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光辉
夏的清晨,朝暾,旭日,空气清新,鲜花怒放,鸟儿啼鸣,又是一天好日子。我和妻像往日一样,出门晨练。突然听见树丛里传来猫的叫,孱弱,细柔,蕴含着可怜兮兮的祈求。目光顺着叫声寻去,看到一只猫,一尺多长,橙黄皮毛,脖子上有块白斑,身体均称,眼珠如镶在眼眶里的宝石,想靠近我们,又充满恐惧,畏缩不敢向前。我给妻说,它一定饿了,向我们要吃食。妻说,可能吧!我接着说,它肯定饿了,要是不饿,找我们做什么?妻说,这是只流浪猫,找不到吃食只有饿着!冰箱里还有我们没有吃完的海鱼,我回去用电磁炉热下,拿来喂它。妻说着就朝家里跑去。
妻用塑料盒装着半条海鱼,走近猫儿,轻轻地叫,咪咪,咪咪。猫咪看到妻子向它走近,畏惧地退后。妻还是叫着咪咪并靠近它,生怕被它视为敌人而逃跑。猫儿闻到了海鱼的味道,歪着脑袋看着向它靠近的妻,不再退缩。妻把鱼儿放在猫儿跟前,说,吃吧,你可能几天都没吃到东西了。只要你愿意吃,我每天都给你喂!猫儿看着我们,犹豫,似乎在思考我们是真心救助,还是诱捕?妻还在极亲极柔地叫着咪咪,猫儿终于相信了妻的真诚,不再退缩,朝着海鱼走近。妻看着猫儿小心翼翼地靠近海鱼,试探着吞了一口,仰起俊美的脑袋,对着我们轻柔地叫了一声,饕餮起来。
猫儿把半条鱼吃完,仰起脑袋看着我们又叫,叫了一阵,蹲下身子,用爪子在脸上、嘴上挠,又跑到妻跟前,把脑袋、身子在妻的裤腿上蹭。我曾在书里看到,猫儿在人身上蹭,就是要在人身上留下它的气味,认定你以后就是它的主人。妻弯下腰,抚摸猫儿。猫儿天生就是亲近人的动物,在妻的裤腿上蹭得更殷勤了,酷像得到皇上幸宠的妃子。妻得到猫儿的献媚,心理有了满足,说,咱们给这只猫起个名字?我说,你觉得叫什么好就叫什么?妻说,就叫它花花吧!于是,我们把救助的这只猫叫作花花。临走的时候,妻给花花说,我们晚上还来喂你,你在这里等我们。
猫似乎懂得信息和资源共享,晚上我们喂花花的时候,别的猫也跑过来,围着我们叫,让人心底生出糖稀般的同情、怜悯。
喂养流浪猫成了我们每日必修的功课。妻除了做家务,还要做猫食、买猫粮。我除了教书、读书、写书,还要开车到附近的农贸市场购买杂鱼充当猫食。
我们给每只猫都起了名字,知晓有的猫喜欢吃鱼、有的喜欢吃肉、有的喜欢吃猫粮。入夜时分,我和妻拿着各种猫食,前往喂猫的地方。距离它们还有二三十公尺,它们就喵喵地叫着朝我们跑来,蹭过我们的裤腿才埋头吃食。
看到猫咪围着我们亲热,还有对我们毫无戒备的信任,心里就有种化不开的柔情,这种彼此信任的情感交流,很难在当今的同类中享受了。
妻的睡眠一直不好,救助流浪猫以后,她整天琢磨给猫喂什么食物,哪个猫像黑道样霸道,哪个猫像女娃般温柔,哪个猫是哪个猫的崽子,什么时候该去买鱼儿了,哪个农贸市场的鱼儿便宜,忙碌的生活不知不觉地改善了她的睡眠。
台风刮来时,妻站在窗户跟前,望着外边肆虐的狂风暴雨,担忧猫窝会不会被雨水淹没,它们在何处安身?寒流袭来时,妻又唠叨,这么冷的天气,会不会把它们冻死,它们怎么御寒?我们出差时,妻把猫粮送到同事家里,再给人家送上礼品,让人家代她喂猫。
有人不理解,说我们是吃饱了撑的!
妻说,它们也是一条生命,我们病了找医生,它们病了谁管?我们饿了吃饭,它们饿了谁管?总不能看着它们活活饿死病死!
人以群分,妻爱猫,必然交际爱猫的人。有个姓康的教授,在她的研究基地的试验棚里,收留了六七只流浪猫,常常坐在那里,看着这些无依无靠的小动物,心里泛出悲悯的苦情,泪蓊涂满双眸。妻和康教授志同必然道合,常常相约,研究去何处购买便宜杂鱼,哪家猫粮质好价廉,貓生病了到哪家宠物医院医治,如何控制猫的生育?
一天晚上,我们去喂猫的时候,没有见到一只猫,妻拿着猫食,咪咪地叫,还是唤不来猫咪,直到我们离去,猫都没有出现。我和妻心里就有了失落,还有沮丧。回到家,我坐在书房,情绪低落,突然感悟到,我们救助流浪猫,实际是我们祈求猫儿给我们施展爱心的机会。有了这些猫儿,我们的爱心就能得以实施,就有付出的对象,心灵就能得到安宁和满足。我们在救助猫儿的同时,猫儿也在救助我们的爱心。我想起前不久在《随笔》上看到诗人王樽的文章:“放置的食品,呼唤和需要享用者。没有享用的施舍与得不到的施舍,都是未遂的乞讨,都是美事的成空。某种意义上说,没有鸟儿光顾我的施与,此时的我也悄然转换成了乞讨者——乞讨鸟儿们来享用。施与与被施与,需要彼此互动,在双向合作中,形成一种自然的和谐与善意。”
我们满足了猫儿的吃食,猫儿满足了我们的爱心,互相满足。
事情的发展并不美妙,不是所有的人都乐意和小动物为伴。物业管理处贴出警告,不许在教师村给流浪猫喂食,并要驱赶捕捉流浪猫。对方的理由很充分,流浪猫给业主传染上疾病谁负责?妻和康教授给他们辩解,流浪猫传染疾病要驱赶捕捉,人得了传染疾病难道也要驱赶捕捉?对方讥笑,猫怎么能和人相提并论,上头天天讲以人为本,怎么不讲以猫为本?
妻和康教授就搜集理论根据,给物业管理人讲林肯,讲斯宾塞、查尔斯·达尔文、约翰·默尔、施韦泽、亨利·惠勒·萧。他们发出同情又鄙视的感慨,书呆子,教书把你们教傻了!
我们给物业的领导说出他们认为非常实惠的东西,有了猫,教师村里的老鼠绝迹了,老鼠更容易传染疾病。
物业管理处撤销了贴出的警告,我们喂流浪猫的行为得以继续。
更为不幸的事情发生了,流浪猫在一夜之间消失大半,有学生告诉我们,他们看到有人开着轿车跑到学校,捕捉流浪猫。
还有学生告诉我们,有家餐馆出售红烧猫肉。
妻和康教授愤怒了,每个人都有不救助流浪猫的权利,但绝没有杀害流浪猫的权利,对小动物残忍也会对人类残忍。但是,她们总不能彻夜不眠地守着这些猫儿?
要杜绝捕捉杀害流浪猫,必须从源头下手。妻建议召集爱护小动物的学生,集体到出售猫肉狗肉的餐馆抗议。我认为保护小动物的行为,必须在法律的框架里进行。建议学生成立救助小动物协会,用组织的名义前往出售小动物肉的餐馆交涉,请求防疫部门对出售狗肉猫肉进行干预。成立救助小动物协会的申请递交给有关部门,竟然得不到批准,理由是救助了流浪猫流浪狗,它们传染疾病,谁负责?
那段时间,新闻媒体报道,一个地区发现了狂犬病,这个地区的掌权者竟下令捕杀全部犬只,名曰保护人民的生命健康。我们在电视中看到,成群的人手持棍棒,追打犬只,乱棍打死。如果这些地区出现了患烈性传染病的人,掌权者会不会下令把他们焚烧?因为,他们可以打出同样的理由,保护人民的生命健康!
一切生命都是平等的!只是人类中极少数的善良呼吁,要得到人类的普遍响应,还需要很长的时间!
花花怀孕了,生出五只小猫,其中一只长得跟花花如一个模子刻出,妻特别宠爱这只小猫,给它起名小花。每次给它们喂食的时候,都要多给它一条小鱼。喂过之后,都要把它抱在怀里,抚摸好大工夫。小花通人性,吃饱之后就给我们打滚、露肚皮、蹦跳。这个时候,妻的脸上洋溢出满足的幸福。小花每次都把我们送到楼梯口,看着我们走进电梯,才不情愿地离开。
清晨,妻的手机振铃,有学生告诉妻,小花被人打死了,尸体在校园的高架桥下。妻顾不上化妆,急忙跑去,看到才出生两个月的小花,躺在血泊里,身子被砸扁,脑袋被砸得稀烂……
一个刚出生两个月的小猫,到底侵害了谁的利益,给谁造成了危害,竟被如此残害!
妻和康教授把小花被残害的照片,还有她们愤怒的声讨,发在学校的微信群里,竟然没有引起反应。她们怎么都没有想到,人心如此冷漠!
那些整日追逐与个人利益息息相关的职称、级别、职务的教师,哪有闲暇与精力,关注与自己利益毫不相关的流浪猫?这些流浪猫能给他们职称、级别、职务?既然给不了,关注它们有什么用处?伟人都说了,每个人的奋斗都与他们的利益有关。关注流浪猫与他们的利益毫无关系,凭什么要关注它们?
就在这一天,新聞媒体报道,杭州一个保姆为了筹集赌金,放火烧死一家母子四人!
这些年,人类互相残害的事情还少?甚至一些未成年的少年,做出血淋淋的事件,触目惊心,残暴得令人不敢相信!
真应了汤玛斯·艾奎纳的论断:“对动物残忍的人,也会对人类残忍。”
我在讲座《生态的恶化与生态文学的萌发》时,提到当代具有广泛影响的思想家、诺贝尔和平奖获得者阿尔贝特·史怀泽的《敬畏生命》时,竟无一人知道这个人物,也无一人读过这本专著,我发出无奈的苦笑。讲座结束,和听众互动,有学生递的纸条上写着:
我们国家还有那么多穷孩子读不起书,还有那么多在贫困线上挣扎的人,吃不饱肚子穿不暖衣服,为什么不把救助流浪猫的钱,用在这些孩子身上?
老师你刚讲了,地球资源越来越稀缺,我们再救助这些小动物,救助那些野生动物,地球资源会不会更加稀缺?
我无法回答,只好黯然地说,讲座结束!
我步履艰难地走出报告厅,眼前又浮现出众多的猫肉馆、狗肉馆,还有在馆子里饕餮的人!
一个民族甚至整个人类的文明启蒙,该有多么漫长的历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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