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15日,江苏苏州盛泽镇,龙卷风过后灾区现场一片狼藉。图/澎湃影像
2021年5月14日19时前后,苏州市盛泽镇部分地区遭遇龙卷风袭击。江苏省气象局专家研判此次龙卷风为EF3级,中心最大风力17级。截至15日5时排查搜救结束后的统计,风灾共造成4人死亡,19人轻伤,130人轻微伤,受损的农户和企业面积共达到14500平方米。
在纺织厂轰鸣的织机声中,杨金弟听到了风声,他心里疑惑,难道是台风来了?不等他仔细辨别,一声巨响从厂房上空炸开,高压线爆了,随后整个厂房的灯全部熄灭,机器瞬间静了下来。他这时才听清了外面的风声——一种从未听过的像群狼嘶吼一样恐怖的声音。
杨金弟扯起嗓子喊车间的工人向外跑。他是这家金棱纺织厂的厂长,来纺织厂之前是做建筑的,知道猛烈的风有可能会让厂房坍塌。无论外面发生了什么,他直觉第一步应该要让所有的工人先跑到空地上。
此时距离晚上7点还差几分钟。工厂实行三班制,7点是工人交接班的时间,原本有的人正准备下班,有的人站在厂房门口等交班,现在全都往外面跑。三间并排的厂房里东西向,大门开在西面,风贴着屋顶从西向东刮,每隔几米就砸出一个窟窿,当中间厂房的工人都冲到门口时,最靠里的屋顶被风掀开一个大口子,一小片房顶直接塌了,瓦片和房梁木条砸下来,碎在成排的倍捻机中间。从听到风声到工人作出反应仅仅花了两三分钟,来不及跑出的工人躲到了机器下面。
杨金弟跑出厂房扭头看时,完全愣住了,他终于看清楚刚刚席卷厂房的怪物是什么——一股直径百米的打着卷的风,正挟着遮天蔽日的气势,凶猛地一路东去,厂房外壁上挂着的一架重达两百斤的排风机被风一下子甩到了视线尽头。
天色暗沉得可怕,雨点打了下来,越来越密集,地上一会儿就湿了。杨金弟在厂房旁边的空地上让工人集合,逐个点名,现场点到的有42个人,不确定此时是否应该在场的人,他便打电话确认。
等到工人全部解散,镇领导和工厂领导轮番过来询问情况。场面暂时都稳住以后,杨金弟才回到家。此时已经凌晨1点了,他却丝毫没有睡意,混杂着恐惧和庆幸的激动使他难以平复心情。他恐惧的是从未见过、也从未听说盛泽镇有过龙卷风,庆幸的是厂里无人受伤,只有一个工人的手指被划破了,在一場这样的灾难中显得微不足道。“我该去找个寺庙烧烧香,”他想到。
纺织厂的排风机被风抛甩着,越过厂房,越过一栋二三十米长的双层建筑,越过建筑外侧汽修厂门口的洗车棚,砸在了洗车棚旁的围墙上。洗车棚的彩钢板被风拆成一片一片的,卷成不可思议的角度,围墙也被风吹倒了,砖块碎了一地,滚落到马路上。这条路是盛泽镇所在的苏州市吴江区408乡道,风过境的地方距离南边的盛八线五百米,这是龙卷风肆虐的第一个街区。
汽修厂背着风,损失不大,只有一扇玻璃门的锁连着门把手被风整个拔了出来。汽修厂的员工也很幸运。负责洗车的吕师傅说汽修厂一般忙到晚上八九点才会收工,可是龙卷风到来的那天,天色看起来比平时黑一些,像是要下大雨,大家6点半就都回家了。没人想到会有龙卷风,往前数几天,每天都是晴朗的好天气。
所以也没有人看到,围墙倒下来的时候到底发生了什么。附近的居民只知道第二天排风机旁边一块几平方米的地被警戒线围了起来,堆满了碎砖块、树枝、彩钢板等各式废弃物,民警坐在汽修店里盯着这块地,不让人进入警戒线以内。居民们还看到龙卷风过去两天后的中午,一个中年女人骑着电动车到警戒线旁边烧纸钱。
如果有人问起这里发生了什么事,民警会回答:“不知道的你别问,知道你也别瞎说。”但附近邻里依然想一探究竟,他们在小超市、洗浴店、沿街店铺和小区凉亭里交换着信息。
“风那么大,他走不了,一下子卷了进去,电动车直接被吹翻了。”
“剩下老婆孩子可怎么办,他才39岁,你想想孩子才多大?”
“跟单的人说他每天都加班的,就那天下班早……”
杨金弟认为风是从金棱纺织厂往西两百米的京杭运河里“起来”的,理由是运河西岸的一排小树苗直立,几乎看不到风肆虐过的痕迹,但东岸的菜地和篱笆被搅得一团乱。他想不明白,怎么突然就刮起龙卷风了呢?
阿友( 左) 和他的小鸟电动车店
中央气象台的专家对龙卷风的解释是,“在极不稳定的天气状况下,由空气对流运动造成的强烈的、小范围的空气涡旋”,往常强对流天气在4月中旬以前多出现于江南中南部,今年异常地偏少,却在4月中旬后,出现在了江南北部、江汉、江淮等地。
强对流天气常伴有雷暴大风、冰雹、龙卷风和局部强降雨。出现龙卷风后,盛泽镇的人一下子想到了二十多天前的那场春末冰雹。那时大家也不明白,盛泽的4月为什么会有冰雹。
镇上只有少数老人记得,小时候曾经听家里人讲过,近百年前,盛泽也有过一场龙卷风。《盛泽镇志》记载,民国15年(1926年)8月15日傍晚9时左右有飓风自东郊戚家坝产生,往西经过史家浜,横扫南北大街,到西荡口戛然而止,前后不过两分钟时间,受灾范围长约1.5公里,宽约0.25公里,造成36人死亡、300余人受伤,全镇商业区被毁三分之一,住房受损十分之一。
2021年这次龙卷风从西向东走,路线在百年前风带以北三公里处,途经范围长六七公里。离开408乡道以后,龙卷风穿过西下沙荡,掀翻了两个工厂的屋顶,到了荷花村。
小鸟电动车店开在荷花村商业街上,老板阿友当时正和女儿一起在店铺里间吃晚饭。女儿晚上7点要上网课,他催促女儿吃快一点。这时候店铺斜对面电线塔上的高压线炸了,爆炸声吓得阿友转头向外看,就见外面狂风大作,隔着几家店卖麻辣烫的手推车被风卷着快速滑过他的店门口。
汽修厂外侧围墙坍塌,倒了一地碎砖。图/本刊记者 聂阳欣
阿友冲出来想关卷闸门,里间距离门口三四米。但是,已经来不及了,他跑到店门口,还没拉开推拉式的玻璃门,对面中国移动营业厅的招牌就被风直直地甩了过来,撞碎了玻璃门,砸到他左腿上,在他小腿接近脚踝处划下了一道血口子。他又慌忙往回跑。
沿街的玻璃门大多都碎了,有的店铺门前的棚子被吹得七零八落,只剩下一副松松垮垮的钢架。风过后的两天里,盛泽镇综合执法局的工作人员带着挖掘机和小货车在荷花路上清理道路两侧建筑物外立面破损的广告牌、雨棚,以及路面垃圾和受损的市政设施。
阿友和隔壁几家商铺自发拆除了自己店铺门口摇摇欲坠的招牌和铁架,他们收到街道通知,会统一更换新的招牌。但他们忍不住担忧:店铺真的还能立起招牌吗?会不会要拆迁了?
荷花路算是老商业街,街面有两车道宽,东西两侧的房子差别很大,东侧的房屋都是两三层高的独栋建筑,农贸市场、移动营业厅、超市都在这一边。西侧是一排破旧的平房,每个店铺不过两米多宽,做一些小生意:麻辣烫、早餐店、小菜馆、美甲店、理发店等等。
在这里开商铺的以外地人居多。阿友是河南人,觉得盛泽经济发达,有间门面什么生意都好做,2003年在荷花路上开了这家电动车店,卖新的小鸟牌电动车,也做维修电动车的生意。
18年间,店铺的生意做得平平稳稳。2021年3月,阿友突然接到房东通知,为了响应国家的危房改造政策,沿街的平房可能要拆迁,但这件事还没有确定下来。龙卷风过境后,阿友发现店铺里间天花板的横梁上裂了一道缝,饭桌上的菜里都掉进了墙灰,这下店铺更加成了“危房”,房东过来查看情况时,再一次跟他说起拆迁的事情。
“拆还是不拆,现在真说不准儿。”阿友说,来他店里串门的商铺老板说:“拆掉以后我们外地人住哪儿?要么找房子,要么只能回家。”隔壁五金店的老板娘听见了,接过话茬:“还是准备卖掉东西吧,趁早做打算。”
胜天村是这次龙卷风途经路线里受灾程度最严重的地方,这里纺织工厂密布,展现着盛泽这个轻纺工业重镇最典型的样貌。
盛泽位于江浙边界,明朝中叶受苏州、潮州、杭州的影响,民间手工丝织业逐渐形成。陈寅恪在《柳如是别传》中考证盛泽名姬可比美于秦淮时写道,明末时盛泽已成为“东南最精丝织品制造市易之所,京省外国商贾往来集会之处”。目前,盛泽是全国最大的纺织面料生产基地,年产纺织品达230亿米,纺织产业规模达上千亿元。
5月14日晚,龙卷风从524国道以北200米的街巷席卷而过,街道两边的纺织厂损失惨重,房顶被成片掀起,玻璃碎裂,门窗卷曲。狂风不断地卷起大量碎木条、彩钢板、石块、小电器,又以每秒钟67米的风速将它们抛掷至一二公里远的地方,街面、工厂里的空地、屋顶上都被砸满了各式式样的杂物。
位于这条街巷最西边的欧倍德纺织厂是片区首当其冲的工厂,半个工厂被风卷得不成样:屋顶坍塌,外墙倒塌,集装箱散架。工厂的一名女工说,电跳闸以后,大家都跑出工厂集合,好几个人被掉落物砸伤,到了晚上7点半,一名盐城籍的王姓男工迟迟没有出来,进去一找,发现他被倒塌的墙压在下面,人已经不行了。
锦丰丝绸厂靠近街面的建筑仓库,车间大门在仓库后面,要从仓库左侧两米宽的巷子走进去。龙卷风过后,二十多米长的巷子里铺满了一层杂物,老板于建强花了一天半的时间,和几个工人一起把巷子里的东西都清理出去。车间里面还没来得及清理,屋顶和原料堆、铁棚上四处挂着吹松了的钢板。有一个车间屋顶塌得严重,不方便放人进去查看,但于建强忍不住,自己爬进去看了一眼,发现机器都被压坏了。不过,在清理完成以前,他没办法统计具体的损失。
龙卷风来临时,他没在现场,正吃着晚饭就接到厂长打来电话说“厂房屋面都没有了”。他丢下碗筷就往厂里赶,路上堵车非常严重,沿途高压线短路,有的路段没有红绿灯,城管站在路口维持秩序,协助交警疏导车辆。到达现场后,他就忙着组织把受伤的工人送去医院。
于建强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做,只能先清理杂物和危险物品。这一片区的电路还未完成抢修,没有电,处于停工的状态,工厂也还是一片废墟的样子,只能停产。一些客户表示理解,但也有一些客戶跟于建强说订单来不及了,要改让别家做,造成了很大的损失,但他也表示理解,“他们有他们的难处。”
因龙卷风受伤的工人被送往江苏盛泽医院急诊科,医院当晚紧急召集了骨科、神经外科、胸外科、普外科等相关科室约五十余名医护人员。护士小橙也被紧急召集了,接到护士长电话的时候,他正因为空调断电而被热醒。听到护士长说龙卷风的时候,他以为自己还在做梦,“盛泽怎么可能有龙卷风啊。”
快8点的时候,他匆匆赶到医院,急诊科一楼大厅已经站了很多受伤的人,大部分是轻微的擦伤,只需要清创,有一些人被划出口子,需要缝合,伤口普遍不深。一百多人当天晚上就都处理好了,急诊科病房里只住下了一位龙卷风事故的受伤者。
两天后,医院还能看到龙卷风带来的痕迹:医院的小黑板上写着“头部外伤的健康教育”。一位妈妈带着四五岁的儿子来看急诊,因为她忘记清理掉龙卷风造成断电时在冰箱里腐败的食物,被儿子不小心误食。
龙卷风经过锦丰丝绸厂后,向正东方向又行进了三公里。等到黄家溪村的陈绍洲察觉到时,风柱的形状已经不太明显了。当天晚上7点零几分,陈绍洲在自己的宇源面馆里招呼客人,听到外面传来爆炸声,面馆里的人都跑出去看。
陈绍洲听见了风声,远远地看到有一些黑色的东西在空中飞舞,他以为是鸟群,几十秒后,风柱近至眼前,他和街上的人才意识到龙卷风来了。他转身回面馆想关卷闸门,但这时街上的几个路人也慌忙跑进了他店内躲避。隔壁店铺夫妻俩的三轮车被风卷跑了,他们出来拉车,跑到面馆门口时发现来不及了,也就近往面馆里躲。
几拨人前后进店相隔不过几秒,陈绍洲等他们全都进店后,才上前拉卷闸门,而风柱就在这时到达,卷着一块钢板向他面门砸过来,在他右边嘴唇上方割开一道两厘米长的口子。事后他缝了七针,上排四颗牙齿被撞松。
锦丰丝绸厂,于建强( 左) 和工人一起清理杂物
顾发明的果园,农民正在搬运倒塌的大棚钢架。图/本刊记者 聂阳欣
他的老婆感到心疼,“其实如果没有等其他人进来,直接拉卷闸门的话,就不会被钢板撞到了。”但她理解陈绍洲的做法,“谁好意思在那种时候拦着人呢。”
龙卷风最后造成严重损失的地方在顾发明的果园里,50亩地上的温室大棚被风吹成了一根一根的钢条。这些大棚钢架可以抵御住7至8级的台风,但在龙卷风面前脆弱得不堪一击。猕猴桃树苗倒了一片,有的被连根拔起,甩在了地上,树枝上已经长出了青梅一般大小的果子。
顾发明大致算了一笔账,一亩地收获三千斤果子,值两万五千块钱,50亩地就损失了120多万元,重建温室大棚需要八十多万元。这是直接的损失,还有更深远的损失。果树一般需要种几年后才进入丰果期,这一批猕猴桃树苗2016年种下,头几年没什么收入,去年才开始丰收。树苗刚长成就死了,他又得重新开始。
顾发明今年48岁,原本在北京做纺织品销售的生意。2016年,因为父母需要人照顾,他回到家乡盛泽镇黄家溪村,转行做果农。他觉得自己了解盛泽,盛泽没有什么气象灾害,雨水充沛,地表水系发达,不会有干旱,也不必担忧洪水,镇四周都有防洪堤,排水系统也做得好,即使下暴雨农田也不会被淹没,每年至多有几场台风,但不是台风主要的登陆地区——这是一桩稳妥的生意。
稳妥到即使当时没买上保险,顾发明也沒太着急。直到这次龙卷风之后,他才搞明白政府指定的农业保险应该去哪一家买。
现在,顾发明一边申请吴江市农业委员会的财政补助,一边在朋友圈里预售猕猴桃。他还有一半猕猴桃果苗没有遭受损害,等到9月可以正常收获。一斤猕猴桃市价可以卖到15元,顾发明的预售价为10元,想借价格优势预先回笼一部分资金。到5月17日下午,他已陆陆续续收到了6万元的预售款。
龙卷风经过顾发明的果园时打了个弯,一路向东南方向去,穿过一片荒地后,风力明显变小,荒地对面的几间房屋只被吹落一些瓦片,再往东南方走,就是一大片水荡,风过无痕。
(为保护受访对象隐私,小橙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