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 纾(湖北美术学院,湖北 武汉 430205)
设计学研究结合科技与审美,从衣食住用行多个方面助益人类生活,其研究范围之广和研究路径之异,使得学界找不到一种放之四海而皆准的设计学研究范式。学界内部尚未能就学科自身的特性问题统一看法,但不乏对此问题的深入探讨。
祝帅在论文《论设计研究的“学科间性”》(2018)中提出设计研究的“学科间性”概念,指的是“设计研究必须同时兼顾人文学科、社会科学乃至自然科学交叉学科的属性。”他认为:“只有强调‘学科间性’,设计学才具备学科独立的前提与基础。”[1]这其中涉及几个问题:首先,如果设计学能够作为一门独立学科,其独特的学科视野是什么?其次,如果设计学不可避免地存在“间性特质”,即设计学为跨学科性质的学科,那么其中的“学科间性”是按照什么逻辑关系分布的?再次,跨学科研究存在“整合型跨学科”和“交叉学科”两种观念,二者争论的焦点集中在整合(integration)上。整合意味着“成为整体”,“整合是一个进程,通过整合,把两门或多门学科的思想、资料与信息、方法、工具、概念及(或)理论加以综合、联结或融合……交叉学科大致意味着‘两门或多门学科之间各种形式的对话或相互作用’,从而低估、掩盖或完全排斥了整合的作用。”[2]4“学科间性”倾向于哪一种观念?澄清这一问题关系到“学科间性”对于设计学科建设是障碍还是优势。
周志在论文《从范畴、路径与导向看设计学科的间性特质——兼与祝帅兄商榷》(2019)中提出:“自设计学升为一级学科以来……出现了一系列的问题。究其原因,设计学研究的对象、方法、范式、导向的混乱不明是根本问题”。[3]主要反映在:其一,设计实践中工程学与设计学在研究对象问题上存在分歧;其二,学界关于设计史、设计实践、设计理论三个设计学研究方向谁为主流的分歧;其三,设计批评关于“好”的标准的分歧。
设计学作为一门年轻的学科,又具有多门学科交叉的间性特质,持不同立场的各方存在观念冲突,这个过程既是必然,也是必需,因为这些争辩帮助我们从现象中寻找问题的矛盾及其根源,而本文认为,设计学科建设向前发展的首要关键在于设计学界能否在学科视野问题上统一认识。
在学界内部,“学科(discipline)一词指的是学问或知识主体的特定分支。”[2]4从教育学的意义上讲,“学术科目(academic discipline)是学术共同体,规定研究哪些现象,提出某些核心概念并形成理论,采纳某些研究方法,为共享研究和见解提供交流渠道,为学者指点职业路径……每门学科都有各自的基本要素——现象、假说、认识论、概念、理论和方法——它们将这门学科与其他学科区分开来……所有这些特征都是相互关联的,都归入整体学科视野。”[2]5“视野”应该是“区分一门学科与另一门学科的主要手段”“学科视野是一般意义上每门学科独特的现实观。”[2]96对术语“学科视野”(discipline perspective)存在几种误解。一种是将视野看作学科若干要素(包括其现象、认识论、概念、理论和方法)之一,而根据纽厄尔的观点,“那些概念、理论、方法和事实源自”“视野”。[2]97视野既反映也影响学科对诸要素的选择。另一种误解是将视野理解为“眼界”(purview)。眼界有界限或限制的涵义,而视野是如何观察事物的观点,它强调参考事物与他者之间的关系及其对他者的相对重要性。设计学作为一门独立学科的前提,是设计学应具有区分于其它学科独特的学科视野,即设计学独特的现实观,也就是说设计学研究在现实中最重要的部分是什么。设计学的学科视野也决定了设计学的几个基本要素如何相互关联并相互作用。从现实中考量设计学最重要的部分对该学科所对应的职业路径也具有现实指导意义。而目前工程学背景与设计学背景的研究者在设计学研究的对象、方法、范式、导向上的混乱说明学界对设计学的学科视野没有统一的认识。
尹定邦、邵宏主编的“十二五”普通高等教育本科国家级规划教材《设计学概论》第一章导论“设计学的研究范围及其现状”中写道:“设计学的研究对象与设计的功能性与审美性有着不可割裂的关系……就设计的功能性而言,设计学要对诸如数学、物理学、化学、材料学、机械学、工程学、电子学等做相关的理论研究;而就设计的审美性而言,设计学要与色彩学、构成学、心理学、美学、民俗学、传播学、经济学、伦理学、社会学等产生不可分割的联系。”[4]5按此说法,设计学的研究范围几乎涵盖了自然科学、社会科学和人文学科三大传统学科类别中的所有学科,而根据国务院学位委员会颁布的《学位授予和人才培养学科目录(2011年)》,设计学仅仅是作为人文学科大类中艺术学学科之下的五个一级学科之一,因此它的视野不应该覆盖如此之广。设计学的研究对象虽然可能涉及上述的所有学科,但其学科视野必须与上述学科有明确的区分。学科视野决定了这门学科所包含的几个基本要素如何相互关联和相互作用,学科视野过于宽泛,或者说研究方向太多,一方面容易使该学科研究与其他学科研究范围重叠;另一方面导致该学科的研究路径太多,使研究者感到该学科的学问和知识主体过于庞大,也削弱了学科的职业导向作用。
美国德克萨斯大学(阿灵顿)城市与公共事务学院教授,跨学科研究项目前主任艾伦·雷普克著有《如何进行跨学科研究》一书,详细介绍了整合型跨学科研究方法。基于论述跨学科的需要,书中先对各学科的学科视野及其基本要素做了清晰的梳理。书中的学科分类和设置与国务院颁布的《学位授予和人才培养学科目录(2011年)》有诸多区别,他对各门学科视野的认识也不等同于其他学者的观点,其中已归纳整理好的内容为我们探析设计学视野提供了可参考的一种见解。
表1 艾伦·雷普克概括表述的自然科学、社会科学和人文学科的总体视野[2]104-105
《设计学概论》:“依据西方对美术学的划分方法来对设计学作研究方向的划分。”将设计学划分为设计史、设计理论和设计批评三个分支。“研究设计史必然要研究科技史和美术史,研究设计理论必然要研究相关的工程学、材料学和心理学,研究设计批评必然要研究美学、民俗学和伦理学的理论要求。”[4]5这其中涉及几个问题:其一,依据美术学的划分方法对设计学作研究方向的划分是否合理?其二,研究方向的划分是以学科视野来划分,还是以研究对象来划分?其三,设计学的研究方向中哪一个分支是主流?
关于第一个问题,依据美术学的划分方法对设计学作研究方向的划分是否合理?根据表1中所归纳的艺术与艺术学的学科视野:“艺术史认为,各种形式的艺术反映了它所处的、造就它的文化,因此提供了观察文化的窗口。艺术和艺术史于是有了普遍审美品位的一席之地”。这里指出,艺术的学科视野是艺术与文化的关系,即文化(群体)造就艺术(个体),艺术(个体)反映文化(群体),艺术有审美品位(个体),但文化有普遍的审美品位(群体)。美术史从史前的洞窟壁画、陶器、玉器、建筑、服装讲起,设计史也是从史前的石器、陶器、玉器、建筑、服装等器物溯源,那么是否美术学与设计学为观察文化提供了同一个窗口?如果说美术理论侧重从美学的角度研究对象,而《设计学概论》中说:“设计学的研究对象与设计的功能性与审美性有着不可割裂的关系”,那么仅以审美为主旨的美术学又如何从设计学中分离出来而成为与之并列的一级学科呢?从认识论看,美术批评以诠释主义和后现代主义为主,采用观察、访谈、阐释、直觉和文本分析的方法对研究对象做出评价,是个人的评价;而设计批评主要从实证主义出发,采用的方法也主要以测试、调查、统计分析、分类等为主,是定量的分析。因此,本文认为设计学研究方向的划分不能完全依照美术学的划分方法。
关于第二个问题,研究方向的划分是以学科视野来划分,还是以研究对象来划分?由于设计学的研究对象涉及人类生活的方方面面,如果以研究对象划分研究方向,则交叉学科众多,范围太广,逻辑不清,因此,本文认为应从学科视野出发寻找最相关的学科,从时间维度“过去、当下、未来”的视角指导划分设计学的三个研究方向。设计史面向过去,应关注人类学的学科视野,将过时的设计与人类过去的生活方式相结合,从文化和意义的层面上研究设计的历史;设计理论面向未来,应关注社会学的学科视野,通过观察人与人之间存在的关系的范围和性质,主流文化如何左右生活以及各种亚文化群体的诉求,探索设计向前发展演变的逻辑;而由于设计学所持的认识论立场偏实证主义,设计的评价标准不应该从个人的直觉、经验和阐释出发,因此本文认为设计批评这一研究方向应由设计实践来取代。设计实践面向当下,应关注经济学的学科视野,是在下一次科技创新之前,以争夺市场份额为目的,由独立、自主、理性的设计个体组成群体并形成物竞天择的设计学生态演化进程。
图1 笔者设想的设计学的“学科间性”逻辑分布图
关于第三个问题,设计学的研究方向中哪一个分支是主流?由于设计史由过去的设计实践所形成,设计实践关注现实生活,设计理论是向未来的设计实践提供理论依据,因此,本文认为设计实践是设计学主流的研究方向。与设计学视野最相关的是经济学的学科视野,在设计史和设计理论的研究中也不能脱离对经济学视野的关注。经济学与设计学的共同点是它们都贯穿人类生活的方方面面,且经济学与设计学都是以市场作为定量分析的工具。设计学研究的对象以产品和服务为主,只需关注经济学中有关消费市场的部分即可。
《设计学概论》写道:“在今天,我们对设计的看法逐渐趋于相同:设计的终极目的就是改善人的环境、工具、以及人自身。这么一种认同感使我们对设计学的任务有了新的认识。设计的经济性质和意识形态性质,即设计的社会特征,使设计学研究必须从传统的单纯对设计师传统研究和设计宣言的研究中分离出来,给予其研究对象的经济特质、意识形态特质、技术特质和社会特质以应有的重视。”[4]17设计学所重视的这四个方面中,核心是科技,基础是经济。马克思主义观点认为:社会由生产力、生产关系、经济基础与上层建筑构成,生产力决定生产关系,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邓小平提出:“科学技术是第一生产力”。综上所述,现代经济中,科技(生产力)决定经济基础(生产关系的总和),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包括思想上层建筑即意识形态)。国家发展研究院陈平教授在其新著《代谢增长论:技术小波和文明兴衰》中指出:“把科技创新而非资本积累作为经济发展的主线,以区分工业革命以来的现代经济和工业革命以前的传统经济。”[5]1古典经济学家亚当·斯密在《国富论》中提出的斯密定理:“分工受市场规模的限制”被《代谢增长论》所接受,即在“资源有限”的条件下,企业的生存权通过竞争市场份额来获得。陈平还指出:“科技创新的标志是技术和产业的新陈代谢,而非经验知识的简单积累”,[5]1笔者认为,这句话揭示出设计学的终极目的和研究范围边界。科技创新不属于设计学的研究范围,设计学的研究范围恰恰是在科技创新之前,即新技术和新产业尚未出现,在现有的技术和产业的阶段中“对经验和知识的简单积累”,或者说,利用“对经验和知识的简单积累”改进设计对象的功能性和审美性;而设计学的终极目的,则是在相同的技术水平或在同类产业中,以更好的功能性和审美性设计占有更多的市场份额。
如果科技创新不属于设计学的研究范围,那么科技创新和设计的关系是怎样的?例如:磁带随身听被MP3随身听取代,MP3随身听被MP3在线音乐服务取代,是技术和产业的新陈代谢改变消费市场的典型案例。在磁带随身听尚猷流行的九十年代,设计思路朝着更薄更轻发展,松下公司出品的一款金属外壳随身听,体积与磁带盒相当,功能性和审美性都趋于完美,而MP3随身听出现后,磁带随身听快速从市场消失,设计转而面向MP3随身听。从苹果公司的IPOD几代产品看,机身越来越轻小,可见对MP3随身听的设计思路与之前磁带随身听的设计思路没有本质变化,而当智能手机和互联网普及后,纽扣大小的IPOD也变得多余,MP3随身听从音乐消费的市场份额中消失,设计转而面向在线音乐APP的交互设计。以上案例清晰地揭示出,科技创新产业创造了新的市场,或者剥夺了旧科技产业的市场,而设计永远只为科技创新产业提供改进功能和外观的服务,这再一次证明设计学的终极目的是占有市场份额。
综上所述,科技创新和设计的关系是:科技创新产业创造出新的市场或剥夺旧科技产业的市场,设计跟随科技创新产业,使其在下一次科技创新到来之前保持对旧市场的垄断地位,或争取得到更多的市场份额。科技创新呈进化发展模式,新技术替代旧技术,旧技术不能替代新技术;而设计寄生在科技创新上,在“经验和知识的简单积累”中改进创新科技产品的功能性和审美性,旧的设计风格、思路、理念一般可以适用于对新产品的改进,并以此提高争夺市场份额的竞争力。
基于设计实践是在下一次科技创新之前,以争夺市场份额为目的,由独立、自主、理性的设计个体组成群体而形成设计的生态演化的“假说”,现实中存在一些不属于设计学研究范围的设计,因为这类设计不以争夺市场份额为目的:
1.参与战略性新兴产业的设计。这些产业大多以科技创新为目的,因其关系到国家的安全与发展,受到各部门重点扶持,科技创新阶段同行之间合作大于竞争,投入大于收益,其目的是为了实现技术突破,而非争夺市场份额,因此为这类产业提供的设计不属于设计学的研究范围。
2.参与垄断产业的设计。无论是自然垄断、资源垄断还是行政性垄断,在垄断行业中,设计争夺市场份额的终极目的不存在了,占有市场的途径不再是通过改进产品功能性和审美性来实现,垄断排除或限制市场竞争的同时,也排除或限制了设计的竞争。
3.参与没有市场需求的设计。比如限量销售,这类产品不以占有市场份额为目的。限售商品以奢侈品为主,其销售模式更接近于艺术品,但比艺术品多出产品功能属性。商品的高附加值主要由“物以稀贵”产生,而非由商品设计的功能性和审美性产生;再比如概念设计,概念设计或许考虑到创造新兴市场,虽然对改变未来的生产、生活方式有所启发,但其新概念并不能打破旧产品的垄断。旧产品的垄断也会有竞争,但这种竞争只是从商品属性而非产品概念的角度去看竞争的问题,旧产品因其直接参与市场竞争,因而能够得到市场需求信息的正负反馈,而概念设计则处于提出假设的阶段;再如过时的产品设计,由于科技创新带来生活方式的改变,这类产品被时代淘汰而以文化的形式保留下来,参与这类产品的设计或许是从近似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的意义上来考虑的。这类产品设计也不具有市场竞争力。
综上所述,设计学应由独立、自主、理性的设计个体组成群体,在市场的物竞天择中接受优胜劣汰。不参与市场竞争的产业如同嫁接的果树、大棚的蔬菜、温室的花草或天山的雪莲,参与这类产品的设计也因此脱离了设计学的大自然生态系统。本文认为,设计活动可以发生在设计学研究范围之外,但设计学研究必须是面向大众化设计的研究,大众化设计研究才能形成设计学生态圈。无论从生存上看设计实践,还是从文化上看设计史,抑或是从逻辑规律中看设计理论,设计学研究必然只能在大众化设计中保持创造力并实现自身的可持续性发展。
设计学具有跨学科属性,从交叉学科的观念出发,设计学的“间性特质”反映在其与自然科学、社会科学和人文学科里的众多学科之间,而经济学同样具有涉及人类生活全方位的“间性特质”,且设计学与经济学都是以市场作为定量分析的工具。如果工程学和设计学背景的研究者能够统一认识,各自从擅长的领域改进设计学研究对象的功能性和审美性,则可促进产品实现争夺市场份额的目的,反之,功能性和审美性如缺少其一,甚至相互干扰,则无益于设计学的发展。在设计学研究范围内,功能性对审美性提出限制,审美性对功能性提出要求。正如当随身听体量达到最小时,正是功能性对审美性的限制达到最大,且审美性对功能性的要求达到最高的阶段。而由自然科学发展引领的科技创新既不属于工程学的研究范围,也不属于设计学的研究范围。设计学研究仅可从大众化设计中获取有价值的资料。
综上所述,本文从学科视野的角度缩小设计学的跨学科范围,参考经济学、人类学和社会学的视野,以尽可能简短的文字归纳设计学的学科视野:设计学基于已有的科技创新成果,以大众化设计为研究对象,以争夺市场份额为目的,由独立、自主、理性的设计个体组成群体并形成适者生存的设计生态系统,因而从历时性视角客观反映出人类生活方式演进的内在文化和逻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