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天

三心草

1

程薇接到校庆流程通知的时候，也正好接到奶奶的电话。

身为学生会的骨干分子，组织这样的活动，自然少不了她。此刻，奶奶虚弱的声音从听筒那边传来：“薇薇啊，我看报纸上说，过两天就是你们学校四十五周年校庆。到时，我能不能去参观一下？”

这有什么问题？程薇一口答应。

可是，奶奶病重已不是一天两天了，且不说这样的劳顿会不会对她的身体有所伤害，就说这参观学校什么时候不行？一定要选校庆这种人最多、最嘈杂的时候？程薇担心自己照顾不好奶奶。

“奶奶，是这样的，我们校庆计划搞成一个活动月，从明天开始就会陆续有展览展出……”程薇道，“要不我明天就带您来学校看看？校庆当天，我怕我忙不过来……”

奶奶沉思片刻：“那我就来两次。”

程薇额前流下三道冷汗，但又不好辩驳。挂掉电话，她心中升起一个大大的问号：奶奶怎么对校庆如此执着？难道她也是航空航天大学毕业的？可这么多年来，程薇从来没听说过啊！她连忙把奶奶的意思告诉了妈妈。

“你只管照她的吩咐做就是了。”妈妈道。

“行吧。”程薇想了想，“她美，她说了算。”

2

静谧的林荫路上，程薇用轮椅推着衣着光鲜、妆容精致、满头银发的奶奶，一路上回头率不少。

程薇感到莫名的骄傲。

“前面就是我们学校近几年新建的科技馆，里面有许多对航空航天知识的介绍，您要不要先去那里？”程薇问，“还有旁边，是学校刚落成的教学大楼，里面设施先进、配套齐全，也很值得参观哦！”

谁知，奶奶摇了摇头：“先带我去你们的老校区。”

老校区？程薇纳闷，那里没什么内容啊，差不多都快改成自习室了……除了，一座老校长苏有贞的铜像。

不过，奶奶之命不可违。

饱经风霜的铜像前，奶奶颤巍巍地站起身来，伸出一双同样饱经风霜的手，细细抚摸，不一会儿，便老泪纵横。

程薇心里一惊，这是什么情况？

“您别激动。”末了，程薇扶着奶奶，复又在轮椅上坐好。她没有说话，只等待奶奶慢慢地将情绪平复。

“薇薇，谢谢你，我的心愿已了，再没有什么遗憾……”半晌，奶奶道，“你一定很好奇，我为什么要特意来看这座铜像……”

“嗯。”程薇点点头。

凉亭中，奶奶慈爱地拉程薇在她身旁坐下：“不如，我讲个故事给你听吧……”

3

奶奶幼时，家里很穷。迫于無奈，父母把她卖入了当地的大户人家当伴读丫头。

那一家人姓苏。

苏家有个大少爷，长相俊逸，为人谦逊。他见奶奶生得聪明伶俐，很是喜爱，经常在闲暇时教她读书、习字。

阳光晴好的午后，苏少爷在花园里挥毫泼墨。“科……技？”奶奶站在他身边，疑惑地问，“这两个字是什么意思？”

苏少爷微微一笑，自顾自地拿起宣纸：“这是未来世界的动力！”

那个年代，西方的先进技术如春水一般，涌入中华大地。苏少爷心思活泛，对这些新鲜事物很感兴趣，于是拒绝继承书香门第的家族传统，执意要出国留学，和家人引发了不小的冲突。

“我还记得他登船那天，只有我一个人去送行……”奶奶回忆道，“清白的月光笼罩在肩上，耳边尽是汽笛的轰鸣，他扶着船舷，摘下帽子，使劲儿冲我挥手，那样的踌躇满志，我这一辈子也不会忘……”

因为做了苏少爷离家出走的“帮凶”，奶奶被苏家扫地出门。但她舍不得苏少爷，很快在隔壁的糕点铺找了一份工，每天想方设法打听他的消息。

“第一次收到他的来信，我激动得一晚上没睡着觉……”奶奶的嘴角泛起笑意，“多亏我在苏家的小姐妹，偷偷把他给我的信藏起来，否则，我真的不敢想象，我的一生会是什么样子……”

苏少爷在欧洲念的是航天技术，虽然彼时奶奶并不明白那是什么，但她总觉得，只要是少爷的选择，就不会错！

苏少爷安顿下来，陆陆续续寄给奶奶许多书。那一串儿花体的英文地址，仿佛刻在脑海中一般，她几乎可以倒背如流。在苏少爷的教导下，奶奶开始自学英文，渐渐地，也能看懂书上的内容。

“那都是些关于航空航天技术的专业书……”奶奶皱了皱眉，“那个时候，我以为只要变得和他一样，就能更走近他，所以尽管晦涩，我还是努力地读……”

程薇一边听，一边暗暗为奶奶竖起大拇指。

“后来，他学成归国，整个苏家都去码头接他……”奶奶叹一口气，“我默默地躲在人群里，看他意气风发，心里想着不要着急，总归会有机会同他见面……”

可这个机会再也没有到来。

苏少爷转身投入了新中国的航空航天建设，因为项目保密，奶奶和他失去了联络。之后的漫漫岁月，她只记得，苏少爷留给她唯一的念想儿，就是在最后一次通信中，随书籍一起寄来的一枚徽章。

“那个图案极为抽象，乍一看，似一个衣袂飘飘的敦煌仙女，仔细看，又像是一个神秘的飞行器，右侧两个红色的小字，写着‘飞天……”奶奶道。

这该是一种信仰。

可惜，那时的奶奶还不能完全理解。不过，为了苏少爷，她依旧没有放弃学习，孜孜不倦地一心只想靠近她的灯塔。

“也许是天道酬勤，竟然让我考上了工业大学……”奶奶继续道，“毕业以后，我被分配到卫星发射中心，做了一名控制台操控员，也就是在那里，我遇到了你爷爷……”

也许世间的事就是这么奇妙。

他早就不是从前那个养尊处优的大少爷，在爷爷的工作笔记里，“苏有贞”三个字，是最受人尊敬的项目负责人。奶奶兴奋得很，天天缠着爷爷，央求他带她去见苏老师一面，可苏老师是核心技术人员，虽然近在咫尺，爷爷亦无能无力。

“你对他的感情这么深，爷爷不吃醋吗？”程薇噘起嘴巴，问。

“我的事情，你爷爷都知道……”奶奶笑着，摸了摸程薇的头，“他知道我对他的感情更多的是敬仰和崇拜，就像……你们现在对偶像明星那样！就是这段‘追星之旅，最终让我和你爷爷走到了一起。”

4

“东方红一号”卫星发射成功，举国欢腾。那是中国自行研制的第一颗人造卫星。

当卫星开始播放那首熟悉的《东方红》，所有人都落泪了。奶奶有幸见证了这一历史性的时刻，倍感荣光。这首乐曲不止献给辛勤工作的科学家，也献给世界和全人类，更献给浩渺无穷的宇宙。

当然，还有苏有贞。

“项目结束以后，我和他就像两根平行线，各自安好，再也没有交集……”奶奶叹道，“但我仍旧感激，仍旧留心从报纸中搜寻他的消息。”

一路从研究员到专家再到教授，苏有贞一刻都没有松懈。几年后，年过半百的他，响应国家号召，组织建立起航空航天大学，又成为了德高望重的苏校长。

“这就是我为什么一定要来你们学校参加校庆的原因……”奶奶道，“这是属于他的节日……”

结婚以后，回归了家庭。苏有贞逝世那天，天色很阴，奶奶正在阳台上收衣裳，听到消息，不禁悲从中来。她趴在爷爷的怀里，狠狠地哭了一场。爷爷什么也没说，只静静地抚摸她的背，给她最后的温柔。

不久后，爷爷也去世了。

之后，奶奶的身体便每况愈下。“我怕我来不及看他最后一眼……”她哽咽道，“哪怕有一张照片也好，可惜，终究只剩下这一座铜像……”

原来是这样。

听罢，程薇不由得动容了，原来这是一场迟到了近半个世纪的会面，是一份思念，更是一种执着。

她懂，她真的懂。

程薇想，奶奶一定知道，蘇校长终身未婚，膝下无儿无女，为中国的航空航天事业奉献了所有。所以，奶奶一定也想知道，苏校长临死前，有没有想起当年那个青布罗衫的小丫头——

整洁的书房里，她梳一根乌溜溜的麻花辫儿，羞赧地站在墙角，手里小心翼翼地捧着文房四宝，偷眼看他。

因为他，她成为了更好的人。

她想告诉他，因她知道，他亦想听到。

5

程薇郑重邀请奶奶出席校庆的开幕庆典。

奶奶没有拒绝。

那一天，她仿佛用尽全身的气力，精心打扮，盛装而至。嘉宾席上，奶奶听着学生代表慷慨激昂的致辞，靥边渐渐漾起红光。

“四十五年，在滚滚历史长河中，犹如沧海一粟，却能掀起惊天巨变！如果说，当时作为‘两弹一星工程重要组成部分的‘东方红一号卫星的成功发射，拉开了我国探索宇宙奥秘、和平利用太空、造福人类的序幕，那么，进入新时代，先后实施的火星探测任务和嫦娥五号月面采样返回计划，就将是我国在深空探测领域的又一次跨越式突破！”

现场响起雷鸣般的掌声。

程薇抿着嘴，看见奶奶像个虔诚的学生，记录着大家的每一句发言，她觉得认真的她比过去任何一个时刻都更美。

典礼结束以后，程薇安心地把奶奶交给前来接她回家的妈妈，自己则留在学校处理后续事宜。

“薇薇啊，忙完早点儿回来，我还有话跟你讲。”奶奶坐进出租车，兴致勃勃地说。

“遵命！”程薇俏皮地敬一个礼。

但程薇怎么也没想到，车刚开到一半，奶奶却永远闭上了眼睛。

当程薇得到消息，心急如焚地赶回家，空荡荡的房间里，只有奶奶留给她的一枚徽章，抽象的图案旁，有两个红色的楷体小字：飞天。

这就是苏少爷送给奶奶的那枚吧。

程薇再也抑制不住悲痛，放声大哭。

奶奶离开的那一瞬间，想必是幸福的。虽然今生她和苏有贞之间的缘分非常短暂，但他留在她身上的印记，却是怎么也抹不去的。这枚徽章是老一辈航天人立志建设航天强国梦想的象征。

她一定不能辜负！

程薇擦了擦眼泪，伸手拿起徽章。

在校庆刚刚结束的此刻，就这样从他们手中接过沉甸甸的接力棒，年青一代航天人应该更觉使命光荣，任务艰巨。

程薇咬紧了牙。

只有以饱满的热情和昂扬的斗志，继续谱写建设航天强国的新篇章，才对得起他们无私的付出和牺牲。

程薇缓缓把徽章别在自己胸前。

什么也不说，今后的路，我们知道该怎么走。奶奶，您就放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