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周末记者 王华震
在公众考古学意义上,三星堆遗址祭祀坑2021年3月的考古成果发布颇为成功。图为三星堆遗址新出土的金面具(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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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个事件之前其实没什么人关注考古,觉得考古就是挖墓。
考古是一个非常慢,非常细,需要坐冷板凳的学科。需要在野外大量地积累,而且并不是所有的考古发掘都是你看到的三星堆那样的重大发现。
时隔三十多年,三星堆遗址再次成为公众热议的话题。2021年3月20日,“考古中国”重大项目工作进展会在成都召开,通报了四川广汉三星堆遗址的重要考古成果——新发现6座“祭祀坑”,已出土五百余件重要文物。网友们比喻三星堆同时打开了六个“考古盲盒”。
随着考古成果的陆续公布,大量媒体跟进采访,形成了一波舆论热潮。但在这一过程中,很多网友发现某些“操作”令人大跌眼镜。
1986年三星堆遗址出土的文物中,有高达三米多的青铜神树,小说《盗墓笔记 秦岭神树》中写到的神树与之类似,该书的作者南派三叔因此被舆论推上热搜。3月20日,有媒体在关于三星堆的直播节目中连线了南派三叔。
这一“连线”随即受到大量网友和文博工作者的质疑,质疑声也被推上了热搜。根据该小说改编的动画《秦岭神树》原定于3月24日在三星堆博物馆举行首映礼,在质疑声中,片方更换了首映地点。网友“孝景皇帝刘启”发微博说:“近些年来在考古和文博工作者的不断科普下,公众才逐渐了解到考古与盗墓的区别,认识到考古是一门专业严肃的学科。从某种意义上讲,盗墓是考古的天敌,无论初衷如何,这次宣传将盗墓元素融入进来是不妥的。”
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前所长王巍则表达了对媒体的失望:“这样的情况出现,暴露出某些媒体人缺乏对考古是一门严谨科学的认知。”
媒体在报道考古新闻时引起考古学界的反弹,这并不是第一次。在北京大学考古文博学院副院长张海的记忆里,“考古人其实和媒体打交道一直不是很顺的。一开始受挫折,是曹操墓事件。”2021年4月13日,2020年度全国十大考古新发现揭晓,由北京大学考古文博学院与河南省文物考古研究院、周口市文物考古所联合发掘的河南淮阳时庄遗址入选。张海是此次考古发掘的北大团队负责人。
曹操的陵墓高陵的具体位置,历史上众说纷纭。2009年12月,河南省文物局公布,经河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发掘确认,高陵位于河南省安阳县安丰乡西高穴村。
曹操墓的发现,立刻引发了媒体和公众的极大关注。但由于考古团队在公布该信息时过于仓促,造成了当时学界与媒体的诸多争议,甚至有学者怀疑其“造假”,给当时的考古学界带来了很大压力。“曹操墓事件给我们很大的打击,所以从那以后,我们一直在反思怎么跟媒体打交道,怎么去解决传播的问题。”张海对南方周末记者说。
在张海看来,考古学界与媒体打交道,不是单纯的宣传问题,而是近年来在国内开始被重视的“公众考古学”的一部分。公众考古学是考古学的一个研究分支领域,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在西方兴起,它让考古学走出学院,关注的是考古知识如何与公众兴趣相结合。
张海将“公众考古学”分为三个层次,第一个层次是社区层次。中国第三次文物普查有766722个遗址,全国有69万多个村,平均一个村周围至少有一个遗址。“你们自己家周围肯定都是有遗址的,社区层次就是让人民群众都能够认识到身边遗址的价值,都知道该怎么去认识、去保护,是个最基本的。”
第二、三个层次分别是自媒体与大众媒体的传播。“我们需要把我们真实的历史和文化脉络,交给大众媒体来做正确的宣传。”张海说。
从曹操墓事件到此次三星堆“连线事件”,考古学界与民众、媒体打交道的手法在渐渐变得成熟。自媒体和大众媒体在出现问题后显现出强大的纠错能力,也表明考古学家对公众考古学的推动努力没有白费。南方周末记者采访张海,他谈了自己对公众考古学的研究与反思。
“从这件事情开始反思”
南方周末:讲到公众考古学,你认为2009年的曹操墓事件是一个重要节点。这个事情当时是如何影响到考古界与媒体的关系的,你本人对此有怎样的反思?
张海:当年在这个事情上,考古界和媒体的关系处理得不好,最终由媒体发酵,对考古的负面影响非常大。在这个事件之前其实没什么人关注考古,觉得考古就是挖墓。考古学到底怎么服务于历史等问题,老百姓都不知道,他们的想象比较简单。
曹操这个人物大家都感兴趣,发掘出疑似曹操墓后,对它的认定自然就会引起老百姓的关注。其实当时墓葬发掘工作刚刚开始,很多工作还没有做到很系统,但因为老百姓的关注,在媒体的追问之下,就急于把一些不成熟的观点和认识放出去了。后来随着发掘和认识的深入,就形成了与之前互相矛盾的一些观点。
一个考古项目在发掘过程中,对它的认识是不断变化的,这是一个科学研究的过程,是完全正常的。如果在没有搞清楚的情况下,就轻易地把观点公布出去,媒体随后对这些观点放大传播,就会给考古学家的工作造成了极大的被动。
后来证明曹操墓是真实的,不仅是墓葬,它还有陵园等,跟文献里面讲到的都是一样的。这个事情对我们来讲是一个很大的教训,促使我们去想到底应该怎么样跟媒体打交道,或者说我们应该怎样做好考古知识的传播。
南方周末:这次三星堆的媒体报道节奏,似乎完全由考古团队方面把控。
张海:这次三星堆遗址的发掘,我们确实比较重视这一块:在什么时间发布,考古学家怎么去引导。这次媒体的宣传工作就非常有序。我们的主导思想也很明确,如果去关注的话,你会看到,这次考古学家的主导思想,就是指出:三星堆是中华文明多元一体的一个重要组织部分,它和中原文明之间有着密切的联系。
明显看出来考古工作者和媒体打交道的方式有了一个大的进步。
南方周末:曹操墓事件后,考古界是否逐渐形成了与媒体互动的一个规范操作流程?
张海:引导群众了解真知识和正能量,我们是在这个基础上进行规范的。当时,不同省份的文物局,都从这件事情开始反思,都开始设立相应的新闻或者传播部门。甚至各部门都来研究怎么跟媒体打交道,怎样向公众来传播考古知识。其实,这就是公众考古学的一个重要发展。我们现在觉得这一部分公众考古学很重要,其实这部分在西方一直都是发展很快的,我们是相对落后的。这件事情促使我们不管从行政体制还是从学科的反馈,都更加重视这一块。
“追求短平快的东西更多了”
南方周末:经过这十多年的发展,你觉得目前中国在公众考古方面,还存在哪些不足之处,或者要解决的问题?
张海:随着我们国家开放程度越来越大、参与的国际事务越来越广泛,我认为(公众考古)在学科建设、公共关系方面,我们已经没有明显的短板了。在很多高校里都会有公众考古这个学科,培养这方面的学生,硕士博士论文也已经有很多了,这和一二十年前是完全不一样的。当然基于不同的文化传统,他们对于危机的理解和处理危机的方式是不一样的。
同样也可能是与文化传统有关,我们考古工作的模式跟西方有比较大的差别,西方的公众考古,志愿者是他们一个重要的层面。一个考古项目里面,它要招聘大量的志愿者,他们对考古非常有兴趣,又是自愿来做的。但是我们现在考古工作很大程度上主要是靠专业的考古人员。
南方周末:比如大量的考古技师?张海:对,这些都算是专业的考古人员。所以其实在公众的参与度上,虽然我们有了很大的提高,但是还没有达到像英国等国家的程度。他们大量的志愿者可以直接进入到考古发掘现场。志愿者去考古现场前,会对他们进行培训,需要达到一定要求。
我认识一个英国的老师,与伦敦的一家博物馆合作,开发了一个网络平台,用于博物馆的文物电子数据的保存。但是文物实在太多,海量的数据,于是他把上传文物数据的工作开放给普通的爱好者。志愿者登录以后,有一个简单的教程,按照教程就可以把文物下载下来,采集数据,制作完了以后再传上去。通过这种方式,可以把大量的文物数字化工作做完,而几乎不需要花什么经费,而且各个地方真正对考古有兴趣的人,他自身就参与了文化发展的过程。
南方周末:近两年来媒体上出现了考古热、文物热,很多电视综艺也反映了这些公众的兴趣,它们是如何影响你们这个行业的?这似乎也是公众考古需要面对的问题。
张海:对我个人来说,是没有任何影响的。因为考古是一个非常慢,非常细,需要坐冷板凳的学科。需要在野外大量地积累,而且并不是所有的考古发掘都是你看到的三星堆那样的重大发现。更多的是,你挖出来的东西都是过去人类日常生活里的瓶瓶罐罐这些最普通的东西,它们只有经过很长一段时间的沉淀和积累,才能够得出某种结论。现在的考古热,多少和现在群众生活水平提高了,和他们的文化需求是有一定的关系。
但是对考古学科来说,我觉得有一定负面影响。说白了这种情况造成了大家的浮躁。大家追求短平快的东西更多了,静下心来工作的反倒少了。当然引起公众的关注是件好事,让大家能够更加清楚地了解历史、探究历史。我们希望公众更关注我们,但学科有自己发展的规律,我们要按照学科发展的规律去踏踏实实地工作。
南方周末:考古大数据的研究也是你的一个研究方向,其中的重点是什么?
张海:过去一百年我们考古积累下来了大量的文物,很多都堆在库房里,不能够很好地被考古学家使用,更不用说为公众所利用,这样大量的数据,我们该怎么去用活它?考古学研究和别的学科不一样,它的学科增长点来源于田野发掘,你总会挖出新东西来,所以会有新问题、新的想法。即便不挖,已经挖出来的东西,随着现在各种技术的提高,也能提取出新的信息。考古信息的增长是几何式的,所以大数据的手段是未来考虑发展的一个方向。
另外,考古文物的整理往往是非常琐碎的,比如画图、拼接,都是极为琐碎和繁重的,现在很多技师和技工在做这些工作。如果使用人工智能、机器学习这样的一些方法,能够帮助我们把经验性的东西变成某种科学路径,逐渐让考古工作者从繁琐的机械性的工作里摆脱出来。这也是大数据应用的一个方向。
“社会发展速度远高于考古从业者的增速”
南方周末:北京大学考古学系的三个教研室,每年会轮流带着学生去田野实习四个月。你在2019年就是负责带队的老师之一。这个实习制度在世界范围内好像都是很特殊的,这个传统是怎样形成的?
张海:考古学是一个实践性非常强的学科,像学医一样,需要经历实习的过程。新中国成立之前的考古队伍,主要是历史语言研究所在安阳的队伍。后来这批人大部分去了台湾,新中国成立之初我们的考古人才非常匮乏,鉴于当时的情形,文化部、中国科学院和北京大学三方合作于1952-1955年在北大连续举办了4期考古人员训练班,每期4个月,迅速培养出三百多名考古人员,几乎遍布全国各个省市,他们当中很多人成为新中国考古第一批业务骨干。北京大学于1952年在历史系开设了新中国高校中的第一个考古专业。
在这个过程中,田野考古实习被纳入了北大的考古学科建设当中。从1950年代开始,邹衡、严文明先生带领学生实习,逐渐摸索出一套制度,即选择一个合适的地点进行四个月的发掘,且这个发掘是一个完整的过程,从考古的调查开始,然后到发掘,再到室内的整理,最后要求学生必须写出考古报告,大约需要一个学期的时间。
北大这种训练制度,实践证明,训练出来的学生本科毕业就能够下田野。很多各地的考古工作者,包括现在在一线的或者已经退休的,他们基本上都是通过这套制度训练出来的。这套制度也被后来其他有考古专业的学校如西北大学、吉林大学所借鉴,一直到现在他们基本上也都是北大模式,尽管有些学校由于师资力量的问题,可能做不全。
田野实习的三大块,包括野外考古、室内整理、考古报告,需要有老师在半年的时间里,不做教学和科研,全身心带着学生做。这在国际上是独一无二的。国外高等院校考古学的实习项目,一般两三周,最长没有超过一个月的,一般都是学生跟着老师的项目走,不会学院里统一安排。
南方周末:像北大这样的全国考古学重镇,它的学生毕业之后,继续从事考古的大约会有几成?
张海:我觉得这个事情需要辩证地看。现在社会上有一些对我们的片面认识,觉得北大的学生都不下田野,北大的学生都不干考古,不是这样的。如果说考古事业只是那种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田野考古人的话,那么这个比例确实没有那么高。大概比例有20%,有时候还不到。
但国家对文物行业、文化遗产行业的人才需求是多样化的,高校培养的考古学人才,需要有人在田野里发掘,也需要有人在博物馆里做研究、有人从事考古管理工作,并不是说只有做田野考古才算继续本专业。从这个角度来讲,几乎我们的学生百分之八九十都是在从事这个事业。各个省的文物局、各个博物馆里,各种文物的出版机构、宣传机构里,都有非常多我们的学生。当然也有学生转到完全与考古工作事业不相关的行业,但这一块非常少。
南方周末:中国基层考古工作的编制和从业人员严重不足,近两年引发多次讨论。你怎么看这个问题?
张海:基层考古工作者数量不足,这是一个现实。跟发达国家相比,确实我们的人少了。从待遇上来讲,我们其实不算是最低的,基本上是中等,有的时候甚至还好一点。之所以现在出现这样一些声音,主要是因为我们国家现在整个的社会发展很快,土地开发、基础设施建设非常快,这就导致了大量文物的出土——现在的考古项目里面90%都与基建项目、土地的开发使用有关,这是一种被动性的工作。
在这个过程里面,社会发展的速度远远高于考古从业人员增长的速度,这是一个必然的矛盾,我们要正常去看待。当然,呼吁能有更多的人来从事一线考古,呼吁国家给考古人员提供更多的保障,确实是应该去做的一件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