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民
那天,我去东华门地区参加一个文学活动,从东向西穿过金鱼胡同,来到与王府井大街交叉的十字路口。由此继续向西是东安门大街,再走下去,可以抵达紫禁城的东门——东华门;如果右拐直到灯市口西街,便是曾被老北京人称为“八面槽”的区域。据说清朝乾隆时期,这个靠近皇城故宫的路段设有供官员饮马用的八个石制水槽,故而得名。不过如今,这地名只留下传说,在北京的地图上已是难觅踪迹了。
在街口等待交通信号灯变绿的时候,我向西北方向看去,那里竖着一排高大的蓝色挡板,似乎是在施工中,而其背后的建筑物则显得斑驳不清了。刹那间,我猛然想起,那个弧形街口的位置上曾有一间报刊门市部,在上个世纪七十年代的某一段时间,我是它的常客,而它也曾助燃我理想的火花,温暖我懵懂的梦想,以至于多年以后,我对它依然充满了美好与温馨的回忆。
引发梦想的应该是一节英语课。那年我读高一,教我们英语的是一个圆脸庞、戴眼镜、身材不高的中年女老师。她上课的神态很和蔼,温文尔雅的,尽管教材上的课文多是严肃的标语口号或名人语录,而她读起来却总是抑扬顿挫,别有韵味。我那时对英语并不十分感兴趣,但听她读课文倒觉得是一种享受。毕竟连语文书上的文章也少有温情的语句,能听到另一种语言委婉起伏的语调,也算是一种调节吧!
记得那天,我们新学了一篇课文,老师在讲解并带领我们读了几遍生词之后,忽然点名叫我读一遍课文。我很不情愿地站起来,不过还是很认真地把课文读了一遍。
“读得很好。”我读完后,老师用温和的目光看向我,“你家有人在外交部工作吗?”
我不解其意,茫然地摇摇头。
“我以为有人教过你呢!你的发音很不错,好好努力,将来也许可以当个翻译家或外交官呢!”她微笑着鼓励道,随后又用英语说“请坐”。
我怎么也没想到,自我感觉很一般的朗读会得到老师的夸奖,受宠若惊地坐下以后,心里还一陣阵激动,暗自想,一定得把英语学得更好一点。
那时,我就像迷途的孩子突然发现了远方有一束光,以及一条通向那束光芒的小路,从那天开始,我对英语忽然格外重视起来。我觉得除了课本之外,还应该多看一些英文书籍,又听说王府井那里有一家卖外文报刊的地方,于是在一个星期日的中午,我来到了八面槽。
报刊门市部坐落在路口的西北角,是一幢两层的小楼。走上三级台阶,有一扇不算宽大的门。推门进去空间也并不宽阔,不过因为窗户朝向东南,采光很好,所以很明亮;玻璃柜台里和书架上摆放着各式各样的中外文报刊杂志,不仅有多种外文版本的《人民画报》,还有日文版的《人民中国》,以及朝鲜、越南等友好国家出版的刊物。印刷精美、色彩缤纷的画报成为我的首选读物,在顾客寥寥、氛围幽静的环境中,哪怕画报上有很多陌生的单词,我还是读得很惬意。有那么一段时间,我几乎每周都要去那里一趟,而且一待就是两三个小时。由于零花钱拮据,每次去,我主要是翻阅英文版的《人民画报》——在词汇量不足的情况下,只有借助图画,我才可以勉强辨识上面的文字。当然,我也曾“不惜重金”买过一两期英文版的《中国文学》和《人民画报》,但更多的时候,我都是“蹭”读的。我不知道这样的阅读让我的英语水平有多少提高,不过那房间里弥漫的油墨所独有的芳香气味,至今想来都令我感到痴迷。
从门市部出门左转,不远处的锡拉胡同里还有一家外文书店,我也曾去过两三次。印象中,书店除了一楼的店面,还有狭窄的木制楼梯通向二楼,走上去可以看到高大的书架上摆满了外文书籍。只是那里的英文书对于一个初学者来说过于深奥了,所以我更钟情于八面槽的那个报刊门市部。
我当时很想找一些简易的英文作品来读,以便尽快提高英语阅读能力,但在那个“读书无用”、文化凋敝的时代,母语的文学作品都十分稀缺,更不必说英语的文学读物了。十分幸运的是,一次我去玉泉路的亲戚家,在住宅小区里居然发现了一家新华书店,那店虽然门面狭小,里面的书架却是满满当当的,甚至在一个书架的角落,我意外地搜寻到中英文对照的《碧诺基欧奇遇记》和《莎士比亚戏剧故事集》的简易读本。我立即把它们买了下来,好像花了一块多钱,之后,这几本小书便陪伴我度过了许多快乐的日子。它们不仅丰富了我英语学习的内容,也让我对外国文学经典有了一点粗浅的认识……
然而,岁月荏苒,事随境迁,在经历了几年生活的磨砺和起伏之后,我最终选择做一名语文老师,并开始文学创作。于是那个当翻译家或外交官的梦想便悄然消逝,同时也与英语渐渐疏远起来。不过我并不对自己感到失望,因为一个梦想被另一个梦想替代,且略有成就,至少证明我没有虚度光阴!
走过八面槽的街角,回味记忆中的那个报刊门市部,更想到了那位已经记不起姓名的英语老师,感慨至深。也许老师不会料到,当年有意无意之中的一句鼓励,竟会让一个迷茫中的孩子看到成长路途中的一线光芒,并执意地追索下去。而那种温暖,至今想来,还依然葆有恒久的热度。
其实,每一个老师除了传授知识以外,能够带给学生的不就是那束昭示希望、给予信心的温暖之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