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 怡
我十八岁那年从附中的钢琴专业毕业,准备考大学。那时候我在心里想,我这一辈子再也不用弹钢琴了,我要学唱歌,我要学唱歌!我将来一定要成为一个歌剧演员,像玛丽亚·卡拉斯一样站在舞台中央的聚光灯下,用我的声音去震撼人们的灵魂。就是在这个时候,我遇到了沈湘老师。
我用弱弱的、抖抖的(但是自己内耳听起来像卡拉斯一样)的声音给沈老师唱了一首门德尔松的《乘着歌声的翅膀》。听完以后,沈老师跟我的父母商量了很久很久,然后他笑眯眯地对我讲:“今年考中央院还差了点儿,但是,你愿不愿意跟我上北京?让我的爱人李老师教你唱歌,明年再考?等的这一年时间里呢,你就给我的学生弹伴奏赚生活费,怎么样?”十八岁的我,不知道这是沈老师的“圈套”,高兴得一蹦三尺高,放弃了在家乡上大学的机会,打包就去北京了。
沈湘教授为本文作者上课
沈老师回到北京,李老师听说了这件事就不干了。李老师说:“哎,我说沈湘啊,人家好好的一个姑娘在父母身边就可以上大学,你非把人家给‘整’到北京来,她的未来你能保证吗?”沈老师嘿嘿地笑着说:“晋玮啊,你是没有见到这个孩子,那么迷唱歌,又弹了这么多年的钢琴,她将来一定可以成为一个好的声乐艺术指导。”
就在沈老师为了我四处找人,试图说服系里让我去做一名兼课伴奏的时候,我却连声乐艺术指导是什么意思都不了解。
熟悉沈湘老师的人会说,沈老师自己不会弹钢琴,那他是怎么教你做声乐艺术指导的呢?沈老师不会弹琴是事实。他总是开自己玩笑地说:“do——re——mi——fa——sol,哎哟喂,五个手指都用光了,怎么办?只好手掌往右一翻,用大拇指盖弹la了!”
现在看来,是不会弹钢琴的沈湘老师引导我走上了声乐艺术指导的道路,这件事本身就说明声乐艺术指导不完全是个弹琴的事儿。这项工作的内涵之多,以我当时的年纪是根本理解不了的。碰到沈老师之前,我是在弹钢琴;跟随他的七年时间,我是在学习弹伴奏。正是沈老师给我的启蒙,才促使我在他身后这三十年里坚持对声乐艺术指导专业的学习,直到今天才觉得自己刚刚入门。
我们弹钢琴伴奏的时候,面前摆的谱子都是三行的。我们用双手去弹“下两行”,让弹出来的乐音与歌唱家唱的“上一行”配合起来。这事儿应该是不难,所以,只要是会弹一点儿钢琴的人都能弹伴奏。可是要从钢琴伴奏发展到声乐艺术指导,那就需要弹琴的人将注意力从“下两行”挪开,将研究重点转移到“上一行”的内容里:歌唱语言、音准、节奏、速度、力度、风格、音乐处理、人物角色、戏剧场景,以及装饰音等都是需要声乐艺术指导学习和关注的。可想而知,这些内容远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全面掌握的,它一定是一个慢慢积累的过程。
十八岁那年的秋天,我真的到了首都北京,进入中央音乐学院声歌系成为一名年轻的兼课老师,那时我一点儿经验也没有。第一个星期,给周美玉老师的一位女高音伴奏《欢欣鼓舞》(Rejoice greatly)就弹“砸”了。过了没有多久,为范竞马弹“卡迪夫比赛”准备的曲目——亨德尔的清唱剧《弥赛亚》中的咏叹调“Comfort ye...Every Valley”也“拌蒜”了。但是沈老师一直“护”着我,一点儿一点儿地教我,教的就是他对“上一行”音乐的深刻理解与热爱。
课堂上,我负责弹琴,沈老师在我的左边跟我合看一份谱子,他的学生站在我们的右手方向。当沈老师把意大利语、德语、法语的歌词一遍一遍地念给学生听的时候,他培养了我对这些外语的语感和听力。当他把咏叹调的人物个性、故事情节一遍一遍地分析给学生的时候,他让我明白歌唱不是独立的,而是人物内心情感的自然流露。当沈老师指挥着音乐往前走的时候,他教会了我学习乐队总谱,培养听觉里的乐队效果的重要性!
也许,最重要的是沈老师教会了我对歌唱家这个人群的宽容与爱。“Singer”(歌手)这个人群生性敏感、情绪易动,害怕生病,整天在减肥与气息不够之间反复纠结,再加上如果有声部疑问、方法“打架”等问题,那简直就立刻变为“世界上最难相处的人群”了。但是沈老师总说,他们的乐器长在身体里,看不见、摸不着,他们学习的过程就像在黑暗中摸索着找感觉,少数幸运儿顺利地找到了,而那些还在黑暗中摸索的人,其痛苦是无法形容的。
沈老师和李老师在中央院的家,大门从来不关。学生来了,敲敲门自己就进来,进来了就一起吃饭、聊唱歌的事。碰到有人敲了门不进来,一准儿是新人,头回登门的。来访的还有同事、朋友、学生的学生、学生的孩子,甚至是压根儿不唱歌的朋友们,都愿意来沾沾沈老师的精神气儿。那种精神气儿就是他的乐观、豁达、幽默与智慧的总和。
沈老师离开我们快三十年了,逝去的时光除了会让一些记忆慢慢模糊之外,还会神奇地帮人读懂很多以前不明白的东西。沈老师在世的时候,我叫他“沈爷爷”,但是他待我始终像对待一位小朋友。“小”是因为岁数小,因为年轻、不经事;但“朋友”这个部分是不掺假的,从来都是敞开心扉地谈音乐、谈人生。在沈老师不在的这三十年里,我想再和他聊聊的理由越来越多了:现在的这批年轻歌唱家们出的成绩,我以前不了解的作曲家,现在世界上的歌剧制作和潮流;还有小到元音的“打开”和“关闭”,法语鼻音的共鸣位置……我现在实实在在做上声乐艺术指导了,如果能把我的一些想法再跟沈老师验证一下就更好了。可惜,这样的机会是没有了。
舒伯特有一首没什么名气的歌曲叫《我亲吻你》(Sei mir gegrüßt)。我总觉得它不够出名,是因为它唱的是一位老人的情怀,所以不容易被年轻歌唱家所认同、接受。歌词唱道:
O du Entrißne mir und meinem Kusse,
Sei mir gegrüßt! Sei mir geküßt!
Erreichbar nur meinem Sehnsuchtsgruße,
Sei mir gegrüßt! Sei mir geküßt!
......
Ein Hauch der Liebe tilget Raum und Zeiten,
Ich bin bei dir, du bist bei mir,
Sei mir gegrüßt! Sei mir geküßt!
“从我身边被强迫带走的你啊,我问候你!我亲吻你!唯有我的思念能达到的你啊,我问候你!我亲吻你!……因为,隔断我们的时间与空间已消失。我跟你在一起,你跟我在一起。我问候你!我亲吻你!”
全曲五个自然段的歌词,都表达了主人公向远方传递的情感。音乐在缠绵、深情的律动中缓缓进行,旋律并不华丽,但是迂回往复,让人过耳不忘。听众一旦读懂了歌词,都会被这首歌的真情所感动!
可惜沈老师不在了,要不然我一定要问问他喜不喜欢舒伯特的《我亲吻你》。因为沈老师不在了,我就当是沈老师在对着我唱这首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