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砚青
一
初到长沙那两年我住在一辆越野车里。准确来说,是睡在车里,包括吃喝拉撒睡,越野车不是房车,显然不具备前四项功能。雇我当家庭司机的范老板在他的别墅里给我安排了一个小房间,房间虽小,但一应俱全,唯一的缺点是没有窗户。没有窗户的房间像是一个盒子或者洞穴,一闭眼就感觉冷飕飕的,这种体验糟糕透了。和衣开灯坐了一宿,第二天一早我向范老板告了假,把我从永州带过来的七座越野车开进了附近的汽修厂。我让修车师傅将第二排、第三排座椅卸掉,這样一来,车子进深就达到了惊人的一米九,即使两个成年人并排躺下,车内空间仍有富余。随后我又在一家车辆改装行定制了床垫和两只简易储物柜,在超市购置了床单被褥,当我把车再开回别墅区时,我的越野车便成了名副其实的床车,成了此后夜夜容我栖身的忠诚伙伴。
车辆改造工程持续了近一个月。例如,为解决隐私问题,我给车窗贴了颜色最深的隐私玻璃膜;为解决空气流通问题,我在第二排车窗上加装了收纳式纱窗,加装纱窗后蚊虫问题得到了相应的解决。跟车改行的老板混熟以后,他们曾建议我将副驾驶位的座椅也卸掉,腾出来的空间下半部分可放置车载冰箱,上半部分用来做书桌,摆放一些杂物。躺在车上,喝着冰镇可乐看星星,这一幕场景让我十分心动,但我也只能是想想,因为完成上述改造工程后我身上已所剩无几。
睡在车上,难熬的夏天。范老板家的车库停放了两台车,一台我接送范老板的丰田埃尔法商务车,一台范老板妻子琳姐的玛莎拉蒂双门轿跑,整个院子除了通向车库的一条路是硬化的,别处都是草坪,这意味着我的车只能长久地停在别墅区中央人工湖旁的一个公共停车区内。停车区周边零零散散种了一些法国梧桐,这些树一年四季挂着吊针式营养液,每一棵都勉为其难地存活着,投下一片小得可怜的树荫。经过一天的暴晒,哪怕我打开所有车窗通风透气,在夜里一两点才溜出别墅上车睡觉,车内仍热得像个蒸笼,打开空调只会徒增燥热,把凉席铺在车顶,蚊虫又成群。别墅区巡夜的保安兵爹,是作为我住在车上一事唯一的知情者,他曾对我说:“杰鳖不要睡了,跟我去湖里夜钓。”
兵爹晚上不睡不是因为当了保安负责巡夜,他当保安刚满五年,而他已有整整二十年时间没在夜里合过眼。据兵爹自己说,他在年轻时天天睡不醒,特别是当身边有女人的时候,恨不能一天到晚赖在床上。近二十年,兵爹摆过夜宵摊、做过仓管、隧道守夜员以及无数个工种的夜班工人,这些工作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在夜里活动。夜里的兵爹和白天的兵爹判若两人,夜里的兵爹是只斗鸡,白天的兵爹是只瘟鸡。有一次因为一件什么事,我在白天来到了兵爹的职工宿舍,找来找去,没看见兵爹,只见一床软趴趴的被子贴在他的床铺上。我掀开一看,兵爹睡得哪里还有人形,整个人一摊黄泥般稀在床板上。
别墅区、保安、巡夜,这三个关键词对于兵爹来说缺一不可,这三个要素构成了他最理想的职业。入夜,当物业管理中心的灯火熄灭,在湖边健身、散步、遛狗的人群渐渐散去,兵爹会在岸边柳树繁茂处扎下一排钓竿。布置好钓具,兵爹每隔两个钟头骑着电动车巡一回夜,一次巡逻约半个钟头,一个夜班下来,巡逻的趟数少则两次,多则四次,多或少并不费什么力气。大部分时间兵爹在忙着和料、上饵、收竿,或者干脆就盯着夜光鱼漂出神。运气好的时候,兵爹一晚上能钓一斤多大草鱼,钓的鱼兵爹自己从来不吃,也不卖。他有个女儿在红星大市场卖鱼,第二天早上收工后,兵爹会风雨无阻地骑着电动车把这些渔获送到女儿的档口。在他的身边有一张小桌子,上面有烟有酒有槟榔,还有一台便携式DVD视频播放器。这台播放器画质极差,眼睛看着屏幕不出三分钟就会酸得流眼泪,所以我和兵爹只能用它来听剧情,实在忍不住了才往屏幕上瞄上几眼。
因为公共停车区紧靠人工湖,我住在车里的第一晚,兵爹就发现了我。一番盘问之后,他对我有房间不住却住在车里的行为竟不觉意外,反而有几分欣赏。说在这个别墅区里他认识好几个家庭司机,年纪都与我相仿,但不知道他们住的房间是否与我的房间一样没有窗户,他答应回头帮我打听打听。第二天,当我准备爬上车睡觉时,兵爹跟我说,那几个家庭司机住的房间都有窗户。“你太背时啦,住的地方连个窗户都没有,但是睡车上也蛮好,车上到处是窗户。”听了兵爹的话我心里就懊恼起来,起身陪兵爹嚼了一通槟榔,到夜里一点,耐不住倦意,钻上车,通过四周的车窗看近处的林木,通过天窗看星星月亮,又意识到睡车上有睡车上的好,像兵爹说的,到处是窗户。
在春天、秋天、冬天这三个季节里,我的越野车是十分宜居的。每天我在别墅内完成洗漱,夜里九十点,确定范老板和琳姐都不用车了,方才溜出别墅到湖边陪兵爹聊会儿天,或者打开DVD播放器接着听连续剧。碟片都是兵爹从影像店租的一些老片子,如《三国演义》《霍元甲》《水浒传》《天龙八部》,有时我们会为前一晚“听”的是哪部片子而争议不休。“昨天看的是《水浒》啊,你这个小鳖什么记性,昨天看到武松替武大郎报仇杀了潘金莲,你忘了?”兵爹斩钉截铁地说。在我脑海中真切的画面却是诸葛亮听说关羽大意失荆州,急得吐了几口老血。
第二天一早,我换了运动装,在保姆桂姨起床准备早餐之前回到房间里,夜晚的一切便都悄无痕迹了。到了夏天,在那些难以入眠的夜里,兵爹就会经常性地叫我陪他钓鱼。无论第二天是否要出车,我都必须在别墅里随时待命,精神饱满,干净利落,这直接关系到我的饭碗,所以面对兵爹的邀请,我常左右为难。兵爹知道我的苦衷,但他仍会在湖边给我准备一把小椅子,一边嚼着槟榔一边漫不经心地说,没有哪条法律规定人在夜里一定要睡觉。
二
来长沙之前,我在永州南部的一个小县城里当辅警,一干就是三年,直到遇见后来成为我雇主的范老板。那是在县里举办的一次招商活动上,范老板是考察团副团长,我和几个所里的兄弟被抽调到考察团下榻的龙都大酒店负责安保工作。按说像范老板一类的人物和我们这些小喽啰是不会产生任何交集的,上面要求我们对所有胸前挂了嘉宾证的客人必须敬礼,但敬礼的姿势再漂亮,嘉宾们也不见得会多望我们一眼。我们知道,哪怕招商局郑局长在这些企业家面前也不过是个端茶倒水的角色。招商活动结束的前一天夜里,我从外围换到酒店大堂站岗,时间已是凌晨两点,百无聊赖时,一个中年男人踉踉跄跄地走出电梯,身上穿着浴袍,脚上趿着酒店的专用拖鞋,一只手捂着肚子,一只手里晃着嘉宾证。我见了嘉宾证立即朝电梯口奔去,刚到男子跟前,这人就瘫软在了我怀里。
事发突然,我把在外围守夜的同事马刚喊了进来,二人合力把范老板扶上了警车,此时我们已经看过他胸前的证件,知道他的名字叫范良君,是北京麦古国际金融集团的副总经理。上车后,我第一时间打了电话给我在县人民医院当护士的“女朋友”乐雪儿。乐雪儿这天碰巧轮值夜班,听完我的描述,她初步判断范老板应无大碍,可能是犯了急性阑尾炎或者急性肠胃炎,她会马上联系急诊室的同事,提前空床备药。
我把第二个电话打给了所长陈东汇报情况,所以当警车赶到人民医院时,陈所长和县政府办公室刘主任、招商局郑局长已经守候在急救通道的口子上,他们身后立了一排医护人员,乐雪儿也在其中。经确诊,范老板是突发急性肠胃炎。在他输液期间,陈所长把我和马刚二人唤到门外,先散了烟,脸色是一贯的凝重,说,你们这次表现不错,处置及时妥当,给所里争光了。
平日在所里,我们辅警绝少有机会和所领导直接接触,得了所长的赞扬,我和马刚都有点手足无措,保持着听领导训话时的跨立姿势,脸上一阵阵地烧。
“如果你们是干警就好了,上面一定会给你们嘉奖。”陈所长不无惋惜地说,说完踩灭烟头,正了正衣摆,转身进了输液室。
我和马刚高涨的情绪一下就被浇灭了。马刚比我晚一年下到所里,他多次撺掇我一起辞职北上长沙或者南下广州,但都因舍不得这身制服而作罢。我们几乎找不到相互安慰的理由,只好去了楼梯间抽闷烟。我看乐雪儿对你的感情还是很深,几次都在偷偷瞄你,你们再坚持一下还是有希望修成正果的。马刚说。他见过几次乐雪儿,对她印象不错,常说要是讓他碰见这么好的妹子,他保证把心收了踏踏实实过日子。乐雪儿确实如马刚所说,一个很好的妹子,温柔可爱乐天,笑起来脸上一对小酒窝,能让很多男人深陷其中。相处一年多,我们的感情日增,但到了谈婚论嫁时,她的父母却不答应了。乐雪儿的父亲是县教育局的一个小股长,我曾亲耳听到他在电话里跟乐雪儿说:
“辅警?那不就是个打工仔?”
我知难而退,主动提出了分手。乐雪儿哭得很凶,好像一切责任都在她。我安慰她说,没必要这样,都是我不够好。哭完以后她把微信和QQ的头像换成了《大话西游》里周星驰那个著名的背影,把空间签名改成了:对不起,我爱你。我以为这段感情会就此结束,三天后乐雪儿竟来了所里找我。我们直接去了宾馆,一进门她就死死地抱着我说还是放不下我,让我原谅她上次的决绝。类似的情况重复了几次,分分合合。
同乐雪儿分手,我给所里兄弟们的解释是两人性格不合,辅警二字印在我们这群人的制服上、花名册上、公告栏上,但却是我们最忌讳的字眼,如果说因为辅警身份导致的分手,我会戳到大家心里共同的痛处。所以当我面对马刚的好心劝告,只随口应了句,随它去吧,大家都累了。
当天夜里,范老板恢复意识后,陈所长和刘主任、郑局长陪了一刻钟左右就回了家,我和马刚则在医院守了一个通宵,乐雪儿在输液室里出现过几次,每次都行色匆匆。在范老板之后,急诊室还收治了一个酒精中毒的青年人、一个高烧不退的婴儿,以及一位胃癌晚期突发疼痛的老妇,醉酒的青年满嘴胡话,婴儿的啼哭时强时弱,老妇人的哀号响彻整栋门诊大楼。
“吗啡已经不起作用了。”这是整个夜晚乐雪儿对我们说的唯一一句话。
天快亮时,马刚顶不住睡意,拦了一辆摩的提前回了所里。陈所长那番话对他影响很大,临走时他对我说,一个辅警干得再好又有什么用呢?升不了职加不了薪,到最后连女朋友都守不住。因为身上披的制服,马刚在所里这两年谈过不少妹子,学校老师、国企职工、医院护士,起初交往时,马刚会从要好的干警那儿借来正式的警察制服,妹子们见了穿干警制服的马刚往往端不住,三天五天就让马刚钻了空子,而当她们发现马刚不过是一个辅警时,顿觉自己吃了大亏,一瞬间就完成了从淑女到泼妇的角色转换,有的只动动嘴,粗野地骂上几句;有的是动嘴又动手,把马刚的一张瘦脸扇到浮肿。
马刚前脚一走,我还没来得及细想他留下来的问题,范老板就走出了输液室,说想回酒店。在回酒店的路上,范老板先是向我致谢,等气氛不那么生涩时,他问了我的姓名、年龄和收入,出于礼貌,我都一一回答了。当我把他送回酒店准备离开时,他问了我一个不相干的问题:
“我路上没注意,你开的那辆警车是手动挡还是自动挡?”
“老捷达,手动挡。”我说。
时至今日,我仍不能确切地知道范老板当初问我的那个问题和后来他雇我为家庭司机之间有无直接联系,用范老板后来的话说,他是看中了我的“态度”,和车技毫无关系,尽管前提是我能将一辆手动挡的车开出自动挡车型的舒适感。
当天和范老板在酒店大堂分别后,我回了宿舍倒头便睡,已是招商活动周的最后一天,可以松口气了。令我惊讶的是,提前回所的马刚不在宿舍里,但我也没多想,他和上一任女友在附近租了个小房子,租约尚未到期,妹子已经跟人跑了,所以我估计他是回租的房子补觉去了。躺在床上,想起夜晚的种种,想起上一次和乐雪儿欢爱时的癫狂,想起这次在医院碰面时她的冷漠,想起当我如实说出自己的工资收入时范老板嘴角的那轻微一咧,我心里生出一种从未有过的失败感,在一种“此生无望”的情绪中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三
派出所的兄弟们后来在微信群里调侃说,县里那次招商活动收获最大的人是我。那几年全国上下兴起了“旅游开发热”,所以县里那一次招商的主题就是“全域旅游”,由招商局牵头,远的到了北上广,近的到了长株潭(长沙、株洲、湘潭),左拼右凑拉回来近百人的企业家队伍,希望借助社会资本盘活本土旅游资源,让我县从农业大县蜕变成为旅游大县。企业家们坐着县里从市里租来的几台德国进口尼奥普兰豪华大客车在各个山旮旯里转悠了几天后得出了一个结论,这片土地没有任何旅游开发潜力,是名副其实的“四无区域”,一无高速,二无铁路,三无历史文化名人,四无风景胜地,旅游资源除了几个不成片的古村落和几座年久失修的明清宝塔再无其他。这次招商活动的结果是几十个投资项目无一落地,但县里既然花了真金白银,项目最终还是象征性地签了几个。县电视台报道说此次招商活动成果丰硕,“企业家们对我们这片神奇的土地充满了开发热情,他们希望能尽早把我县打造成旅游热土,通过旅游带动全县经济实现跨越式发展。”所里的兄弟们说收获最大的我,这个说法当然是调侃,但也不全是,招商活动结束后没几天我就辞职到了长沙,离开了这片生我养我的“神奇的土地”,这都是因为一个人——范老板。
范老板在招商活动结束后并没有立即离开我们这座令他失望的湘南小县。第二天,在招商局一名工作人员的陪同下,他来到了我所在的城西派出所。在所里的三楼会议室,范老板和陈所长都说了些场面上的话,一边是感谢警察同志在招商周期间的辛勤付出,一边是感谢企业家对地方经济发展作出的重要贡献。在会上,我被安排坐在陈所长旁边,入职三年来,上会议桌还是第一次,我的手心都握出了汗。
散会后,范老板说想单独跟我聊聊,我们就撇下众人来到篮球场上。他递给我一支烟,是一种没见过的牌子,这烟比市面上常见的要短许多,烟嘴是金色的,做工极为精致——后来我做了范老板的家庭司机才知道这种烟叫黄鹤楼1916,是范老板的口粮,每次我送他到黄花机场或高铁南站,进站之前他都会先抽上一支,接机也一样,我会在出站口拿着打火机等他。
时值初夏,阳光温和宜人,范老板身穿孔雀蓝的长袖衬衫,挺展的黑色西裤,戴一副茶色眼镜,脚上是一双软底透气皮鞋。当他不抽烟时,我能闻到他的衣服上散发出来的清香味儿。这是我第一次正儿八经地打量范老板,他年纪五十出头,身高在一米七左右,轻微发福,国字脸,抬头纹很深,脸上时刻保持着一副泰然自若的表情。
跟我去长沙吧。范老板说。他的公司在北京,但他的家在长沙,他的夫人在长沙也有自己的事业,所以他得常年往返于北京和长沙两地,一个月最少回湘两次,多的时候每个周末都回来。我的工作就是家庭司机,除了接送他,他夫人自己會开车,有时在外应酬也需接送,但频率不高。家里还聘请了一个保姆,家务上的事情都由保姆承担,必要的时候搭把手就行。待遇方面,月薪是我现在工资的两倍,包吃住,休息时间看情况调整。
“我看中的是你的态度。”范老板说。
我几乎没有犹豫就答应了范老板的工作邀请。当天上午,在范老板来到所里之前,马刚已经向所领导提出辞职申请,并向县公安局提交了正式的离职报告,他没有告诉我们要去哪儿,我们也没问,只说哪天发财了别忘了所里这些难兄难弟。马刚说我要是发财了,第一件事就是给大家捐几台空调。所领导和干警们的房间都有空调,辅警的房间只有吊扇。马刚兴许不是故意戳大家的痛处,但众人一下子都沉默了,马刚意识到自己言语失当,也不再说什么,掏出烟一一散了,行李往背上一甩,便黯然离开了。如果马刚没有先我而去,我是否会那么快做出辞职决定?我想答案依然是肯定的,当范老板提出让我去长沙工作时,我觉得自己那一刻就像一个溺水者,是范老板把我拉上了岸。
除了乐雪儿,我没有需要告别的人。我十六岁那年,在广东开大货车的父亲交通肇事致人死亡,逃跑一年后被抓,判刑十三年,至今仍在狱中。母亲在父亲出事后回到了永州照顾我,一天清晨,她说出门买菜,然后就人间蒸发再也没有露过面。我用一个上午办完了离职手续,然后给乐雪儿发了信息,告诉她我要走了,要不要见最后一面。乐雪儿回了一个字,要,后面加了三个感叹号。那天下午,我和乐雪儿开车去了县城西北边的一座水库。之前闲暇时,我们常在这消磨时光,钓鱼、划船或者只是躺在岸边几块巨大的石头上晒太阳。一路上,乐雪儿望着窗外一言不发,她穿一件米白色无袖衬衫,双手抱在胸前,从侧面看去,圆润的脸盘鼓鼓的,像极动画片里的樱桃小丸子。出去也好,是条出路。乐雪儿说。她听我说了个大概,对我的辞职表示支持,也许是意识到分别终将到来,她表现得十分平静。我们在水库堤坝上来来回回走了一圈又一圈,垂钓的人走了一拨又一拨,到后来,整个库区就剩下我们二人。怎么爬上的车顶,谁的主意,现在已无从回忆,我只记得在那个月明星稀夏风清凉的夜晚,我和乐雪儿爬上了车顶,将遮光垫平铺车顶,把一辆两吨半重的越野车折腾得吱呀作响。
我从未想到的是,在这次带着终结意味的疯狂性事两个月后,也就是我的越野车改造工程接近尾声时,类似的场景再一次发生了,只不过第二次的场地不是在车顶,而是换到了车厢中。断绝一切联系两个月后,乐雪儿搭乘长途大巴只身来到了长沙。那天正好下着雨,当她穿过雨幕走向我时,我们几乎同时看到了对方的眼眶里溢出了泪水。我们爬岳麓山、逛橘子洲,在太平老街吃杨娭毑臭豆腐,在黄兴广场的城市英雄玩电游。入夜,我们把改造好的越野车开到了附近浏阳河畔的一片滩涂上。“人怎么能住在车里?”乐雪儿对我将车辆改造成床车一事感到难以置信,但没过一会儿,她就对床车充满了新奇,她从副驾驶直接爬到了后排,左摸右看,她无法理解为什么我不能在没有窗户的房间里过夜,但当她仰躺在车内,听着雨点均匀地敲击车顶,她开始觉得住在车里也是不错的选择。有那么一会儿,乐雪儿突然安静了下来,因为身材娇小,她可以盘腿坐在车内,头正好顶着车棚,她说:“唐杰,你还是得去租个房子。”
租房的事情我不是没考虑过,有一大片老旧的筒子楼紧挨着别墅区,这些破烂不堪的楼房租金极为低廉,我只是没法跟范老板或者琳姐开口。再说吧,我说。两个月不见,乐雪儿消瘦了许多,脸色苍白,眼袋深浓,让人忍不住心生爱怜。在最初交往时,她坦白说她之前曾为了挽回一段感情坐几天几夜的火车远赴新疆哈密,我至今仍记得她回忆起那段陈年往事时的满腔豪情。我自己都佩服我自己,乐雪儿说。她的这段历程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让我极为压抑,这个女人爱起一个人来真是什么都不管不顾。如今一切又是惊人地相似,长沙虽不及新疆遥远,但我相信乐雪儿心里所思所想一如当初。就在此时,一种奇怪的念头在我心里萌生,乐雪儿和其他男人欢爱时,是否一如和我?
我无法控制自己混乱的思绪,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我三下两下踢掉了脚上的鞋子,在某种不知名的力量的驱使下一转身如饿狼似的朝乐雪儿扑了过去……
这是一次真正带着终结意味的性事。
第二天一早,乐雪儿轻手轻脚地收拾好衣物,我佯装熟睡,她在我脸颊上吻了一下,随后下了车。几分钟后我起身,浏阳河畔已没有乐雪儿的身影,从滩涂到堤坝,我只发现了一串孤独而瘦小的脚印。我的上衣口袋鼓鼓囊囊的,打开一看,是两千块钱,里面留了一张便条,上面写着一行字:
去租个房子。要善待自己——雪。
四
和乐雪儿分手后,我很久没再碰过女人。那段时间范老板在北京的公司要在武汉设立办事处,具体事务都由范老板负责,所以范老板极为频繁地乘坐高铁往返于武汉长沙两地,我一下子变得忙碌起来,通常是早上七点把范老板送到高铁南站,下午五点再赶去接站。白天我也不得闲,琳姐在五一广场投资了一家医疗美容医院,她不参与具体经营,她投资的意图只是为了自己美容不花钱,所以每天上午我都开着玛莎拉蒂轿跑把琳姐送到美容医院。自从我成为她和范老板的家庭司机后,她极少自己开车,她无法忍受五一广场附近拥堵的路况。有一回琳姐开车,我坐在副驾驶,我那天的职责是在琳姐到达目的地后把车开回家,晚上再来接她,那次不知道是因为交通事故还是别的什么事情出现了大拥堵,琳姐变得十分狂躁不安,一脚油门,一脚刹车,玛莎拉蒂大功率引擎发出一阵阵低吼。当第三次遇到侧方车辆插队加塞时,琳姐狂躁的情绪到达了顶点,她全不顾及坐在边上的我,摁下车窗破口大骂道:
“×你妈的,插队插队插你妈的×!”
当插队车辆已经完全别过琳姐的车头,琳姐一把将挡位推至P挡,双手抱着方向盘,高抬了右脚,一下一下猛踩油门,随着琳姐右脚的每一次重重落下,玛莎拉蒂V8引擎的轰鸣声震耳欲聋,坐在车内都能感知到地面都在随之震颤。在撕裂空气的轰鸣声中,琳姐无视他人异样的眼光,仍骂声不绝,脸上青筋凸起,猩红一片。琳姐比范老板小五岁,皮肤保养得很好,身材也没有走样,刚接触时她给我的印象是一个娴静雅致的女人。她和保姆桂姨第一次领着我到司机房时,她俯身拍了拍折叠整齐的床单被罩,然后满怀歉意地对我说,条件不太好,辛苦你了哈。后来,我知道琳姐喜欢穿旗袍、练瑜伽、绘画、阅读,她还曾把亲手制作的西式糕点端到了我的房间。因此种种,我无法将平日里那个温柔娴雅的“琳姐”同这个歇斯底里的女人联系起来。当路况好转,拥堵的汽车长龙渐渐松动,琳姐也慢慢松弛了下来,她从一个玫瑰金色的烟盒里掏出一种韩国进口的女士香烟点上,烟雾缭绕时,琳姐疲态尽显,脸上的皮肤变得黯淡无光,人仿佛一下子老了几岁。她的头往我这边偏了几下,用余光扫了我几眼,并不做什么解释,到了美容医院门口,才说,对不起,刚刚真是失态。
“咆哮”事件发生后,琳姐绝少碰车,上午去美容医院的路上,她安静地一边听音乐,一边对着化妆镜收拾自己的妆容。下午去健身房的路上,她则似睡非睡地半眯着眼,时不时跟我说几句话,今天给我按脸的妹子长得不错呢,要不要介绍给你?或者抱怨自己的身体,我手臂还是太粗了,夏天穿短袖丑得要命,为什么瘦脸针不能打在手臂上呢?有时琳姐会惊讶于美容医院的钱太好赚了,不敢想,十八九岁的大学生妹子今天就来了三个,你知道她们都来做了些什么美容项目吗?隆胸!两个用的进口的,一个用的国产的,我的天,倒回去几十年,我们年轻那时候,这种事情哪里说得出口!有些时候琳姐会突然调低了音乐音量,凑到我耳边,煞有介事地向我打听范老板的事情,老范最近在车上有没有跟别的女人打暧昧电话?有的话小杰你一定告诉琳姐,姐不会亏待了你。
无论是琳姐还是范老板,无论他们跟我聊些什么,我都只是很礼貌很节制地回答几句,有时甚至不说话,只是点头笑笑,表示自己正在认真聆听。“我看重的是你的态度。”这是范老板最初看中我的原因,显然,我的“态度”让范老板和琳姐都十分满意,入职一年多时间,他们已经给我涨过两次工资。据兵爹说,我的工资水准已超越了这个别墅区大部分家庭司机,范老板的家庭在这个别墅区大概算是中上游水准,在那些更为富有的家庭里,他们的司机开着更为豪华的汽车,有更好的职业技能,有的精通几门外语,上车是司机,下车是秘书,有的是退役军人,既是司机也是私人保镖,所以他们理所当然地有着更高的收入。我一个中专毕业生,除了干过几年辅警身上再无别的亮点,能拿到数倍于之前工作的工资,我觉得心满意足。保姆桂姨,岳阳人,在范老板家当保姆已经七年,她一人包揽了所有家务,把整栋别墅里里外外收拾得一尘不染,一天到晚忙个不停,即便如此,她的工资水平仍在我之下。桂姨长琳姐一岁,头发白了一半,看起来像是五十好几的人,她的上半身很臃肿,硕大的乳房耷在松垮的肚子上,不系围裙时,只觉得她的上半身层层叠叠的,走路时就像一座移动的奶油蛋糕。她的下半身特别是大腿以下却极为纤细,时刻令人担忧她那对纤细的小腿会因不堪重负而不慎折断。
“我也不知道范老板他们在做什么生意,反正是越来越有钱了。”桂姨说。从桂姨口中我得知她在范老板一家入住这栋别墅之前就已经在他们家干了两年保姆,那时范老板一家住在火车站附近,一套三百多平方米的大平层。
“客厅宽得可以打羽毛球,光卫生间就有六个,那个时候家里住的人也多,范老板的父母、范夫人的母亲、晨晨、司机老刘,后来还没等搬进别墅,范老板的父母先后过世了,范爹爹的葬礼上好几个市领导都来鞠了躬,场面大得吓死人,范夫人的母亲住到别墅后好好的,晨晨出事后就患上了老年痴呆,一天到晚摔东西,要么就躲在哪个角落不出来。有一回我们从早上八点找到下午一点,硬是没把老太太找出来,怕出事,喊了物业的来帮手,最后才发现她躺在你现在开的那台黑色大面包车的车顶上睡着了,都不晓得她一把年纪怎么爬上去的,为要不要把老太太送进养老院,范老板和范夫人吵了几次,起先范老板要送,范夫人不同意,后来是范夫人要送,范老板又不同意了,真搞不懂他们,当然后来还是送了,要不然我們现在哪能这么清静?”
说完这通话,桂姨深吸了几口气,缓了缓,一脸严肃,神秘兮兮地贴着我的耳朵问:“你晓得你住的房间为什么没有窗户吗?”
关于我的房间没有窗户一事,在范老板和琳姐面前我从来都羞于提及。没有窗户的房间怎么了?不照样是房间,有住就不错了,一个司机还挑三拣四?后来我知道有个词语叫幽闭恐惧症,但这种词我配吗?就好像一个农民说自己有洁癖,这不是个笑话?见我一头雾水,桂姨脸上渐渐显露出得意的神色。她说:“你那个房间本来是有窗户的,跟我那间保姆房一样大,后来请人封掉了,范夫人请的,你晓得范夫人为什么要请人把窗户封了吗?”
我知道桂姨已经收不住话,故意不搭腔,看着她的两瓣薄嘴唇不自觉地翕动。
“老太太进养老院之前有一段时间特别怕光,把家里几盏上万的进口灯具都用竹竿子敲烂了,她的房间在二楼,卧室顶灯和卫生间灯板换一个给你敲烂一个。后来他们就把老太太安排到了司机房住,把灯啊电视机啊这些东西都拆了,还把窗户封掉砌成了墙。也是奇怪,老太太偏偏能在这个房间里待得住。范老板让我每隔两个小时去看老太太一下,我们都怕她死在里面……”
至此,我终于明白了司机房没有窗户的原因。但既然老太太住进了养老院,为什么范老板和琳姐却从来没有让我送过他们去养老院看望老太太?我向桂姨抛出了我的疑惑。
“晨晨出事,老太太认为责任全在范老板和范夫人,骂他俩是‘杀人凶手,是‘挨千刀的罪犯,要他们还她乖孙儿,拉着他俩又是捶又是打,几次都伤心得昏死了过去,没多久就患上了老年痴呆,痴了呆了,别的人都不认识,但只要一看见范老板和范夫人,立马就会炸了毛,手里操着什么东西上来就是打,他们哪还敢去看望她?”
在那个静谧的秋日的下午,桂姨滔滔不绝地向我讲述了范老板一家的陈年旧事。那天范老板在北京出差未归,琳姐在她的美容医院里体验一项什么新的护理项目,我和桂姨吃完午饭端了两盘水果就坐在门廊下的藤椅上。来到范老板家一年多,我不该说的不说、不该问的不问,以至于当桂姨说起来这些事,在我听来就像是发生在别人家一样。我甚至不知道范老板和琳姐有个儿子,直到桂姨哭丧着说,晨晨是个好孩子,他不叫我桂姨,叫我桂妈,叫得可甜了,我自己的孩子叫我都没那么暖心窝子,可惜老天爷瞎了眼,那么好的孩子说没就没了。
桂姨说起那个叫晨晨的孩子几次落泪,叙述毫无逻辑,但我还是大致明白了:晨晨全名叫范晨,范老板和琳姐唯一的孩子,在他十八岁生日当天车祸身亡。范晨酷爱摩托跑车,从初二开始骑摩托车通勤,高二那年暑假更是独自一人去英国曼岛现场观看了当年的TT赛事。十八岁生日那天,他等来了父母承诺已久的礼物——一辆宝马S1000rr摩托超跑,这辆车落地价近三十万,新车开箱那天,范家所有人都沉浸在一种亢奋之中。“晨晨抱着范老板和范夫人、老太太亲个没完,也亲了我几下,他说自己一定加倍用功学习,不负大家的期待。那台宝贝摩托车实在太漂亮了,附近的邻居都过来看,三十万的摩托车,我的个亲娘哎,几个人见过?”
那天本来一切正常,范晨只是骑着摩托车在别墅区里溜了几圈,回家就把车擦得锃亮,依依不舍地停进了车库。范老板和琳姐也叮嘱孩子这车太危险,再则也没来得及上牌,只准在小区内慢慢骑一骑,否则没收钥匙。范晨口头上答应得好好的,到了夜里十一点多,等爸妈都睡下了,在几个机车党好友的邀约下,还是没忍住偷偷把车推了出去。这一去,便再也没能回来。那天夜里,范晨和几个车友在长沙的几条主干道上风驰电掣,追逐竞驶,后来又进了营盘路隧道和年嘉湖隧道,此起彼伏的引擎高转声浪把两条隧道“炸”得开了锅。城区车辆多,车子速度跑不上来,最后几个人干脆闯关上了连接整座长沙城的绕城高速。“警察后来告诉我们,说晨晨当天夜里的车速有两百多码,那哪是在骑摩托,简直是在飞!”桂姨说。在绕城高速一段较为平直的路段,几台摩托超跑你追我赶,速度都上了200km/h,临入一段弯道时,其他几辆车都纷纷降低了速度,第一次飙车的范晨却毫无经验,当他意识到要入弯时已为时过晚,连人带车撞击护栏后直接飞出了高速,事故的结果是人车解体,范晨的肢体和宝马摩托的车身散落在撞击点500米范围的地面上。
趁着范老板和琳姐都不在家,桂姨麻着胆子把我领到了别墅二楼靠南的一个房间,这个房间挨着琳姐的画室。在房间里,我看见了那辆葬送范晨性命的宝马摩托车。事故发生后,范老板和琳姐像所有中年丧子的父母一样痛不欲生,琳姐最先从悲痛中恢复过来,她不顾范老板和所有亲友的反对,雇人收集了所有能在现场找到的摩托车零部件,简单修复并焊装在一起,加上玻璃罩子,一同运回了家中。我看到这辆摩托时,支离破碎的车体让人不寒而栗,几乎本能地就能想象出事故的惨烈画面。在一侧的墙壁上垂挂着一件崭新的SBK连体机车服,衣服左下方摆了一张木桌,上面放着一个黑色头盔,在盛放摩托车的玻璃箱柜和挂了衣服的墙壁之间摆着几个干草蒲团,每一个蒲团中央位置都已塌陷。
“司机老刘原来是范爹的司机,后来成了范老板的司机,他可以说是看着晨晨长大的,晨晨出事后,他就辞职了,老刘这个人也很讲情义的。”桂姨说,“那一个多月,我基本没怎么出门买菜,他们都不吃东西,我想着在这个家里是干不下去了,跟范夫人说要走,她就抱着我哭,说我再走这个家里就没人了。他们两口子真是好人,为什么好人偏偏没有好报呢?”
五
一连几个夜晚,我在床车里翻来覆去,难以入睡。我频繁地想起了我的父亲,一个年轻时载着自己的儿子把一辆嘉陵125开到120km/h的男人。父亲喜欢车,一辈子同车打交道,他入狱的第二年给我写过一封信,信中他说进了“里面”还在开车,搬运物料的叉车。“这种车慢吞吞的跑不快,力气却大得很。”在信的结尾,父亲说等出来了一定去当个叉车师傅,“叉车不上路,安全。”记得在给父亲的回信中,我写了这样一段话:“开叉车要考叉车证,你要好好锤炼驾驶技术,做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这次通信以后,我再也没有收到过父亲的来信。中专毕业后,我进过模具廠、电子厂、玩具厂、五金加工厂,这些厂子里都有大大小小的叉车,每次看到叉车,我就会不自觉地想象父亲开叉车的样子。后来当上辅警,工作中极少看见叉车,先前那个熟悉的画面也便淡化了,同画面一起淡出我生活的还有“父亲”本身。
正常情况下,我一个月能休息四天,这四天无论是连着休还是分开休,我从未离开过长沙。范老板和琳姐曾几次问我为何不回永州探望父母,他们以为是我假期太短的原因,让我“想回尽管回,哪有出门在外不想家的?!”
他们在广东,我说。学校里、厂里、所里,我身边朋友的父母大多数在广东,他们和我的父母一样,似乎除了广东无处可去。
如桂姨所说,范老板和琳姐真是好人,我知道了他们这个家庭的隐秘,他们对我的家庭却一无所知,但这并不影响他们善待我。于是在那些无所事事的假期里,我不是拿着范老板给我的某张VIP卡在水疗会所里悠闲度日,就是开着琳姐的玛莎拉蒂轿跑在黑麋峰国家森林公园的山道上驰骋。回到别墅,桂姨会在适当的时候敲开我的房门,端给我一盘澳洲小牛排。“咱们算是来对人家了!”看见桂姨油光四溢的嘴,我就知道她已经提前吃过了。
有一次,假期结束的第二天,范老板要去北京,我像往常一样早早地把他送到了黄花机场。到了停车场,范老板反常地既没有抽烟也没有下车。公司在武汉的办事处建成后,范老板憔悴了许多,耳鬓添了许多白发,他操控后排扶手上的按键,关掉音乐,问道:
“唐杰,你跟我多久了?”
“一年半快两年了。”
“时间真快。”
“嗯。”
我不知道范老板到底要说什么,心在半空中悬着。
“这次我要在北京待半个月才回来,这段时间你给我盯一下陈琳,”范老板顿了一会儿,说,“你听明白我的意思了吗?”
我点了点头,说好。范老板打开公文包,取出一个厚厚的大信封,搁在前排的中央扶手上,然后支起身子拍了拍我的肩膀,让我这就回家不用送他进站。范老板下车后,我干坐了几分钟才打开信封,信封中装着两万元现金,钞票是崭新的,一看就知道是刚从银行里出来的新钱,棱角分明,散发着独特的油墨气味。我有些心动,这笔钱对范老板来说不算什么,对我而言却是不算小,但我的思维异常清晰——这些钱用不了多久就会回到范老板的公文包里,因为琳姐实在没什么好“盯”的。琳姐的生活在我看来几乎是透明的。在外,琳姐的日程无非美容、健身,有时约几个好友逛逛商场;在家中,她多半待在画室里,或者在露天阳台上练瑜伽,晚上很少出门,不是窝在客厅的沙发里看韩剧,就是在书房里翻阅《VOGUE》《男人装》《瑞丽》之类的时尚杂志。这些杂志最后都会流落到桂姨的房里,每次积累到一定数量,桂姨会把这些杂志和她平日里收集的一些纸壳一起当废品卖掉。
回到别墅,我照例先把丰田埃尔法里外擦拭干净,停进车库,再把琳姐的车开到车库门口,准备送她去五一广场。这天琳姐穿了一件墨绿色风衣,白色高领打底衫,脚上是一双长筒翻毛皮靴,整个人看上去清新活力又不失典雅,全不像一个年过四十的女人。一上车,琳姐就说她最近用了一款新的进口皮肤护理产品,问我有没有注意到她脖子上的颈纹变浅了,“小拇指这么大一瓶就要三千多,要不是自己不用花钱,哪里会舍得用咯!”
“我不敢往那儿看。”我玩笑道。
“你这张嘴也是越来越溜了。”琳姐眯笑着说。一路上她的兴致都很好,对着化妆镜不断确认脖子上的颈纹是不是真的变浅了。
车到美容医院后,琳姐让我下午四点左右再来接她。我说好。等她一进电梯,我迅速把车停进了附近一座大厦的地下停车场。停好车,我将外套反穿,来到美容医院正门前的一处树荫下藏躲起来。仅仅过了不到十分钟,一支烟正好抽完,我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走出了医院正门,是琳姐。她下车时拎在手里的爱马仕女包换成了一只布袋,脖子上多了一条丝巾,鼻梁上架着一副墨镜。当我正惊诧时,一辆黑色大众辉腾轿车缓缓停在了琳姐跟前,琳姐一貓腰,钻进了车内。等我意识到该拿出手机拍照时,辉腾一脚油,很快便消失在车流中。
接下来的两个礼拜,我经历了来到长沙以后最为煎熬的一段时光。每天我把琳姐送到美容医院后都立即离开,然后迅速返回。第一次跟踪失败后,那辆辉腾还出现过四次,我成功跟踪了两次。这两次它的目的地都是同一个地方——维曼国际大酒店。最后一次跟踪,待琳姐和辉腾“男子”进电梯后,我来到酒店前台,亮出当辅警时和马刚一起花三百元办的假警官证,查看了客房入住信息,琳姐用的身份证叫“刘桂香”,这是桂姨的名字,“男子”用的身份证叫“李军”,直觉告诉我,这个“李军”十有八九也是假的。令我不解的是,琳姐和“李军”二人开了两个不同的房间,一个是27楼的1609,一个是28楼的1609,难道是我误会了?
在保安队长的带领下,我进入了酒店负一楼的监控室。后台服务器显示27楼的1609和28楼的1609都开始用电,这表明琳姐和“李军”已进入各自的房间。大约过了一刻钟,值班保安快要对我不耐烦时,27楼1609的房门开了,琳姐穿着睡袍披头散发地从房间里走了出来,看样子像是刚冲过澡,她低头划着手机,走楼梯上到了28楼,敲开了28楼1609的房门。
六
我很焦虑,一次次来到湖边陪兵爹通宵夜钓。关于范老板家里的事,我在他面前只字未提。兵爹也不问我,那段时间他的话也变少了,抽烟嚼槟榔都没有之前凶了,一支烟要先在鼻子下嗅一阵子才点上,槟榔也一样,先搁在鼻子下闻香,接着在茶杯盖上放上好一会儿,最后才极留恋地嚼起来。一个多月后我才知道兵爹那段时间身体已经查出了绝症,鼻咽癌,晚期。
“你晓不晓得为什么我晚上睡不着觉?”兵爹问。从三十八九岁到现在,兵爹有二十多年时间没在夜里睡过觉,他夜里睡不着的原因已不能引发我的兴趣,他要是突然能在夜里睡觉倒显得诡异了。
“不晓得。”我说。
“因为怕。”兵爹说。说完这句话,兵爹就沉默了,他把所有的鱼钩都上了饵料,每一竿都甩出去很远。不久,在距离岸边三四十米的水面上便闪起了一排夜光鱼漂。
“怕?”我迟疑了一下,问,“怕什么?”
“我手上有一条人命。”兵爹不紧不慢地说。
换作平时,我会觉得兵爹八成是在编故事。结识一年多,他常跟我说一些关于老长沙的往事,什么百人群架啦、皮革总厂工人暴动啦,在那些事件中,兵爹常把自己塑造成一个举足轻重的人物,好像没有他的参与,那些事件压根发生不了。但自琳姐偷情一事被我发现后,我对许多人和事都改变了看法,人心隔肚皮,我们平日的所见所闻都不过是事物的冰山一角。我忽然想起上周在手机上看到的一条消息推送,数十年前轰动全国的“白银连环杀人案”的嫌犯高承勇终于落网,令所有人难以置信的是,高承勇居然在一所学校里的小卖部藏身数十年,孩子们天天亲切地叫他高爷爷。
“兵爹你别唬我。”我假笑道。当杀人恶魔高承勇被孩子喊爷爷的时候,这个名叫“杜卫兵”的老人正被我喊作“兵爹”,想到这儿,我只觉一阵凉风在后背钻来钻去。
兵爹冷哼了一声,并不看我,他从茶杯盖子上拈了一颗槟榔放进嘴里,然后就开始了他的讲述。兵爹说,在我第一次跟他提起我之前干过辅警时,他就想把这件事告诉我,“辅警正好,假公安,跟你讲了也不会怎么样,再说事情过去这么多年了,什么都没留下。”
兵爹说一切都怪他的前妻李兰。那时他所在皮革总厂效益不好,很多人都辞了职另谋生路,胆子大的往深圳珠海跑,胆子小的在家门口做点小生意。兵爹的老婆在棉纺厂,厂里还能正常发工资,但也在走下坡路了,兵爹想出来干点别的但又担心最后两手落空,钱没赚到,厂里的工人饭碗也丢了。“她逼我出去搞钱,说搞不到钱让我自己去跳湘江。”白天,兵爹照常在皮革厂做事,拿一点少得可怜的固定工资,晚上他跟着几个工友去影院倒卖过电影票,去当时全国最大的图书批发市场——黄泥街当过搬运工,去长沙火车站拉过人力板车,最后甚至干起了偷摸扒窃。杂七杂八的事做了十来样,总觉得不是个事,后来兵爹就开始单干,一门心思琢磨“发大财”的路子,搞一次大的就收手。“那年代的人好像都疯了,一个个只想搞钱,抢金店、抢银行都不稀奇,那时候枪也易搞,好像只要你想要就有人给你送上门来。”兵爹没有胆量也没有足够的钱去弄枪,他弄了把刀,一下班就别在裤腰上,搭乘公交来到五一广场附近寻觅良机。五一广场是长沙最为繁华的地段,大部分老百姓还在骑凤凰牌自行车通勤时,这里道路上已行驶着各种进口小汽车,兵爹在五一广场转悠了几天,他的视线最后落在了国货大厦楼下的一辆奔驰S600轿车上。“有识货的人跟我讲,说那台车得两百来万,我一听就傻眼了,你晓得那个时候我一个月工资才多少钱?还不到三百块。”兵爹跟了这辆车一个多礼拜,没发现什么空子,车主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他身边出现的女人都打扮时髦,穿金戴银。一天晚上下着小雨,兵爹骑自行车尾随这辆奔驰到了望月湖,碰巧湘江两岸正在加固河堤,路面上到处是围栏,车子一路开得很慢,快到望月湖时,奔驰突然一脚刹车停在路面,副驾驶位置上的女人下了车,气汹汹地甩上车门,吼了一句什么,便脱下高跟鞋埋头走向了湘江河堤。见女人愤然离去,奔驰车里的男人也没有下来,轰着油门就离开了。
“起初我只是想从那个女人身上搞点‘黄货啊!”兵爹哑着嗓子说,他整个人像只老虾米似的缩在藤椅里,嘴唇干裂,眼眶里旋着泪水。——哪知道,那女人舍命护财,争抢中一失足摔下河堤,前后不到一分钟,人就断了气。
事已至此,兵爹别无退路。他从附近的工地上找来绳子,绑上石头,把女人沉了湘江。在女人的皮包里,他意外又发现了五千块现金和其他几样金银首饰,将值钱的物品掏出,兵爹在包里装上石块,连刀一起沉入江底。
事发后的半年,兵爹每天都看新闻、看报纸,但没有任何关于那个女人的消息。“这个人好像从来就没有出现过。”兵爹一直没敢动那些黄金首饰和那笔钱,他老婆李兰后来还是和他离了婚,把女儿留给了兵爹抚养。第二年,兵爹从长沙市皮革总厂下了岗,他用下岗补贴做过几门小生意,不是被人带了笼子就是亏本,都没赚到什么钱,也就是从那个时候起,兵爹开始无法在夜里入睡。
七
不久前,我从床车搬进了别墅的司机房里,不是因为兵爹,而是因为桂姨。自我把有关琳姐外遇的证据交给范老板,他们之间沉寂了一段时间,随后便开始频频爆发家庭战争。有几次,范老板和琳姐闹得动静很大,范老板用烟灰缸砸碎了客厅85寸夏普曲面液晶电视,琳姐则把二楼书房古董架上几个价值不菲的明清瓷器摔得稀碎。每次范老板和琳姐发生热战,桂姨都躲在保姆房里不敢出来。她到司机房里找我,发现我并没有在房间里过夜,寻我几次落空,她才知道原来这两年来我一直住在车里。一天夜里,我刚溜出别墅爬上车,桂姨就轻轻地叩响了我的车窗:
“小唐,回屋里睡吧,桂姨求你了!”
我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叛徒。琳姐从始至终对我跟踪她的行为毫不知情,我猜她会以为是范老板找了私家侦探查她,毕竟直到事件败露,我在车里跟她都有说有笑,两面三刀大概说的就是我这种人。在范老板面前,我无法以功臣身份自居,當我把所有的证据交给他时,他没有暴跳如雷,我从后视镜里看到他用力地闭上了眼睛。有那么一瞬间,我想,当初范老板选中我做他的家庭司机并不是因为我的“态度”,也不是因为我的车技,而是因为那时身为辅警的我身上具备成为职业警察的某种能力,现在,我已经被利用完了,我应该识趣地从范老板的视线中消失。
“第三次了。”范老板说。从黄花机场回别墅的路上,范老板全程僵在座椅上,我大气不敢出,只感觉手里的方向盘慢慢变得烫手。
桂姨替我收拾了床铺,她让我晚上睡觉不要关门,楼上情况不对她就立马过来找我。自来长沙的第一晚在这个没有窗户的房间里开着灯和衣坐了一宿,我从未在这个房间里待过第二晚。桂姨一走,我掩上房门,赶紧用男人常用的老套路让自己身体疲软,以使自己沉入梦乡。那一夜,我做了一个漫长的梦,我梦见少年的我在一个夏天搭乘卧铺大巴来到了父母谋生的城市,他们住在一间巴掌大且黑乎乎的屋子里,整间屋子只有一张床和一张饭桌、两条长凳,他们对我的到来手足无措,然后互相指责,彼此都认为对方应该去睡长凳让孩子睡到床上来。我放下小小的行李,让他们不要吵了,然后自己爬上了长凳,对他们说我就睡在这里吧。第二天我跟着父亲出车,把一车玩具从虎门拉到贵州凯里,在一条破烂不堪的国道上,货车抛了锚,父亲离了车去找人帮忙,走之前交给我一根钢管,让我好好守着货。“谁上来就给他一棍子。”我围着货车不停绕圈圈,四周一片荒凉,芭茅草长得比我的个子还高。突然,一个人从茅草里钻了出来,然后是两个人、三个人,不一会儿,我和我的货车就被一群人团团围住了,我挥舞手中的钢管让他们离远点,这群人听了我的话之后忍不住发笑,张牙舞爪地朝我冲过来,我被几只大脚踏倒在地,怎么也站不起来,眼睁睁地看着他们爬上车厢哄抢货物,我只能伏在地上无助地哭喊道,不要抢我们的货,不要抢我们的货……第二天醒来,眼皮死沉死沉。
一连几天,我做着各种稀奇古怪的梦,每次醒来都疲惫至极。桂姨则在每天早上准点推开我的房门,一是给我送早餐,自从我搬回别墅,她就坚持要把早餐送到我的房间里;二是向我通报范老板和琳姐昨天夜里的战况。昨天晚上又吵了,没摔东西。或者说,范夫人吼的声音那么大你竟然没听见?
范老板和琳姐吵架一向都背着我和桂姨,只要有一个外人在场,他们会同时噤声。范老板休了一个月年假在家,他让我把琳姐的轿跑钥匙给他,他嘴上不说,我和桂姨都知道他是要限制琳姐的出行自由,琳姐对于范老板限制她出行没有多大反应,当范老板提出要把二楼“那台该死的摩托车”移出家时,却像触碰到了琳姐的底线,琳姐一下子就失控了。一个炎热的午后,我和桂姨耳听了他们爆发矛盾以来最为激烈的一次冲突。范老板从车库找了一柄铁锤执意要把那台摩托车给砸了,琳姐抢先一步跑进停摩托的房间反锁了房门。范老板大骂着,朝房门重重踢了十几脚,整栋别墅都在随之震颤。房内的琳姐则大声哭喊,整栋别墅充斥着钢木门的钝响和琳姐的尖叫声。整个过程持续了约十分钟之久,就在桂姨准备报警时,楼上突然没有了动静,楼道里传来了范老板低沉的哭声。
当天晚上,桂姨刻意做了些范老板和琳姐都喜欢的饭菜,二人和气地吃了,本以为一切告一段落,没想到夜里还是出了事。
夜里大约十一二点的样子,我躺在床上迷迷糊糊,一只大手摁在了我的肩膀上。一睁眼,只见范老板失魂落魄地瘫在床边,对我打着别说话的手势。
“陈琳死了。”范老板说。晚上他和琳姐在卧室再度爆发冲突,混乱中,琳姐一脚踢中了范老板的胸口,范老板顺势就用枕头将琳姐的脑袋死死捂住,琳姐很快就没了呼吸。叙述完大致经过,范老板掩面而泣:
“怎么办?小唐,怎么办?”
“先不急,有办法,一定有办法。”
我扶着瑟瑟发抖的范老板悄声来到二楼查看现场,在卧室门口我止住了脚步,让范老板再次确认琳姐已经完全没有了生命体征。
“我们现在马上收拾出门,你约上一桌牌局,牌友最好是在市里有头有脸的人物。”在书房里,我跟范老板说了我的应对之策,花一百万让兵爹顶包,那时兵爹已告知我他身患绝症,时日无多,而他此生最大的心愿就是想给她女儿在红星大市场开上一家生鲜超市,他要做的就是在我们离开小区后溜进别墅,把二楼卧室里有钱的东西搜罗一空,然后在琳姐的脖子上留下他的指纹,有动机有完整的证据链,兵爹想说人不是他杀的都没有人会相信。再则他手上还有一条人命,二十多年没在夜里合过眼,他比任何人都更希望得到救赎。当下最关键的是要快,现有的技术手段可以将死者的死亡时间推定在前后一个小时的误差之内,每一秒都影响着整个事件的走向。
一切都按照我预设的路径发展。我叫醒了桂姨,告訴她我要陪范老板去赴一个牌局,说不好几点才能回来。开车出了别墅,我让范老板在车内稳定情绪,然后在中央人工湖旁兵爹进行了一次极为简短的对话。兵爹对这一天仿佛期待已久,查明身患癌症后,他渐渐在夜里有了困意,于是到了物管中心申请调班,他得到的答复是调班不可能,要么直接走人。我来到湖边的时候,没有看到以往插在岸边的那一排钓竿,兵爹躺在藤椅里,身上盖着一张小毛毯,小桌子上那台DVD视频播放器无声滚动着雪花。
“范老板靠得住吗?”待我说完计划,兵爹只淡淡地问了一句。
“靠得住。”我说。
“好!”兵爹说。接着他慢悠悠地从藤椅里起身,示意我坐进去。见我有些犹豫,便摁住了我的肩膀,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说,坐。
“你看看,有什么不同?”
藤椅的靠背很低,视线几乎与湖面持平,对岸的别墅群都隐没在黑暗中,只留下粗略的轮廓,映着路灯的湖面波光粼粼,宽广得似乎没有了白日里的边际。
“这人工湖看起来比平时大多了。”我说。
兵爹微微一笑,说:
“你要是再看久一些,会觉得它像海,小的海。”
责任编辑 刘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