上,再其后是一位肩扛行李的童仆。对面一队人从山上院落下山相迎,有一位身着浅蓝上衣与阔腿裤的男子与上山的一行人互行拱手礼,身后是其随从。
图7 《千里江山图》中的人物活动
除此之外,描绘江面上出行捕鱼的渔民,山中游山赏水、吟诗作乐的隐士与路上赶驴挑货行走的商人,村民清扫庭院的场景生动形象,展现出平常百姓朴实的田园生活。
这种对社会各阶层人士自由、隐逸生活的真实描绘,一方面揭示了宋代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互动关系,另一方面体现了王希孟对景观文化的审美意识,是画家内心对山川河流等自然景观的理想图景。在这一理想世界中没有战乱纷争,没有自然灾害,百姓享受着如同仙境般的自然园林生活[5]。联想到宋朝家国动荡的时代背景,这种画家所憧憬的幸福人居生活图景显得尤为珍贵[6]。
由于宋代以前实体园林的空缺,对明清以前的古典园林的研究只能通过间接的文献记载展开。从传统山水画中进行建筑形态的归纳总结,由建筑形态结构等物质层面的特征延伸到社会、文化等更深入层面,提炼更深邃文化内涵。《千里江山图》不仅在绘画艺术层面具有极高鉴赏价值,更为研究宋代建筑发展水平、还原当时人居环境与社会习俗提供重要借鉴意义。通过对《千里江山图》建筑形态布局的研究,更好地理解中国古典园林与建筑设计手法的运用,探索人类居住场所与山水环境之间的和谐状态,对于提高现代人居环境质量具有重要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