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伦:在公共消亡的社会,个体无法站立

2021-06-10 10:58肖文杰
第一财经 2021年6期
关键词:公共性理性个体

肖文杰

Yi YiMagazine

L李伦

01

Yi你在平台公司工作,所拥有的视野和经验,都比较直接,就你的观察,目前媒体上缺什么样的内容?

L说出来可能是大家的共识吧,屋子里的大象,真实和思想,可辨识的真实和可参与的思想。我们也缺娱乐,但缺的是丰富性,还是缺真实和思想;我们的搞笑不有趣,真实和思想也提供解决之道;我们的内容不动人,往往是情感的虚伪和肤浅。即使虚构的内容,也存在创作的真切与深刻,当然,直接呈现真实与思想的内容,其稀缺是显而易见的。还有一个维度,可能能描述更迫切的缺失:公共性内容。在媒体语境中,公共性常常被表述得模棱两可,我自己也没有一言以蔽之的定义,只是想借用这个词,重新唤起大家的记忆。因为媒体已越来越远离自己的价值,且越来越退回到几百年前,满足各种利益的宣传、达成商品的交换这些私人领域。当然这不是公共性內容缺失的结果,但这种缺失正加速着人们的遗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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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i公共性的缺失,公共领域的消亡,在内容层面的体现是什么呢?

L汉娜·阿伦特对“公共性”的阐述,我记得不是很清晰,大意是:公共存在于有他者的空间,在此空间人们彼此承认,回答“我是谁”的问题,合作沟通,体认“公共幸福”。这个空间就是阿伦特所指的公共领域,构建和巩固这一空间的努力,应该就是粗浅理解的公共性吧。那么,从这里可以看出,关于人的内容,认识自己,理解他人,是这个方向上的底色和必要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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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i今天的技术已经让每个人都有更多的表达机会,我们能听到很多个人化的声音。但是另一方面,在表达过程中,人跟人之间似乎更加不耐烦,不愿意去理解他人,每天激荡着过多的情绪与情感。我们今天谈到关于人的内容,那究竟什么是关于人的内容?

L我从自己的经验讲。一个是个体的合理性解释,好像我们团队总会不自觉地被个体的境况、感受和行动所吸引。所以,我们一直都关注人的具体选择。比如,一个新闻事件中,个体在一个非常具体的瞬间做选择的逻辑是什么?这一瞬间是从哪里开始的?这个具体的瞬间背后没有被辨析的意识是什么?说得更直接一些,我们希望当我们去报道、描述和理解一则新闻的时候,能把新闻还给当事人,当事人不仅仅是新闻事件中的某个角色,只是他的生活偶然碰到了这个事件,对他在事件中的所有理解,都应基于他具体的生活。这样的努力可以让理解更恰如其分,也更容易推己及人。观众才容易思考,自己的生活也可能偶然碰到某个新闻事件,谁都可能成为那个新闻当事人。这个态度不仅仅是指新闻操作。

04

Yi通过个体的方式,理解普遍性共识?

L集体性当然不会消失,但挣脱共性的那一部分,哪怕只是非常微弱的一部分,往往是对人的存在最具解释力的地方。当然,追究这个选择逻辑的合理性解释,又恰恰是一种需要警惕的叙事,因为这种努力本身可能在削弱复杂和否认不可知。我们都知道对于合理性的判定始终是有限的,对于解释的努力也永远只是阶段性的,但它又永远充满诱惑力。也因为事实被反复具体地呈现过,才有可能避免“对存在的遗忘”。

李伦

腾讯网副总编,创办人物访谈栏目《十三邀》、新闻栏目《我们视频》《局面》、纪录片《明天之前》等。2015年入职腾讯前,曾任中央电视台综合频道综合部副主任,创办《社会记录》《24小时》《看见》《客从何处来》等栏目。

另外就是,我们还比较看重人与人、人与外界的关系,我们把它概括为“人的存在”。这个词挺抽象,但它是观察式纪录片的一个核心概念,这个倒是在媒体话语里也常常被表达为公共性。我的解释是,向外站在“共同体”的位置上思考问题,向内研究“共处”的问题,并应提供自我反思的机会。

05

Yi所以它不是从内容领域划分,不是题材或者形式,而是本该是基础的东西缺失了。

L是的,关于人,或者说对人的某种注意,本来是一种本能。它应该很自然就会成为一种叙述的起点和视角。我们今天之所以再拿出来强调,也是因为前面讲的缺失。如果它能变成底层的逻辑,其实我们并不需要过分强调,它应该是最基础的东西。同时,在真相不能尽述的时代,对人的理解更加迫切,它会给我们带来更可靠的想象力。人是终点,人也是通路,由此我们有机会接近真相,获得一种理解时代的普遍能力,也能用这样的方式完成我们的公共性构建,填补重要的缺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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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i是的,但是要让这种更理解人的、更理性的声音进入舆论场,在今天这种网络环境下,你觉得会更难吗?

L当讨论被打开的时候,撕裂也出现了,你能明显看到很多不理性的声音更大了。但这并不全然是负面的,因为事实、观点、人的状态都被更充分地展示出来。人是有反思维度的,会把自己做过的事情当成一个对象来反思,这就是一种理性。当然,理性自身要求克制,强调自我检讨,所以在舆论场中往往迟到和被掩盖。

同时,那些激烈的情绪,并不只出现在他人身上,科学家告诉了我们一个真相:有一个纯生物性的自我,在通过感情控制我们看似理性的行为。所以,我们是通过感情在思考。感情和情绪,是由每一个人的具体生活塑造的。不同的生存境况使人的情感“以自我为核心、以自身利益为核心来衡量其他一切”。这是人类根本性冲突的一种,即理性与感情。

所以在舆论场中充分释放的各方,某种程度上正是我们要去理解的自己和他人。我们不可能总是置身事外地去理解,所以开放的谈论甚至对峙是有益的,它本身也是建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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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i比如过去,传媒有相对中心的一个话语,然后会有一些圈层的传递。但是今天一个内容放出来的话,可能用户就从四面八方来了,他们会给你很及时的反馈,给你带来直接的冲撞,但并不一定是良好的沟通和讨论,这也是公共性内容尴尬的地方。

L坦白来说会的。在前互联网时代,更多是“渠道为王”,渠道又往往由某个阶层把持。现在渠道极大扩充后,各种声音就都出来了,但每个声音都有淹没感。当然,我不是说那个时代理性更容易出现,渠道缺失和被把持的问题更危险,那是另一个问题。

现在的问题是,你确实会觉得非常矛盾,因为海量并未丰富,碎片带来嘈杂,茧房加剧隔阂,大家的注意力是一种既高度涣散又过分集中的状态,但这不是渠道扩充一个因素形成的后果。

我观察到有几方面的原因,第一,管束可能还是非常重要的一个原因,很多丰富的,和本会被注意、应该被注意、值得被注意的,不能被呈现出来或者得以展开,“拉偏架”更成为社会极化的催化剂。尤其是在科技发达到今天的时候,管束本身也被赋能了,管束更精准,管束效率也更高。第二是商业的功利化被科技赋能,商业利益上的政治安全加上流量逻辑是最佳性价比的选择,社会价值、公共利益只会排在上述选择之后。还有第三,科技应用本身,人们原本期待科技带来更多的自由可能。但过于工具理性化的发展,忽视了价值、意义的识别。所以哈贝马斯批判了“由工具理性主导的系统对生活世界的殖民”。第四是极端个人主义或者说自由主义的基础性观念,让这个世界变得越来越原子化。个人标准极度膨胀,成为凌驾于一切标准之上的绝对原则,这样的结果往往造成文化的琐碎和平庸,群体意见极化,理性的讨论无法生存,公共性失去立场,变得越来越边缘。

这里要特别说下,我们前面说的,如果是个体标准都是对的,不应该再有一个凌驾于个体的好坏标准,应该坚定地捍卫个体。但是多数情况下,恐怕这种以尊重个体、以个体自由为名的标准是值得怀疑的,这里的自由更多的还是一种欲望性的解放,而不是建立在自觉基础上的、真正的独立思想的解放。这个自觉,简单地说是对外部他者的理解,这就又回到了公共性内容的价值,和当下的紧迫性需求。

说到这里,还隐藏着一个更让人纠结的话题,当我们对个体质疑的时候,其实我们又非常矛盾——因为我们又是一个饱受束缚的群体,刚刚获得的有限的自由对我们弥足珍贵。这也是我们处境的特殊性,一方面存在前现代的蒙昧未开,一方面同时陷入现代性困境。当我们提出对现代性的质疑的时候,要小心堕入用前现代的方式解决现代性的问题,这也是我重提公共性这个词的历史解释的原因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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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i理论上,网络让连接如此容易,人和人都能快速建立联系,为什么隔阂却更深,信息鸿沟比原来更明显了?

L赫拉利在一次对话中曾向扎克伯格提问,他说建立连接容易,另一面,拉黑也变得容易。它是同时的,这种容易是否讓我们恰恰忽视了一个困难但重要的事呢,就是如何与他人相处。我们在建立通道的同时,也在逐渐建立自己的小墙。连接很轻率,阻隔也很容易。

当然,对于科技的批评也要非常审慎,技术发展本身并不是为了提供一个“完善”结果,而是个“迭代”的过程,这也被证明是最优的资源配置和创新模式。

而且“完善”是一个价值判断,谁有权力来界定什么是完善?在警惕“算法专制”或者“算法歧视”的同时,也要小心自己经验认识的局限性。

这是个困难的讨论,希望建立一种“对人的尊重”的共识,所以重提公共性,希望有更多的公共性内容一起建构可能,希望从内容到产品设计到底层技术都有共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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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i传统的媒体内容生产者还能影响公共舆论吗?

L我个人是有非常大疑问的。因为本质上我们没有能力去理解算法的规则,去理解我们到底如何影响公共舆论。做技术的人可能也不理解。这真的很难解决。你怎么让技术人员理解人,让内容工作者理解科技?这里有一面很大的墙。

其实在西方这个争论也非常严重,我去拜访过日本、美国和德国的一些科技公司,问他们怎么在技术中解决人文、伦理的问题。唯一的结论是大家都在困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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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i对技术带来的社会形态的不确定性担忧及公共性的消散,看来也是国际上普遍存在的问题。

L这个反思国际上一直以来都有。有研究表明,当今民粹主义和极端主义的兴起,与信息系统导致的社会原子化和社会极化紧密相关,这个问题不能简单地归咎于技术、社交、算法媒体,但也引起了先行者的反思。在今天的观念领域也有很多尝试,去建立更多元的社会结构,形成自下而上的社群,让人与自我与世界的关系更自由开放。

其实今天我们谈论的问题,还不是对未来对遥远的科技发展的不确定性的担忧,而是因为我们所处的当下存在着特殊性和迫切性,人文教育很长时间以来是薄弱的,落后和苦难的经历,让我们更迫切地需要效率和结果。功利心挡在了科学提供的启示之前,遮蔽了真正的生命意义,但在意义缺失的世界中,个体的生存是很孤独和艰难的,在公共消亡的社会,个体更无法站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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