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 骥
南音与龙舟歌,是广东俗曲及粤调说唱文学的两种重要文体。然而,历来有关这两种文体的界定、各有何文体特征、应以何种标准对它们加以区分,以及彼此间关系如何等问题,至今尚未见到令人信服的论证,而已有的一些说法反令人困惑莫衷一是。
现存于世的南音、龙舟歌作品大体已收入近年出版的两种大型丛书中:一为台湾地区出版的《俗文学丛刊》第五辑(1)《俗文学丛刊》第五辑,新文丰出版股份有限公司2007年出版。其中第414册至419册收龙舟歌,第420册至479册收南音,总计66册,各册500余页至600余页不等。,收录南音、龙舟歌作品347种;另一为大陆地区最新出版的《广州大典·曲类·说唱》(2)《广州大典·曲类·说唱》,广州出版社2019年出版。共19册,各册700余页至800余页不等。由于此丛书是将原文献4页合并为1页影印,所以册数虽少,但容量却大于《俗文学丛刊》。,收录南音、龙舟歌等作品634种。总计近千种(两丛书所收作品有部分重复)。以之作为文献依据进行考察,应具有代表性与说服力。
然而,两种丛书所收的近千种作品,大部分本身并未标明文体。《广州大典·曲类·说唱》对所收作品并不分类。《俗文学丛刊》虽分为南音、龙舟歌两大类,但各具体作品归于何类,主要是靠编者自己判断。至于判断标准为何,编者则未予以说明。这就使得无论编者的归类是否完全正确,都会造成先入为主的强加划分,也给人以缺乏客观依据的印象。从是书所划分的具体情况观察,显然还存在一些值得商榷的疑点。(所收作品文体是否仅限于南音、龙舟歌两类,亦可讨论)而就笔者目前所读到的几种有关南音、龙舟歌这两种俗曲文学文体的主流论述,并不能解答这些疑问。
有鉴于此,在检览两种丛书大量相关作品之后,笔者对各方面的数据进行了统计,同时研读参考了一些论著、辞书的相关内容后,对这些问题形成自己的看法。立足于计量分析结果和结合相关文献数据,略抒己见。
需要说明的是,笔者在本文中的统计对象,只限于文献本身标示文体属性的作品,而不计入仅由编者归类者。经检索两种丛书,共计标明文体的作品152种,但其中尚有不具备代表性文体特征的31种作品不宜纳入考察。这主要分两种情况:
一、11种作品文体标示自相矛盾。一是封题同时标示两种不同的文体,如《南音龙舟歌小王和琴》《新出龙舟歌十思起解心》等;二是封题标示文体与正文不同,如《新出龙舟歌五弄琵琶》正文标“新本五弄琵琶解心”、《夜吊秋喜龙舟歌》正文标“摘锦解心吊秋喜”等。仅从所标篇名看,此类文体标识就是混乱而没有意义的。
二、20种作品封题标示南音,但正文反倒与龙舟歌特征相同。因而笔者怀疑这些作品本是被坊间乱标的龙舟歌。此看法应非笔者独有,比如《广州大典》所收《十送英台夺锦南音》《英台戏友办酒夺锦南音》《新出凤珍守节南音》《呆佬拜寿南音》《南音杏元投崖》《杏元忆钗南音》等标注南音文体的作品,在《俗文学丛刊》中亦有,却被归入龙舟歌。
这些被排除的作品,仅占标明文体属性作品的五分之一,无论采用与否,实际上都并不影响其他121种作品推论得出的结论的整体准确性。
当然,可能有人认为,南音、龙舟歌原文献所标文体不能一律视为准确;以之为据得出的结论不一定完全正确。对此,笔者的看法是:南音、龙舟歌原文献所标文体,诚然无法排除少数不准确的现象,因为旧时的曲艺唱本,是存在书坊乱标文体之可能性的。但就整体而言,并不能因为有少数不当之例而完全否认这些标示文体属性的作品的文体代表性。因为,大部分南音和龙舟歌作品本就没有标明文体,如果又将那些标明文体的原始文献之文体属性一概否定,那么,今天我们就很难找到可信的样板来衡量、判别这两类作品了。同时,书坊乱标文体不太可能成为普遍现象,因为这些粤调俗曲在当时的粤、港地区属于“流行歌曲”,观者听众甚多,他们理应具备起码的文体观念,不至于书坊主随意乱标文体而一概认可。例如,本文所统计到的龙舟歌例证,就具有高度一致的文体特征,极少例外。
此外,南音和龙舟歌均属曲艺,当然也涉及音乐艺术领域的问题。不过,本文所论的对象,大都属于清代文献(少数作品属民国),有关这些作品在音乐领域的特点如唱腔唱法等,缺乏相应的文献依据能够证明;当今艺人的表演以及相关著述的表述,也不一定能完全契合当时的具体情况。因此,本文不拟讨论南音、龙舟歌的音乐艺术问题。
本文将以文献文本为依据,主要从篇幅、句式、篇章结构、题材内容等四个角度切入,探讨两种文体的特征并作相关辨析。主要论述方式为:统计《俗文学丛刊》与《广州大典·曲类·说唱》所收南音、龙舟歌标明文体作品的相关数据,分析其规律特点,并与已有主要观点对照,加以论证,以见出何者为可信、何者可商榷。
《龙舟歌》(广东人民出版社2005)及《南音》(广东人民出版社2009),两种普及读物均由岭南学人陈勇新所著。陈先生无疑是在粤调说唱文学推广和研究方面有突出贡献的学者,他认为南音和龙舟歌都有短篇和长篇,不可能从篇幅差异方面区分,不能认为南音为长篇、龙舟歌为短篇。在其著述中陈先生曾多次表达这些观点:“以长篇、短篇为标准来划分南音、龙舟,也是不科学的。”“龙舟说唱……演唱的就多是中长篇故事。”“长篇南音故事是不多的,多数还是像《客途秋恨》《叹五更》那样的短篇。”“‘长篇木鱼叫南音,短篇木鱼叫龙舟’,那就与事实不符了。”(3)陈勇新:《南音》,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69、27、16、63页。
《广东省志·文化艺术志》“龙舟”条,认为龙舟歌的篇幅是短、中、长篇兼具,这与陈勇新看法近似:“龙舟的曲目,部分来自艺人自编自唱;部分直接把木鱼歌书改用龙舟歌演唱,这类曲目以中、长篇为多。”(4)广东省地方志编纂委员会:《广东省志·文化艺术志》,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504页。
另一位致力于粤调说唱研究的梁培炽先生的意见则有差异。他认为南音和龙舟歌篇幅都比较短,而相比之下,龙舟歌又比南音更短一些:“南音……在篇幅上也是比较短的,只不过不像龙舟那么的短小,而是一阕中型的歌曲罢了。”(5)梁培炽:《南音与粤讴之研究》,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9页。
《中国曲艺志·广东卷》则认为:“南音的曲目,绝大多数是中、短篇,短的只有百把字,长的也多在二千字以内。”(6)编辑委员会:《中国曲艺志·广东卷》,北京:中国ISBN中心2008年,第50-51页。
以上论者均未提出支持其观点的文本依据。而笔者对《广州大典》《俗文学丛刊》第五辑所收作品的统计数据,显然与这些已有观点不能相符。
(说明:1.作品重复出现于两丛书者只列一种出处。2.说白句数不统计。3.统计作品仅包含篇名标明文体性质者。)
1.南音各篇句数、七字句占比数(依全篇句数由多至少排序)
序号南音作品全篇句数七字句数七字句数占比1清唱南音经师校订玉龙太子走国阴阳扇全本913558281590.7%2新刻清唱大南音全本刘秀走国269792484892.1%3接续再生缘新选再造天南音全本267542480892.7%4新刻南音全本三合明珠宝剑231091927183.4%5新刻清唱大南音全本五虎平西208962038797.6%6新刻大宋群英杰记奸权害主王文英遇救仲淹访察杨家女将破阵全本南音195441307466.9%7背解红罗全本(含初集苏金定走难南音、后集太子回朝复位南音)175641483884.5%8新刻琥珀凤钗柳希云全本南音156901414090.1%9新刻呼家后代全本南音9546831687.1%10新金盆(盘)玉树南音9001684176%11新刻正字拗碎灵芝南音6750632793.7%12新刻正字紫霞杯南音6404615196%13新选神针宝扇全本南音5502508992.5%14新刻南音全本反唐女娲镜5360476788.9%15新刻南音全本碧桃仙帕5184482793.1%16新出南音二下南唐4954446890.2%17新出南音陈世美4384371484.7%18新刻雁翎扇坠南音3972315479.4%19新刻后续呼家后代全本南音3670320387.3%20新编关公出世南音360151014.2%21新刻全本钟景期锦香亭记南音3528341696.8%22正字南音红楼梦3489186553.5%23二酉斋辑订原本清唱南音锦香亭全集3231312196.6%24重订梁山伯牡丹记南音3096299896.8%25新撰南音火烧阿旁宫(残)265674227.9%26新出揸死仔依献桥全本清唱南音老糠记2462212586.3%27新刻崔文瑞张四姐南音全本1920174686.3%28新辑趣致南音妲己恋纣王全集1881164787.6%29新刻全套黄飞虎反五关南音1791161790.3%30新出南音合竹洲镰刀记1152102789.1%31哪咤收妲己南音109685978.4%32新本南音蛛丝琴初集75855072.6%33清唱南音沉香宝扇65858889.4%
2.龙舟歌各篇句数、七字句占比数(依全篇句数由多至少排序)
序号龙舟歌作品全篇句数七字句数七字句数占比1重订锦秀食斋新出龙舟63227042.7%2玉箫琴新出龙舟60251986.2%3杀子有报新出龙舟4716113%4新出龙舟歌新五谏妻43112829.7%5新出龙舟歌徐庶归家41720549.2%6百里奚会妻龙舟歌39814636.7%7杜十娘沉八宝箱新出龙舟39711128%8新出龙舟歌呆佬拜寿38520653.7%9新出龙舟歌碧容祭监3547721.8%10重订五谏刁妻新出龙舟3229429.2%11新出龙舟歌私探营房3188627%12三气宣王新出龙舟3169128.8%13金兰结拜龙舟歌3087323.7%14正字龙舟四季莲花30026387.7%15蒙正穷极卖老婆新出龙舟29110435.7%16新刻龙舟丁山射雁28321576%17赵匡胤算命渔樵耕读四景新出龙舟2827426.2%18新出龙舟歌玉婢问米息冤魂27311742.9%19新本龙舟歌马迪叹五更26212146.2%20新出龙舟歌五更苦怨25621884.5%21山歌拆蔗寮新出龙舟24811345.6%22醒世龙舟歌风情雅趣2475923.9%23新出梦兰忆友龙舟歌24310643.6%24观音化银新出龙舟23315667%25改良夜送寒衣新出龙舟2256930.7%26新出龙舟歌金兰寄书2238263.2%27三别徐庶新出龙舟2228236.9%28新出龙舟歌平贵别窑20714771%29新出龙舟歌斩王天化20514872.2%30龙舟包公访友2008542.5%31重订三春投水龙舟歌1996532.7%32正字龙舟考世系1988643.4%33惊醒梦新出龙舟19710558.7%34龙舟洒金桥问卦1963115.8%35新出龙舟歌怨夫立妾1963718.9%36新出龙舟歌琳英叹五更19511358%37李龙闹酒新出龙舟1863116.7%38新出时事三大害龙舟歌1842312.5%39新出龙舟歌火烧塘鱼栏1832915.9%40龙舟朱洪武游太庙18211764.3%41贤妇谏烟夫新出龙舟1813720.4%42西蓬击掌新出龙舟1775128.8%43新出龙舟歌新偷诗稿1778145.8%44新出龙舟歌鬼户自叹1713017.5%
上列33种南音作品,总计337937句,平均每种10240句。其中句数最多者为《清唱南音经师校订玉龙太子走国阴阳扇全本》,计91355句;句数最少者为《清唱南音沉香宝扇》,计658句。88种龙舟歌作品,总计17543句,平均每种199句。其中句数最多者为《重订锦秀食斋新出龙舟》,计632句;句数最少者为《新出赞乐意龙舟歌》,计40句。
计算可知:南音的平均篇幅是龙舟歌平均篇幅的51.46倍。两者差异巨大,几无可比性。而且,即使是最长的龙舟歌《重订锦秀食斋新出龙舟》,其篇幅也未能超过最短的南音《清唱南音沉香宝扇》。
此外,还有“同名异文”现象的数据可视为一个旁证。比如在《俗文学丛刊》第五辑相关作品中,存在数种同一题名作品,它们既有南音,也有龙舟歌,其篇幅容量同样差异甚大。试举几例以作对比:
从上列数据统计看,就篇幅比例而言,《闺谏瑞兰》(7)丛刊编辑小组:《俗文学丛刊》第五辑,第468册、第415册。、《关伦卖妹》(8)丛刊编辑小组:《俗文学丛刊》第五辑,第469册、第416册。、《陈姑追舟》(9)丛刊编辑小组:《俗文学丛刊》第五辑,第464册、第415册。、《奕朋种花》(10)丛刊编辑小组:《俗文学丛刊》第五辑,第465册、第416册。这四种作品的南音文体句数对比龙舟歌文体句数约为52倍、31倍、35倍、14倍。这有力地证明了:即使是写同一故事、用同一题目,以南音文体创作的作品篇幅容量,也普遍比以龙舟歌文体创作的作品篇幅容量大出十几倍至数十倍。
据此,笔者认为完全有理由可以得出第一个结论:篇幅长短,是区分南音与龙舟歌的首要标准。一般来说,南音的篇幅不会少于1000句(上列33种南音作品平均超过万句,其中只有两种低于1000句),而龙舟歌的篇幅不会多于1000句(上列88种龙舟歌作品无一例外,最多者为632句)。
因此,前引陈勇新所谓“以长篇、短篇为标准来划分南音、龙舟,也是不科学的”,以及“由此而引出‘长篇木鱼叫南音,短篇木鱼叫龙舟’,那就与事实不符了”,这一观点显然是不能成立的。而且事实恰恰相反,“以长篇、短篇为标准来划分南音、龙舟”,才是最符合事实、最具科学性和操作性的标准。
又据上引梁培炽所云:“南音……在篇幅上也是比较短的,只不过不像龙舟那么的短小,而是一阕中型的歌曲罢了。”这同样是想当然之词,且并未提出证据支撑,更与事实相悖。上引33种南音作品,篇幅平均超过万句,多者接近十万句,对韵文文学作品而言,这是少有的长篇巨制。如果这还称为“比较短的”,那么请问长的在哪?
至于上引《中国曲艺志·广东卷》所谓“南音的曲目,绝大多数是中、短篇,短的只有百把字,长的也多在二千字以内”的论断,和《广东省志·文化艺术志》“龙舟的曲目……以中、长篇为多”的说法,显然亦与数据分析得出的事实不符。
《中国戏曲曲艺词典》“南音”条,对南音文体特征,重点标出的是唱词句式:“曲艺曲种。流行于珠江三角洲。是在曲艺木鱼、龙舟基础上,吸收扬州弹词等曲种的音乐发展而成……唱词基本为七字句。”(11)上海艺术研究所、中国戏剧家协会上海分会:《中国戏曲曲艺词典》,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1981年,第715页。同书“龙舟”条,也有类似表述:“也叫‘龙洲歌’。曲艺曲种。流行于珠江三角洲……唱词基本为七字句。”(12)上海艺术研究所、中国戏剧家协会上海分会:《中国戏曲曲艺词典》,第715页。其定义未见例证,但据此可以认为,该辞书认可南音与龙舟歌在句式方面有着一致的重要特征,即基本均由七字句组成,少有例外。
《广东省志·文化艺术志》的说法与此相近:“龙舟唱词以七言韵文为基本句式,四句为一组。”(13)广东省地方志编纂委员会:《广东省志·文化艺术志》,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504页。同书又称:“南音唱词为七字句韵文体,可加减衬字。”(14)广东省地方志编纂委员会:《广东省志·文化艺术志》,第505页。此著的看法与《中国戏曲曲艺词典》意见基本相同。
如果这种观点能够成立,那就应该可以推导出这样的结论:从句式差异的角度去区分南音与龙舟歌,是不可行的。然而,分析上文表格所列统计数据,得出的结论并不支持这种观点。
七言句是古代诗歌的基本句式。作为唱词的诗词曲作品,为适应音律节奏、内容表述等需要,又常常对这一基本句式进行调整,而最为常见的方式就是加长句子,这更是曲艺唱本中的一种规律。如京剧作品,绝大部分句式都是二、二、三式的七言句和三、三、四式的十言句。南音和龙舟歌亦属曲艺领域的唱词,七言句也是其基本句式。但是,由于这两种文体属于方言俗文学,与京剧等戏曲作品尚有差异。即便是两种文体彼此之间,亦因主要题材内容与“俗”的程度、方言的比重等有所不同,所以各自的七言句所占比重也大相径庭。
以上面所列33种南音和88种龙舟歌的七言句式作统计,可见出明显区别:
1.南音33种,总计337937句,其中七字句为293849句,平均每种七字句占比为87%。
2.龙舟歌88种,总计17543句,其中七字句为7172句,平均每种七字句占比为41%。
两者比较一目了然,七言句占比相差一倍有余。龙舟歌的文本呈现形态虽属相对灵活,但仍不能贸然断定它是以之为“基本句式”。因此,可以得出南音与龙舟歌的第二个区分标准:南音作品的七字句占比远高于龙舟歌。同时,这也证明了上述两种辞书关于龙舟歌句式特点的表述并不准确。
上列统计数据已证明在平均篇幅上南音要比龙舟歌高出50倍以上,因此,两种文体作品在篇章结构方面也呈现出极大差异。
先看南音。南音作品的平均句数超过万句,而作为韵文文学作品,特别是作为实际演唱的歌词,这样的篇幅容量很难做到不分章节段落。同样依据上列33种南音作品统计,其篇章结构基本情况为:
《广州大典》《俗文学丛刊》所收南音作品篇章构成
从该表可以归纳南音篇章结构特征有:
1.全部分卷,卷数自2卷至80卷不等。2.卷下一般均分节;各节均有标题,标题大部分为四字。3.部分作品在卷之上还分集。
再看龙舟歌。龙舟歌由于篇幅相对简短,篇章结构与南音有明显差异。同样依上列88种龙舟歌归纳其篇章结构特征(不再赘列作品表):
1.无分集现象。2.大部分作品不分卷。不分卷(或1卷)作品66种,占比75%;分为2卷者15种,占比8%。而所谓2卷、3卷,实际上本也可以不分卷,因为即使是3卷者,全篇亦仅数百句。3.无分节现象。
因此,可以得出南音与龙舟歌的第三个区分标准:南音一般分卷、分节,节有标题;还有部分作品分集。龙舟歌一般不分集,不分节,仅有少部分作品分卷。
陈勇新先生将龙舟歌的题材内容分为六类,包括:由现成的长篇木鱼书改编;由小说、话本改编;由戏剧(传奇)改编;由民间传说改编或描写民间风俗;劝世文性质的唱本;以现实社会生活、国家大事为题材的 “社会龙舟”。(15)陈勇新:《南音》,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27-35页。
而南音的题材内容,陈勇新认为主要有:一与青楼生活有关;二为文人笔下的小说故事改编(16)陈勇新:《南音》,第11、13、14页。;三为“艺人南音”;四为“报人南音”。“所谓‘艺人南音’,就是民间艺人为了谋生的需要,给某些唱本加上贴近生活、通俗易懂的段落,或另起炉灶编成的南音曲本”;“‘报人南音’主要是指近代的记者、编辑,利用报纸作为阵地发表的反映社会现实生活、指陈时政的南音曲目。”陈先生的分类,乃将题材来源与作品内容笼统归类,实则颇显杂乱。
梁培炽先生认为南音没有完整的故事内容,“只不过是一个故事的其中的个别情节,或是以叙述个人内心的情感的抒情之作”;又或者只是“风花雪月之类的有闲情绪”。(17)梁培炽:《南音与粤讴之研究》,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9、29页。
《中国曲艺志·广东卷》和《广东省志·文化艺术志》对南音相关特征归纳都较简单,前者称“多是描写风花雪月或离愁别恨之类的内容。另有大量作品则是以反映烟花女子的不幸身世和遭遇为题材的”(18)编辑委员会:《中国曲艺志·广东卷》,北京:中国ISBN中心2008年,第50页。;后者则说是“南音唱词……大多以反映烟花女子的不幸身世和遭遇为题材”(19)广东省地方志编纂委员会:《广东省志·文化艺术志》,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505页。。而对龙舟歌的题材内容,《广东省志·文化艺术志》表述为“多种多样”,包括“神话、传说、寓言类”“历史故事类”“描写社会人生的”以及革命题材的“‘社会龙舟’和‘政治龙舟’”。(20)广东省地方志编纂委员会:《广东省志·文化艺术志》,第504页。
可见,对于南音、龙舟歌的题材内容问题,已有的意见观点也并不统一。
1.南音各篇题材来源与内容性质(依上列各表篇目次序)
2.龙舟歌各篇题材来源与内容性质(依上列各表篇目次序)
归纳上表数据可知:
1.题材来源方面:
南音33种作品中,源自民间传闻者13种,占比39.4%;改编其他文学作品者20种,占比60.6%。龙舟歌88种作品中,源自民间传闻者47种,占比53.4%;改编其他文学作品者26种,占比29.6%;作者自拟者15种,占比17%。
2.内容性质方面:
南音33种作品中,历史、传说故事19种,占比57.6%;婚恋故事7种,占比21.2%;社会生活故事7种,占比21.2%。龙舟歌88种作品中,历史、传说故事18种,占比20.5%;婚恋故事8种,占比9%;民间社会生活故事49种,占比55.7%;劝世之文、游戏之文等13种,占比14.8%。据此分析,可以得出一些结论:
其一,南音与龙舟歌的题材存在差异。表现在:南音题材来源较为单纯,以改编其他文学作品为主流;龙舟歌题材来源较为复杂,以源自民间传闻者为主流,更有约六分之一的作品没有题材来源,属作者自拟,而且其内容并无故事性,乃是劝世之文、游戏之文甚至广告文等,而南音中没有此类作品。
其二,南音与龙舟歌的内容性质亦有不同。表现在:南音以历史、传说故事为主流,龙舟歌则以社会生活故事为主流。
其三,除个别作品外,上引南音作品几乎全属故事完整、情节复杂、内容丰富、人物形象完满的叙事文学作品,这是南音文体的一种显著特征。也是区分南音与龙舟歌的另一个标准,因为绝大多数龙舟歌作品不具备这些特征。即便不读原作,只看作品题名,都可基本断定上列三十余种南音作品不应是什么偏于个人情感叙述的题材内容狭隘之作,而梁培炽先生居然断言它们“只不过是一个故事的其中的个别情节,或是以叙述个人内心的情感的抒情之作而已”,这是不能令人信服的。
其四,上引所有南音作品,没有任何一种内容“与青楼生活有关”,没有任何一种内容与“烟花女子”有关,也基本上看不到“描写风花雪月或离愁别恨之类的内容”。陈勇新及《中国曲艺志·广东卷》关于南音题材内容的说法均可商榷。
笔者认为,对任何一种文学作品的文体样式进行甄别,其特征应来自于作品本身;或者说由作品本身归纳而得,而并非由某人先行主观认定,这应是科学评判的客观标准和公认常识。倘若欲辨明南音和龙舟歌两类文体的异同并提出甄别标准,前辈学者的意见当然可作为重要参考;但是专家意见并不完全一致,且尚未成为公认定论,仅凭某些主观意见为标准,甚至仅凭感觉做判断,显然是不适宜的。而目前所看到为数不多的几种有关南音、龙舟歌文体的主流论断,大多就属此种只有“断”而缺乏“论”,尤其是缺乏论据的情况。因此,以《广州大典·曲类·说唱》《俗文学丛刊》所收作品为案例,并从篇幅、句式、篇章结构、题材内容几个角度切入进行统计分析,是足以窥见二者在文体特征方面的鲜明差异与区分度的。笔者于此再次将本文的总体结论归纳如下:
(一)作品篇幅方面,南音长而龙舟歌短。一般来说,南音的篇幅不少于1000句,而龙舟歌的篇幅不多于1000句。
(二)七字句比重方面,南音远高于龙舟歌,多出一倍有余。
(三)章节架构方面,南音完整而龙舟歌简省。前者一般分集、分卷、分节,节有标题;后者一般不分集、不分节,分卷也很少。
(四)题材来源方面,南音较为单纯,以改编其他文学作品为主流;龙舟歌较为复杂,以源自民间传闻者为主流。
(五)内容形式方面,南音的故事完整、情节复杂、内容丰富、人物形象完满;而龙舟歌则反之,更有不少作品属作者自拟的劝世文、游戏文甚至广告文等,这是南音所没有的。
最后,笔者就本文可能引发的一些疑虑试作问答思考:
其一,本文所论的南音、龙舟歌与粤曲范畴的另一种文体“木鱼歌”是何关系?本文所论的南音是否为木鱼歌之误?
笔者认为,就文学层面看,木鱼歌是一种内涵有歧义的粤调说唱文体。在多数情况下,“木鱼歌”是一个“属概念”,泛指粤调说唱的各种唱本;而“南音”与“龙舟歌”是隶属于“木鱼歌”的“种概念”。如清末岭南著名文人吴趼人说“弹词、曲本之类,粤人谓之木鱼歌”(21)(清)吴趼人:《小说丛话四则》,《我佛山人文集》(第八卷),广州:花城出版社1989年,第67页。原载《新小说》第二年第七号(1905年8月)。,即此意;上文引陈勇新所云“长篇木鱼叫南音,短篇木鱼叫龙舟”之语,亦间接证明了这一观点。若将它视为与南音、龙舟歌并列的种概念,恐将遇到一些难以解释之处。所以,笔者不认为本文所论南音等同于木鱼歌。这个问题本可再作深入讨论,但行文篇幅已长,姑俟之异日再论。
根据本文提出的辨别标准,《俗文学丛刊》第五辑所分南音、龙舟歌作品,显然有不少归类失当现象(包括涉及解心等文体的现象),实有误导读者之嫌。这一问题亦同样有待嗣后另考。
其二,南音、龙舟歌文体,有何意义与作用?
首先,南音和龙舟歌的文体之别,本身是尚无可信结论的学术问题,探讨这一问题,应自有其学术意义与价值。笔者虽未敢遽断本文观点尽皆正确,但至少这一讨论可以起到抛砖引玉的作用。
其次,辨析南音、龙舟歌文体,得出最为接近正确的结论,对相关研究工作具有实际指导作用。以《广州大典》《俗文学丛刊》所载相关作品为例,全部近千种作品中,标明文体者不足六分之一。剩下超过六分之五的作品,虽有部分在《俗文学丛刊》中被编者依照自己的判断将它们归入南音或龙舟歌,但毫无疑问,其中有相当多的部分是不准确的。然而,假如我们打算重新予以鉴别(不限于南音、龙舟歌两种文体),我们又以何种标准去开展呢?正如开篇所论,现有几种论述提出的标准是难以解决问题的,需要对此作出新的探讨和判断。本文就是这样一种尝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