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南族的多语能力与语言和谐

2021-06-11 01:16
关键词:毛南族壮语普通话

魏 琳

(广州大学 a.新闻与传播学院,b.国家语言服务与粤港澳大湾区语言研究中心,广东 广州 510006)

一 、引 言

语言生态(language ecology)这一概念由美国语言学家Einar Haugen于1972年最早提出。语言生态学将语言环境隐喻作生物生态环境,主要研究“特定语言与环境之间的相互关系”。[1]325我国的民族分布普遍呈“大杂居,小聚居”的特点,决定了少数民族地区语言生态的多样性和复杂性。同一个语言生态系统中,可能并存着普通话、少数民族语言、汉语方言等,理想的状态是多语和谐发展。

语言和谐是指一个国家、一个地区的不同语言(包括不同方言)在使用中各就各位,和谐共处;在和谐中各尽其责,共同发展。[2]陈章太认为,当下中国的语言生态具有多样性特点,多样性的体现之一是各民族语言文字、方言土语并存分用、和谐发展,建设和谐语言生态是研究、制定语言政策、语言战略和语言规划的重要而紧迫的任务。[3]

多语环境造就多语人。戴曼纯、潘巍巍认为从语言社会分工角度看,个人多语能力一般指个人掌握一定数量的语言且达到在不同场合与他人沟通的水平。多语能力有助于多语和谐。[4]历史经验表明,语言是民族特征中的一个最为敏感的特征,语言和谐有助于民族和谐、社会和谐。[5]

我国的55个少数民族中,人口较少民族有28个,多数分布在经济相对欠发达地区。随着社会发展,普通话逐步普及,外出务工的青壮年劳动力不断增多,这些地区的语言生态尤其是语言使用状况发生了变化,人口较少民族面临着民族语言文化保护和代际传承的压力。[6]2-10本文基于毛南族的实证调查,探讨人口较少民族语言和谐、语言传承与社会发展的可能路径。

毛南族是我国人口较少民族之一,主要聚居在广西壮族自治区环江毛南族自治县及周边地带,贵州也有少量分布。毛南语属汉藏语系侗台语族侗水语支,没有文字,长期与壮语、汉语密切接触。[7]毛南族多数为双语或多语人,语言使用由毛南语、壮语双语,[8]逐渐变成毛南语、汉语方言桂柳话(以下简称桂柳话)、壮语三语(1)来源于内部资料《广西壮族自治区世居少数民族语言文字使用现状调查报告(2012)》。,到如今趋于毛南语、普通话、桂柳话三语。

本调查选点的广西环江下南乡具有毛南族群的典型性。广西环江上南、中南、下南乡一带,是毛南族世居地,共有毛南族人口6.45万人,[9]其中以下南乡的民族语言和文化风貌保持最完好,下南乡的南昌屯更是毛南族发祥地。

调查内容具体包括:(1)基本情况:受访者性别、年龄、文化程度、职业和收入来源、收入水平等;(2)语言能力:会讲哪些语言或方言,对国家通用语言文字的听、说、读、写能力的自我判定等;(3)语言使用:不同语境下的语言使用情况;(4)语言态度:对不同语言或方言在不同语境中的重要性的判断,以及对学习普通话的动机和态度意愿。

调查采用一对一问卷调查和访谈的方式,分两次共完成有效问卷159份。第一次为2018年7月26日至8月1日,完成有效问卷113份,调查对象主要是在本地居住、工作的人员;第二次为2019年2月11日至15日,完成有效问卷46份,调查对象全部是春节返乡的外出务工人员。(2)基于首次调查113个样本的毛南族语言生活状况,已作简要分析,参见魏琳,禤健聪:《毛南族语言生活状况》,《中国语言服务发展报告(2020)》,商务印书馆,2020年。本节增加第二次调查的46个样本,外出务工者共53人,数据已有所不同。

问卷样本概况如下:

1.性别。男性85人(53.5%),女性74人(46.5%),男性略多于女性。

2.年龄。16—25岁40人(25.2%),26—35岁36人(22.6%),36—45岁41人(25.8%),46—55岁34人(21.4%),56—65岁7人(4.4%),66岁及以上1人(0.6%),主要为青壮年劳动力。

3.文化程度。大学专科本科以上33人(20.8%),高中(包括中专)33人(20.8%),初中65人(40.9%),小学19人(11.9%),小学肄业4人(2.5%),未上学5人(3.1%),以初中文化水平占比最高。

4.职业。在家务农48人(30.2%),进城务工53人(33.3%),在乡自己创业10人(6.3%),公务员3人(1.9%),教师10人(6.3%),其他24人(15.1%),没有固定工作11人(6.9%)。其中,“其他”包括跑运输、泥水工、乡村医生、企事业单位临聘人员等。进城务工人员在外务工时长绝大多数超过1年,36人在外务工3年以上。

5.个人收入。月收入在500元及以下的27人(17.0%),501—1 000元(含)30人(18.9%),1001—3 000元(含)52人(32.7%),3 001—5 000元(含)28人(17.6%),5 000元及以上7人(4.4%),收入不固定4人(2.5%),无收入11人(6.9%)。根据访谈所知,处于1 001—3 000元(含)区间的52人,绝大部分收入在1 500元左右。广西壮族自治区2018年最低工资标准分为三档:1 680元(南宁、柳州等市)、1 450元(贵港、河池等市)、1 300元(各县、县级市,自治县)。调查对象处在较低收入水平的占比较大,属于登记在册贫困家庭的有34人(21.4%)。

二、 并存分用的多语状态

(一)母语稳固,多语并用

毛南族长期与周边的汉族、壮族密切接触,形成了以毛南语为主要语言,兼用汉语、壮语的语言状况,大部分是双语或多语人。汉语的使用又主要包括普通话和桂柳话。

毛南族个体的语言掌握情况有9类,见表1。

表1 毛南族语言掌握情况

续表1

表1所示,所有调查对象均掌握毛南语;除1人仅会毛南语外,其余至少掌握普通话或桂柳话其中之一。具体而言,能同时使用毛南语、普通话和桂柳话的占57.2%,能同时使用毛南语、壮语、普通话和桂柳话的占32.1%,两类合计达89.3%。掌握普通话或桂柳话的比例均超过90%;掌握壮语的人数相对较少,比例为34.6%。

历史上毛南语与壮语接触最密切,毛南语里存在较多壮语借词。随着经济社会的发展,毛南族社区逐步开放,原本相对封闭的壮族、毛南族杂居状态被打破,掌握桂柳话和普通话的人越来越多,兼用壮语的人数逐渐减少。掌握壮语的群体年龄普遍偏大,调查的55人中63.6%在46岁以上;青少年群体普遍有毛南语、汉语双语能力。

(二)分工明确,功能互补

虽然毛南族多数为双语或多语人,但不同语域的语言使用趋于单语,较少多语兼用。大部分语域单用毛南语、普通话或桂柳话其中之一,单用比例达70%或以上;仅“外族”“社区(集贸市场)”两种语域因接触的对象多元而多语兼用的比例较大,见表2。

表2 毛南族不同语域的语言使用情况

毛南语在非工作语域占据主导。毛南语是毛南族家庭内部、同族人乃至社区(集贸市场)交流的主要语言,单用和兼用均占绝对优势。此外,毛南语在与外族人交流和到政府部门办事时,也有一定的使用比例。

普通话在工作语域中使用较多。普通话是到政府部门办事时使用最多的语言,占比接近60%。此外,普通话也是与外族交流时最常用的语言。

桂柳话维持在一定范围内使用。历史上毛南族习得的汉语曾主要是桂柳话。目前毛南族与外族交流及在政府部门、集贸市场等场合均仍较多使用桂柳话,这与周边多为讲桂柳话的汉族群众有关。

壮语只限于与壮族交流时使用。壮语在毛南族多语使用中的重要地位,已被普通话和桂柳话取代。

(三)语言态度,群体有别

多数毛南族人意识到语言能力与工作就业有较重要的关联。就目前工作来说,54.1%的人认为普通话最重要,毛南语次之,两种语言的第一重要性共占比超过90%。对在本地工作而言,超过50%的受访者认为毛南语重要,普通话次之,说明在当地工作语言环境中,毛南语的使用稳定,见表3。

表3 毛南族对工作语言重要性的看法

将受访者按当地居住和外出务工分开考察对毛南语和普通话的使用态度,在乡居住生活者均认为毛南语最重要,外出务工者均认为普通话最重要。外出务工者对普通话重要性的认知远远高于毛南语,见表4。

绝大多数受访者意识到普通话对外出务工的重要性,普通话无疑是毛南族对外交际的主要媒介。认为外出务工毛南语最重要的5人中(见表3),4人年龄较大,初中以下文化水平,月收入在500元以下,缺乏离乡外出的经历;另1人职业为公务员,熟练掌握普通话,自称“担心学普通话对我的母语有影响”,所作判断更多是感情因素。认为目前工作毛南语最重要的3名外出务工者(见表4),务工地在环江县城或周边地区,所处语言环境仍是毛南语占优势。

表4 两类群体对语言重要性的看法差异

桂柳话虽然也是使用较多的工作语言,但绝大多数调查对象认为桂柳话不重要。需要说明的是,在工作语言重要性评价中,有1人认为所有语言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在工作中是否掌握更多技能。语言的实际使用情况与其重要性评价并不对等。

三、普通话能力及影响因素

(一)普通话基本普及

毛南族已基本普及普通话。毛南族对普通话能力的自我评价,由高到低分别为:听、读、说、写。听、读能力较强,说、写能力偏弱(见表5)。

表5 毛南族对普通话能力的自我评价

1.听 普通话听力水平较高,绝大部分达到“基本能听懂”或以上层级,超过75%的人自评为“完全能听懂”,仅1人表示只能听懂日常用语。

2.说 31.4%的人能用普通话“流利准确地交谈”,主要为公务员、教师和外出务工人员等。公务员、教师职业有一定的普通话能力准入要求,外出务工人员有用普通话与人沟通的现实需要。近60%的人虽自评“发音不准”或“有的发音不准”,实际上已具备普通话口语交际能力。大部分人普通话语音不标准,与南方农村汉族人群的情况基本一致。

3.读 62.3%的人达到“能读书看报”的最高层级;有9.4%的人未达基本阅读水平,其中5人“完全看不懂”。调查对象有82.5%具有初中及以上文化程度,有7人未上过学,普通话阅读能力主要通过学校教育获得。

4.写 82.3%的人达到“能写便条或留言条”或以上层级,掌握书写表达能力;其余17.6%的人不具备基本汉字书写能力。

毛南族主要通过学校习得普通话,其次是社会交往和广播电视媒介(见表6)。学校无疑应是“推普”的主阵地。普通话不是从学校习得的人,36岁以上占89.5%,总体年龄偏高;近年来当地中小学普通话教育水平已有很大提升。社会交往是传统的语言习得途径,如加上外地务工类,社会交往习得普通话的总比例达62.9%,反映了毛南族社区开放程度提高和向外流动性加大。通过广播电视、网络媒介习得普通话的也有相当比例,新媒介对普通话学习有促进作用。受家人影响习得普通话者,多数年龄较大,主要受家中学龄儿童影响,接触并跟随学习使用普通话。

表6 毛南族普通话习得途径(多选)

(二)普通话能力的相关因素

调查显示,毛南族个体的普通话能力,与其文化程度、职业状况、收入水平有较明显的正相关关系。普通话能力较高者,其文化程度较高(大学学历以上),职业状况较理想稳定(公务员、教师等职业)。如果按当地居住和外出务工来划分,后者总体的普通话能力高于前者,尤其是“说”的能力远远高于除公务员以外的其他职业者。

毛南族收入状况与普通话能力也有一定的相关性。以月收入1 000元为界,收入高于1 000元群体,总体普通话能力明显强于收入低于1 000元群体。界线上下的不同收入区间群体之间的能力差别则不明显。以听、说、读、写的最高能力层级做统计,具体情况可见表7、表8、表9。

表7 毛南族文化程度与普通话能力的相关性

表8 毛南族职业状况与普通话能力的相关性

表9 毛南族收入水平与普通话能力的相关性

四、普通话使用态度及影响因素

(一)普通话使用态度总体积极

对学习普通话的态度,调查分5个层级认同度设计了一组项目。毛南族就普通话对个人学习工作重要性的认知,由高到低依次为:帮助了解外界信息>找工作>外出务工>上学>在工作中更受尊重>获得更高收入(见表10)。

关于学习普通话的意愿之一“我很想学普通话”(指标1),持“完全同意”或“同意”两项积极态度的占66%,持“不同意”的占27.0%。大部分毛南族人认同普通话的重要性,但学习普通话的意愿并未处于高位。有受访者认为自己已经熟练掌握普通话,不需要继续学习;也有人表示“学了普通话没有什么用”。

指标7“普通话可以让我获得更高的收入”,超过33%的人未能确定,有20%多的人持否定态度,多名受访者认为,影响收入的是文化程度,而非普通话能力。指标8普通话能力与工作机会的关联性,54.7%的人肯定了两者存在正相关性,但20.1%的人持否定态度,同时25.2%的人未能作出判断。

(二)普通话使用态度的影响因素

将表10中存在较大分歧的指标1、7、8再按文化程度、职业状况和收入水平加以分析,情况见表11、12、13。不同文化程度的群体学习普通话的意愿差别不大,处于55%到75%之间;文化程度越高的群体,认同普通话有助增加收入和工作机会(见表11)。外出务工群体对3个项目的认同度均明显高于在乡居住工作的各类职业人员(见表12)。

表10 毛南族对学习普通话的态度

表11 毛南族文化程度与对普通话态度的相关性

表12 毛南族职业与对普通话态度的相关性

表13 毛南族收入与对普通话态度的相关性

总体而言,收入越高,学习普通话的意愿越高,越认同普通话在获得工作机会和增加收入方面的重要性。但收入在1 001—3 000元区间的群体较为不同,继续学习普通话的意愿最低,不少人认为自己的普通话已经足以应付目前的生活和工作,不需要继续学习,可能与此收入区间群体囿于现状、发展上升空间等因素受限有关。

五、 结论及讨论

(一)毛南族语言状况的样本意义

毛南族的语言状况,对人口较少民族乃至其他民族地区的语言生活建设,都有重要的样本意义。

1.多语社区构建:母语传承与普通话普及并进

语言互补是构建语言和谐的重要途径,语言功能互补能够解决社会交际能力不足的矛盾。毛南语、普通话、桂柳话、壮语等多种语言在毛南族语言社区通行,形成相对稳定的通行语域,实现了交际功能的互补。[2]在家庭语域中,毛南语地位稳固,因而语言传承较好;在公众语域中,普通话已基本普及,使用率持续提高;在其他个别语域中,壮语、桂柳话等成为与其他民族沟通的交际手段。总体而言,毛南族的多语能力及其分工使用处于较为理想的状态。

毛南族作为人口较少民族,其母语并未因语言接触和普通话推广而走向濒危,可见,从语言生态和谐的角度看,普通话的推广与民族语言、方言保护并不对立。[10]

2.多语能力培养:个体发展的资源与优势

调查显示毛南族个体的多语能力(主要是母语和普通话)与文化程度、职业状况、收入水平有较明显的正相关。其中,对毛南族经济发展贡献较大的外出务工群体,普通话认同度明显高于在乡居住工作的群体。一方面,外出务工群体文化程度相对较高;另一方面,则是他们的接触面更广,对语言能力有更深的认识。毛南族的情况表明,语言因素在扶贫减贫效应上发挥了优势。

多语能力建设应是语言保护、民族发展的基本途径,多语构建的理想状态应是“母语+国家通用语+其他语言或方言”。

(二)人口较少民族多语能力构建的建议

2020年5月,毛南族实现整族脱贫。对此,习近平总书记作出重要指示,强调把脱贫作为奔向更加美好新生活的新起点,再接再厉继续奋斗,让日子越过越红火。[9]对于毛南族等基本实现普通话普及的人口较少民族而言,语言文字工作应该进入“精准推普”的新阶段,注重提升少数民族的多语能力,促进语言和谐与社会发展。

1.大力推广,着眼需求精准推普

不同群体对普通话能力的需求各有不同,推普攻坚应根据不同群体的特点分类制定目标。

对于少数民族青壮年,应着力增强普通话的读写能力,将“推普”与职业技能培训结合,实现语言能力和就业技能同步提升。对于青少年群体,应进一步提升基础教育教师的普通话水平,发挥推普攻坚“内生力量”的作用,确保少数民族青少年经过义务教育阶段的学习熟练掌握普通话。对于其他群体尤其是中老年人,可通过“小手牵大手”的模式,发挥少数民族青少年推广普通话的积极作用,让他们能够更好地分享广播电视乃至新媒体信息资源。

2.立足资源,构建和谐语言社区

在多语环境下,人口较少民族的母语,不可避免地处于相对弱势地位,青少年的母语认同会有所弱化。大量青壮年劳动力外出务工,一定程度上会导致母语的家庭代际传承的缺失。

应营造多语使用氛围,提高多语能力构建有助于个人能力提升的认识。明确民族语作为家庭语言和社区语言的角色,鼓励和引导青少年在社区和家庭使用民族语交流。政府、中小学等机构肩负着传承民族语言和推广普通话的双重任务,通过有计划有步骤地加强多语规划和实施,提升少数民族青壮年的双语语言能力。

要大力发展民族地区经济,让更多的青壮年劳动力能留在本地就业,创设民族语言代际传承的环境。利用少数民族相对聚居特点,建立少数民族语言文化生态区,维护弱势语言的生态环境,以民族社会经济发展促进民族语言文化保护。

3.融媒时代,构筑提升多语能力

随着互联网和新媒体发展,语言与技术交融结合,新媒体阅读指数不断上升,少数民族群体越来越多地使用网络、手机媒介等与外界交流沟通。

网络等现代媒介和数字化新媒体技术,具有平民化、普泛化、自主化的传播特点,也为语言学习提供便利。一方面,可充分利用新媒介,扩大民族语言传播时空,从而提高人口较少民族语言的活力度;另一方面,可利用APP新闻阅读、微博、微信等软件推广学习普通话,在网络新媒体的普通话语境下,自然而然地推广和提高普通话水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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