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个青春类型写手,我虽然贪吃,却从未真正写过与食物有关的文章。早些年是不想写,那时候自己还年轻,有大把风花雪月的情绪,相比之下,食物太俗,比不过海上月与眼中星。后来是不敢写,因为食物太美好了,像童话故事里最后一个句号,圆润,饱满,温暖,并且触手可及。
读高中的时候,我最爱吃学校门口的肉夹馍。巴掌大小的圆饼,中间划上一道口子,塞入剁得细碎的肉末与芹菜碎,咬一口,温热的、深褐色的汁水便自软白的饼馕里漫出来,如一汪春水,淌得满嘴咸香。
摊主是一对年轻夫妻,妻子个子矮小,清瘦,不爱说话,负责从袋子中拿饼,划一道口子,然后递给自己的丈夫。她的丈夫也不甚高大,敦实,爱笑,剁肉的时候,将一把笨重的菜刀抡得虎虎生风。推车外侧挂着一个收钱的纸盒,纸盒外还贴着一张歪歪扭扭的彩笔画,应该是出自他们的孩子之手。
那时,学校每天六点上早自习,因此我得在五点十分起床,洗漱,然后换上校服,在浑浊得看不到星星的夜色中而行,试图抵达大人们口中的闪闪发光的明天。可是未来实在是太遥远了,天空又那样黑,在那场主题为“高考”的青春之旅中,我始终是寂静的,是站在他人摇曳的春色里,却身披一层厚厚的冬日旧雪的愚者。
幸好有肉夹馍,它像一个带着肉汁香味的拥抱,安抚了我那颗永远躁动不安的心。有好几次,当我赖在床上,恨不能装病逃学的时候,都是肉夹馍的滋味蛊惑着我爬起床,冲出去,最后停在那辆小推车前,熟练地招呼道:“老板,一个肉夹馍,少放香菜。”
“好嘞。”
在半人高的铁桶里,拳头大小的肉块浸在乌黑的卤汁里,长久地煎熬着,就像每个人的人生一般。
我来武汉读大学后,早上最常吃的就是热干面。圆滚的碱水面,在沸腾的热水里过一遍,堆在碗里,淋上芝麻酱、卤水汁、香油、蒜末等调料,最好再添两勺酸豆角或者黄豆碎,最后用筷子搅拌均匀,吃起来油润滑爽,根根分明。
卖热干面的早点铺子到处都是,要说哪家最正宗,却始终没有定论。那时,我常吃的是小区楼下的一家苍蝇馆子,它极小,形状狭长,看起来不像是屋子,更像是一条通道。每天清晨,当深蓝色的天空里钻出一抹微白色之时,店老板便会在门口摆放一条长桌子,长桌上,打包好的热干面堆积成金字塔的形状,过往的人只要付过钱,便可以提一份离开,不会耽误任何时间。
住在这里的大多是年轻的上班族,需要赶早班车去公司,因此对店老板的省时之举十分买账,常常光顾。刚刚毕业的我亦是他们中的一员,每天都会买一份,边走边吃,等走到地铁口的时候,手里的热干面恰好吃完,可以挤上早高峰的地铁,开始一天的工作。
开会,点外卖,敲键盘,加班……城市里的生活庸碌至此,唯有每天早上的热干面是美好的。它散发着浓郁的芝麻香气,却又因为提前做好了,口感并不像其他家的热干面那般油润筋道,而是更加粉糯,绵软细密,仿佛一团被时间煨得软烂的少年心事。
后来,我换了更好的工作,搬离了那个小区,转而吃其他家的热干面,比如蔡林记、蔡明伟、芝麻不二,或者其他颇负盛誉的老店。它们做得都很好吃,面条油润,芝麻酱喷香,可是那种近乎救赎的感觉却不在了,对现在的我而言,它们就只是热干面而已。
即使是现在,我依然会怀念那家苍蝇馆子的热干面,有时甚至会故意将买来拌好的热干面放半个小时,等到面条变成黏糊糊的一团,口感近似那家的粉糯,才用筷子夹起一点,送入口中——徒劳无功的怀念,而这,正是人类的浪漫之处。
我自幼不爱吃苦瓜,嫌它苦,嫌它涩,嫌弃它表面有坑坑洼洼的疙瘩,像丑陋的癞蛤蟆。后来,为了不越来越胖,我一天三顿地喝蜂蜜苦瓜汁,终于将自己折腾到见了苦瓜就想吐的地步,宁可花钱买其他低卡的食物,也不肯再碰它一下。
同样是因为那段时间的节食,让我患上了一定程度的进食障碍,每次吃东西前,一定要查询食物的热量与成分。最后,这种没理由的节食又让我走向了贪食的深渊,每次进食的时候,脑子好像接受不到吃饱的讯号,会一直吃下去,直到吃光屋子里所有的食物,直到胃里再也装不下任何东西,一弯腰就能“哇”的一声吐出来,满地狼藉。
多可笑啊,当我试图通过掌控食物来获得对生活的控制权时,它却以这种近乎惨烈的方式来宣告我的徒劳无功。人是渺小的,我们甚至连自己都无法操控。
正是在这种情况下,我爱上了苦瓜抱蛋。新鲜的苦瓜,一剖两半,除去内里的白膜,用开水烫一遍,去掉多余的苦气。然后打散两颗鸡蛋,放入切碎的苦瓜末,撒一点盐,搅拌均匀。开火,热油,将苦瓜蛋液倒进去,在“滋啦”的香气中等待一会儿,翻面,装盘。黄色的蛋饼与鲜绿的苦瓜相映衬,恰似苏东坡的诗句,“最是橙黄橘绿时”。
苦瓜本身的清爽中和了煎蛋的油腻,偏又不让煎蛋沾上一丝苦气,真如古人所言,“不传己苦与他物”,是名副其实的“君子菜”。苦瓜又名半生瓜,说是小孩多不爱吃,只有饱经沧桑的大人能懂其苦味,照这样说起来,那我应该是长大了吧。
编辑/梁宇清
吴梦莉,非典型巨蟹女,喜欢动漫和电影,中度绒毛控,重度颜控和声控,小写手一枚。曾获第十二届“全国中小学生放胆作文大赛”大学组特等奖和第十三届“全国中小学生放胆作文大赛”大学组一等奖,著有长篇小说《外星人同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