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金成 朱 琳
宗白华先生曾言:“汉末魏晋六朝是中国政治上最混乱,社会上最苦痛的时代,然而却是精神上极自由,极解放,最富于智慧,最浓于热情的时代。”[1]这句话反映在书学上,即魏晋南北朝时期出现了由隶书向楷书过渡的历史阶段——魏晋承袭汉隶的传统直到北朝各体备至,迎来了书学的黄金时代。《霍扬碑》产生距今已有一千五百多年,祝嘉先生在一九三五年第一次见到此碑初拓便一眼钟情,称赞其:“古朴若《嵩高灵庙》,奇逸若《石门铭》,精丽若《灵庙碑阴》,茂密若《张猛龙》,高美若《爨龙颜》,绵丽若《郑文公》,可谓集诸碑之大成,真神品也。”[2]推《霍扬碑》为六朝第一碑。现存于临猗县博物馆的《霍扬碑》碑文多斑驳漫漶,但作为考古文明“第二现场”而存在的博物馆,为我们保留且呈现了古来的技艺与巧思,已使我们倍感荣幸。文物的保护与留存来之不易,所以任何一件馆藏品,都有其自身历经的三个历史阶段,即造物史、递藏史与认知史。
造物史一般是指该文物从无到有,因创造而生发出来的那段历史,也包括其因以创造的所有历史及社会、文化条件,也即造物的“原境”①。关于《霍扬碑》所处的时代背景,需定位在我国南北朝时期。我国南北朝是三国两晋之后又一个分裂时期,这一时期南朝经历了宋、齐、梁、陈的朝代更迭,北朝即包含了北魏、东魏、西魏、北齐和北周,因北朝中北魏(386-534 年)的统治时间最长,社会相对繁荣,北朝的碑刻又称为“魏碑”。由于朝代政权频繁更迭,长期的封建割据和连绵不断的战争使民众陷入苦难,此时的中国文化又受佛教、玄学的影响愈渐,所以民众笃信佛教,从中寻求保佑与安慰。加上北魏帝王(除太武帝灭佛外)在长达一百多年的统治中,大兴佛法,修寺造像,碑刻数量大大增加,正如叶昌炽在《语石》中所言:“后魏以降,碑版多不可数,世俗概目为魏碑。”[3]南朝则“380 余年间,禁碑成为通行的制度”[4],所以南北朝碑刻中,北朝碑刻的数量远远超出南朝碑刻而颇具研究价值。
魏碑作为我国南北朝时期北朝文字石刻的统称,一般以石碑、墓志、造像题记和摩崖刻石四种形式存在。刊刻于北魏景明五年(504 年)的《霍扬碑》全称《密云太守霍扬正碑》,属于魏碑中的石碑。同时期的相关碑刻代表作品有《嵩高灵庙碑》《爨龙颜碑》《姚伯多造像记》《石门铭》《郑文公碑》《贾思伯碑》《张猛龙碑》等。它们有的雄强,有的宕逸,有的娟秀,有的峻拔,各显其妙,多元的风格反映了那个时代的精神自由,那个时代毫无刻意修饰的手法正是魏碑著称于世的典型特征。
魏碑并不是一开始就受到关注与重视的,它随着北朝的消亡而淡出历史舞台,直至金石学在清代复兴,加以大量南北朝碑刻出土,学者搜访碑石风气盛行,出现了奠定碑学理论的著述。从阮元的《南北书派论》和《北碑南帖论》到包世臣的《艺舟双楫》,再到康有为的《广艺舟双楫》,提出“魏碑无不佳者”,将魏碑作为美之极则推向高潮。实践上有邓石如、吴让之、赵之谦、吴昌硕等学习碑派自成一家的成功范例,魏碑迅速成为近现代书家心追手摩的重要取法对象。
清乾隆时期王正茂等在《临晋县志》中已有对霍扬墓的简单记载:“霍荣祖墓在县东二十五里霍村。(原注:残碑云讳扬,字荣祖,博陆候七世孙)”[5],《霍扬碑》碑身通高197 厘米,上宽89 厘米,下宽96 厘米,碑厚13-20 厘米,碑文共计453 字,17 行,每行27 个字。从碑的形制上看,身首一体,碑额有一穿,碑首有浅浮雕双首蟠龙,碑穿正上方有线刻跏趺坐佛造像,造像两旁篆额“密云太守霍扬正碑”八字,此碑的原先碑趺已不可见,现在的碑趺为后人所做。此碑记述了霍扬家世的背景及长篇的后人缅怀之辞,释文如下:
“君讳扬,字荣祖,河东猗氏人也。基自周文,茂流遐叶。汉大司马、大将军光之胄,晋交州刺史弋之胤,苻清渊侯猛之曾孙。祖树,傲世静栖,志康四公。姚谘仪参军明之子。暨于扬也,幼绪逊弟之义,长表经博之方。腾志南游,荆吴是好,渐九听冥,馨闻拂天。宋诏才官,简升良规,授龙骧将军,肃明政功,晖于时务。乃自远寻朱生,不移于本乡;近思宁国,行义以匡政。于是达命辨机,亢忠归诚,特蒙圣旨,待以殊礼。扬有玉质,天然睿略。焕世文武,纬化干俟。时须赐振威将军、密云太守、昌国子。自非岩岫清涟,飞光曜境,孰能裁任南邦?勋超二史,齿化齐考,等照灵曦,昊天不吊,春秋五十五斃,群僚执哽而涕衿。蓬野咸噫以酸吟。子冗从仆射临汾令、昌国子霍珍,纂修父道,忠孝并宣,奉迁神宅,终愿永诀。时临汾人张保兴、梁祖修等绋送葬。故哀德哲之潜世,徽音之罔绝,乃刊石铭碑,述之云尔。其辞曰:诞崇玄哲,基隆远扇。根自周汉,宋魏条见。光格往叶,芳流后劝。玉质金英,谁不顷愿?灵曦象焕,坤年含泰。序类靡气,为生载赖。孰能辨机,二字裁盖。密塥树颖,茂滋流蔼。远声昌国,族贯弈世。班爵万嗣,唯贤是济。翻翼祥云,冥造仰涕。明迹道规,永晖无敲。温温恭人,德惬时须。武将折冲,文成良儒。如何不吊,弃世潜居。铭石刊记,踪历长舒。大魏景明五年,岁在甲申,正月戊申朔廿六日癸酉建。”[6]
根据史料记载,霍氏源于姬姓,出自周文王姬昌第六儿子霍叔。周武王灭商后,为了安抚殷商遗民,巩固自己的政权,赐封纣的儿子武庚在殷商故地,但武王对此并不是很放心,便派遣其兄弟管叔、蔡叔、霍叔驻守在其周围,史称“三监”,霍叔就地封霍国,现为山西省霍县。《霍扬碑》释文中称霍扬是西汉名臣霍光的子孙后代,今山西省运城市临猗县人,在刘宋时被授官为“龙骧将军”,后来归诚于北魏,又被授“振威将军”,为人文武双全,待人温恭,声名远播,终年五十五岁。从碑中描述“子冗从仆射临汾令、昌国子霍珍,纂修父道,忠孝并宣,奉迁神宅,终愿永诀。时临汾人张保兴、梁祖修等绋送葬”。可得知霍扬之子霍珍当上冗从仆射临汾令、昌国子,奉迁神宅。临汾人张保兴、梁祖修等人为了悼念霍扬,所以刊刻此碑留存于世。
递藏史即文物在入馆收藏之间,所历经的时、空、人所构成的三维空间中“漂移”的历史②,在此即《霍扬碑》本身的迁移史。碑的拓片已散于各处私人收藏,其中有民国时期书法家祝嘉先生所珍藏的拓本,内容相较完整。
504 年霍扬碑(197-96cm)现藏于山西省临猗县博物馆
《霍扬碑》自造碑以降,一直位于山西省临猗县霍村霍氏墓地,1920 年临晋知事俞家骥在修《临晋县志·金石记》时有一段话体现了其对文物具有的强烈保护意识:“今因篡辑县志,公余之暇闻有破庙荒村及前代废冢,辄与宣讲高君铭瑛策蹇而往。瓦砾之场,翻检必遍,时仅三月,已获古刻三十有三,皆从前著录家未见之品。其名为著录所有而拓本尚未流传之霍扬碑不在其内。由是推之,县境深谷闊崖沈湮者何可胜数?所愿在籍士绅对于已发见者留心维护,未发见者随时搜罗,则后之所见必且益广于今,其以是书为椎轮者又何可限量也。”[7]这种鲜有的保护与留存意识使《霍扬碑》得以流传下来,白谦慎先生曾经在《关于中国书法经典的若干问题》讲座中提到,收藏是经典流传于世的一个重要的环节,正是因为有了收藏活动,古早时期的作品能被保留下来,和当代的作品有了比较,我们才知道“古”是什么样子。虽然《霍扬碑》还未被视为经典,但属于北魏时期的文物首先要能够被保留下来,我们才得以窥见古人的书法审美,可以以物入史。据俞家骥修的《临晋县志》记载:“魏密云太守霍扬墓:扬字荣祖,旧志载墓在县东北二十五里霍村,残碑犹存云。今按墓已湮灭,惟巨碑及石羊虎存道旁。碑文完好无缺,为本省发现魏碑之冠。民国九年冬遗置县城北关蒲坂中学校内庋藏(并详《金石记》),碑座暨石羊虎各一,仍存地主陈庆发地内。”[8]1920 年《霍扬碑》首次移出原址,迁入蒲坂中学校内,后又迁至临晋文庙,再到城关完小,几度辗转迁移。抗日战争期间,爱国人士为了保护此碑,用泥巴将其封藏在完小照壁内,到抗日战争结束后才拨开封泥,使碑刻重见天日,后此碑又移至临晋县邮电所,并建碑亭保护,1987 年才正式将其收入临猗县博物馆。正因为《霍扬碑》入馆前,在一个个迁移的阶段遇到有保护意识的人,一次次的保护,构成了碑的迁移史,从而能够让《霍扬碑》珍藏在临猗县博物馆,为后世学习和欣赏。在1979 年,《霍扬碑》被国家文物局列入第一批艺术名碑名单,1997 年进一步被定为馆藏一级文物。
认知史蕴含着不同的历史文化语境中不同的人作为观者所持的立场与视角③。《霍扬碑》在进入学术视野之后曾备受质疑,首先体现在作为极力宣扬北碑的书林著述《广艺舟双楫》中没有录入《霍扬碑》,但需要注意的一点是,《霍扬碑》1920 年出土,《广艺舟双楫》在1889 年脱稿,所以《霍扬碑》与此失之交臂,康氏又于1927 年谢世,估计终其一生都没有见过《霍扬碑》;其次,《霍扬碑》偏居一隅,许多学者并没有到达现场勘察过此碑,对其评价或只是通过拓片。
其中对此碑批评言辞比较激烈的,如罗振玉在《石交录》卷三中述其:“文极鄙陋,不甚可解,书亦拙朴。碑首有穿,穿上刻花纹。两旁额字各一行,行四字,文日:‘密云太守霍扬之碑’,篆文尤缪戾,不合六书。以晚出,为前人所未见。”[9]欧阳辅则直接视其为伪造:“书法学北魏人,而粗俗已甚,多构别体,而乏古野之趣。其模糊之字,非自然剥落,实故意敲破划坏。细审一过,竟无一是,显为伪托。额两行,居左右,中间上为造像,像下为穿。北魏碑额,作造像者有之,而作穿者殊少。”[10]欧阳辅此批评北魏人写的字粗俗乏古野之趣,显然个人主观色彩过于浓烈,难道北魏人刻写的《贾思伯碑》《张猛龙碑》《松滋公元苌温泉颂》还有洋洋大观的北魏墓志称不上精致吗?谈北魏多构别体,那是因为南北朝本就是由隶书向楷书过渡的特殊时期,这一时期字体别体亦是常事,字体的演变自然需要时间。又说北魏有碑穿者殊少,但与《霍扬碑》同一时期的墓碑,《爨龙颜碑》《高庆碑》也有碑穿,事实上中国古代碑穿应起于东汉延续于魏晋南北朝,渐次消殆于隋唐[11]。
《霍扬碑》主要受以上两种说法影响遭受冷落,但与此同时,学界也发出另外一种声音,例如台静农与欧阳辅的看法不同,他认为:“欧阳辅以为篆额‘略无笔意,殆非雅人所为’‘书法粗俗已甚’,又造像‘粗劣’,因而断是伪托,碑之剥落处,谓‘实故意划坏’,如此鉴赏,未免主观武断。试观汉魏以来书碑人,有几个是所谓‘雅人’即如汉碑篆额之流丽,也不过出于‘书佐’或‘书工’等人之手,决不是欧阳辅心目中的文士雅人。至谓造像精工者为真,其粗劣的必伪,今能见到的南北朝造像甚多,又未必如此。”[12]民国书法家祝嘉认为《霍扬碑》的价值体现在超强的腕力运用:“画兰的撇叶自左而右为顺手、为易;自右而左为逆手、为难。写字也一样,右手执笔,所以自左而右就容易,笔越向左行则越觉其难而弱。这是人之所同的,而《霍扬碑》独易之,于人之所难处,大显其身手,使人叹为观止,使人望而却步,不得不甘拜下风。”[13]郎少奇主要对《霍扬碑》的文体、修辞进行考证,并与同一时期的《郑文公碑》作对比得出:“二碑在文学体裁上皆有一定相似度。首先,都简要介绍了碑主生平,官职。随后介绍自己远祖及其他长辈,这一点二碑极为相似。其次,碑文主要叙述碑主功绩,歌功颂德。”[14]“由二碑释文对比可以看出,《郑文公》(511 年)比之《霍扬碑》(504 年)迟立7 年,明显可看出对碑主的称颂逐渐变得繁复,议论成分加强,这一点完全符合此时期碑刻文学特征。最后,铭文皆用四字骈文结束碑文内容,并于最后落款处书有时间。”[15]
综上对《霍扬碑》的考量,已能够证实其为魏碑,为了使《霍扬碑》再次走近人们的视域,对其美学取向及其逻辑理路的分析显得尤有必要。
康有为在其著述《广艺舟双楫》中神品只列三碑,《爨龙颜》《灵庙碑阴》与《石门铭》。他评价:“《爨龙颜》为雄强、茂美之宗,《灵庙碑阴》辅之;《石门铭》飞逸、浑穆之宗,《郑文公》《瘗鹤铭》辅之。”[16]这为我们提供了审美的借鉴。对魏碑的评价,康有为进一步提炼出“十美”:“古今之中,唯南碑与魏碑为可宗。可宗为何?曰有十美:一曰魄力雄强,二曰气象浑穆,三曰笔法跳越,四曰点画峻厚,五曰意态奇逸,六曰精神飞动,七曰兴趣酣足,八曰骨法洞达,九曰结构天成,十曰血肉丰美,是十美者,唯魏碑南碑有之。”[17]纵观《霍扬碑》全貌,其美学取向可概括为:雄、茂、逸、趣四字。
雄,是指雄厚、雄强、雄劲。雄厚的意思主要指其点画的厚重和饱满,如“高峰坠石”,一笔下去果断有力,如《霍扬碑》中多个“之”字的第一点,各有姿态,或左出,或右出,或上止,或下收,以其厚重的点画镇住下面迂折的三笔;“孰能裁任南邦”的“南”字第三笔,直接改竖为点,点画虽短,但其厚重之势,使原本左右笔画长短不称的“南”字,看上去呈正态。雄强一般是指笔画如“列阵排云”,气势磅礴,每笔一波三折中运全身之力,与“软媚”形成对比,如“晖于时务”的“晖”字,像有强旺的精神,不衰的力量;“幼绪逊弟之义”的“义”字,笔画凝重,端庄典雅,斜钩因“行处皆留”有所停顿,显得硬气但不生硬。雄劲一般是指笔画不仅看上去雄强,还有剑弩拔张之势,蓄势待发,如“密云太守,霍扬正碑”八字中,宝盖头、雨字头第二三笔的向外且向上的盘踞动作,这个笔画显然是悬腕所作,笔画垂直向下行之后向上弯曲时蓄力运笔写出勾画,像祝嘉先生对此碑的勾画评价一样,勾画是《霍扬碑》的用武之地,这是此碑的长处,笔画力量中暗藏着弹性与劲道。
茂,是指朴茂、茂密。朴茂的意思是字体风格朴实丰茂,民间刻手多不追求匀整,不受拘束,整体碑文风格淳朴,结体随字赋形,碑中楷书又时在向隶书过渡阶段,楷体还多有隶书遗韵,从而显得天真烂漫,像“音”“自”“周”“滋”“守”等字。茂密是指字体笔画与笔画之间挨得紧凑,如碑中的“乃自远寻朱生”的“远”字,每笔之间的空隙狭小,走之旁的点移至第三笔的左下方,捺画到折起处不像“达命辨机”的“达”字伸得更长一些,反而点画都浓缩加粗,导致了密,这更加体现了此碑作者随字赋形的才能;“诞崇玄哲”的“崇”字,茂密到笔画与笔画几乎挨到一起,这种饱满的视觉冲击正是碑派独有的魅力;属茂密的字还有“军”“时”“德”“道”等字,众多魏碑墓志多有这个特征。
逸,是指超逸、秀逸、骏逸。超逸是神态超逸,超然脱俗的意思,如“荆吴是好”的“好”字,女字旁第三笔横画先从上向下弯成折笔,再把横画写平,撇画收笔处力到笔端,字体左右两部分等大,富有隶意,左部分如鸾回凤翥,右部分则泰然自若,一静一动,舒展超逸;“晖于时务”的“于”字,看似简单的三个笔画仪态纷呈,丝毫没有刻工随意凿刻的棱角分明状貌,反而轻松自在,犹如“出水芙蓉”般自然。秀逸指的是秀丽飘逸,魏碑虽然以浑然粗朴的气质定格在人们的印象里,但其中也不乏秀逸的精品,像《张黑女墓志》《郑文公碑》《元倪墓志》《元桢墓志》《司马显姿墓志》等。在《霍扬碑》中“太”“之”“祖”“见”便属于秀逸气质类型的字。俊逸是指有洒脱和超脱的气概。如“荆吴是好”的“是”字,捺画运笔顺锋转出,像隶书中的“燕尾”,捺画饱满中实;“蓬野咸噫以酸吟”的“蓬”字捺画虽然细了很多,但其骏逸的姿态如腾云驾雾,丝毫没有造作之势。
趣,是指奇趣、意趣。奇趣的意思是字形以各种结构组合生发出有意思的姿态,比如碑中“幼绪逊弟之义”中的“幼”字,几乎写成了上下结构,下面的力字撇画伸长,用以平衡原本左右结构在这里写成上下结构的整个字形,奇趣的地方在于这样的怪字在整个章法里却毫不违和,仿佛它生来如此;又好比“灵曦象焕”中的“象”字,“象”下端直接写成“勿”,然后在“勿”的右边加上两点,这样的字的结构特殊,所以它能给我们带来新鲜感,更多反映了刻手思想的自由状态。意趣的意思是指这样的字不受拘束、随字赋形,颇有玩味的余地。像“如何不吊”的“如何”两字,“如”字女字旁第二笔伸得很长,女字旁的撇则和右边“口”字又缩得很短,看似不合规范,但正因为偏离规范,它显得有趣;“何”字单人旁的竖划写得很斜,里面的“口”很大,最后一笔缩得很短,整个字可谓憨态可掬,意趣盎然。“景明五年”的“景”字上密下疏,上紧下松,似乎经过透视,安排奇巧,令人赏心悦目。
《霍扬碑》诞生在一个思想自由的时代,也是一个审美出新高的时代。犹如宗白华先生谈道:“魏晋六朝是一个转变的关键,划分了两个阶段。从这个时候起,中国人的美感走到了一个新的方面,表现出一种新的美的理想。那就是认为‘初发芙蓉’比之于‘错采镂金’是一种更高的美的境界。在艺术中要着重表现自己的理想,自己的人格,而不是追求文字的雕琢。”[18]所以《霍扬碑》包含的四种审美取向,构成了它独特的价值,这种不琢自雕的美为人所珍视。
谈“雄、茂、逸、趣”的美学取向下的逻辑理路,实际上是为了试图“透过刀锋看笔锋”,理解这一美学取向的思维创作规律,分析“雄、茂、逸、趣”与其刻写之间的内在联系。笔者认为构成“雄、茂、逸、趣”美学取向,具有“逆势-涩进-藏锋”这一逻辑理路,并以“求变”为根本法则。
《霍扬碑》全碑以圆笔为主,字体丰腴或是瘦劲兼有,细细观察无不逆锋起笔,欲右先左,欲下先上,意态含蓄,不类《贾思伯碑》《张猛龙碑》《爨龙颜碑》那样可口锋利,精神外露,因为此碑逆势起笔,下笔时笔锋稍指向东北,所以隶法浓厚,不露锋芒使之耐人寻味。全碑圆笔为主之所以能雄强,主要因为采用“涩进”的行笔方法,刘熙载谈“涩”云:“如有物以拒之,竭力而与之争,期不期涩而自涩矣。”[19]毛笔在行笔时与纸张产生摩擦,积点成线,节节推进,《霍扬碑》的用笔以这样的涩进方式,使之万毫齐力,雄强无敌,避免直滑肤浅,软媚萎靡。涩进之后,《霍扬碑》又重藏锋,“古人作书,皆重藏锋。中郎曰:‘藏头护尾’。右军曰:‘第一须存筋藏锋,灭迹隐端。’又曰:‘用尖笔须落笔混成,无使毫露。’所谓筑锋下笔,皆令完成也。锥画沙,印印泥,屋漏痕,皆言无起止,即藏锋也”。[20]所以藏锋不使笔画锋芒外露,收笔在笔迹之中,力到笔端。《霍扬碑》把“逆势-涩进-藏锋”这一系列动作贯穿于整个碑的创作始终,加上行笔之间,以“求变”为根本法则,整个碑的线条、结体和章法都呈现丰富多变的特征,行笔有一波三折,结体天真宕趣,章法疏密得当,眼睛所到之处皆生机勃勃,刻写随兴所至,潇洒自如。此碑的刻写并不粗鄙,相反则内涵至极,富有天趣,不是随意刻写所能达到的。
在碑帖走向融合的大时代,无论是帖学还是碑学都应学习互补,兼收并蓄。学习碑帖的过程亦是采撷碑帖神韵的过程,常学碑的人也要写帖,常写帖的人也要学碑,体悟书法的千变万化。在众多魏碑中,《霍扬碑》如受到应有的重视,那将是学书者的一大幸事。因为它具有众多魏碑集成的特点,是学书者不可错过的良好范本。
①②③本文采用的对馆藏品认识的三个历史层面——造物史、递藏史和认知史是北京大学贾妍老师对馆藏品学习与观看的经验总结,一件文物从这三个历史层面的解读可以为我们深入了解文物提供方法借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