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桂江的左岸,遐想一些紧要或不紧要的事,它寂静地往它的方向奔流,那是一片广袤的绿、铺展的绿、洁净的绿,绿得让生命有了底气,使灵魂有了力量。
脉搏,突突地在我的躯体之中跳跃。
哦,呼吸也如是。
我忽然疼爱起席下的花草,用手把被坐弯的野花和草搀扶起来,左右平衡它们的脑袋,让它们在这条江的肌肤上,在阳光下重新焕发光彩。
一
桂江滋养了昭平人,她说。它从桂林漓江流下,经昭平县内几个乡镇,往梧州方向奔流。
我抬眼看见桂江水隐隐从遥远的葱葱郁郁的山丘那里流出,不遇坎坷,不临深渊,夹在两岸的一些村庄静静地流淌,又隐隐地消失于远方的天际线。哦,它不属于涓涓细流,它属于浩渺大水的那一类,和她此前的描述无二致。
江面翡翠绿的肌肤细细腻腻的,色泽接近一片高山茶叶的表面,那是一种令人无法抗拒的颜色。
“静水流深,静若处子。”我默念道。
是啊,我始终相信静水会深流。
安静是它的性情。我于桥上看它的风景,它内里的静和我热爱的淡泊的宁静存在暗含的呼应。它不吭一声,我也很少说话,但安静之中它有它坚定不移的方向,有它的仁慈与善良,有它的情怀与热忱,有它的力量与传奇。我迎面遇上这样的一条江,内心的喀斯特山丛突然有了落影的水面,这种感觉是满足而幸福的,以至于我几乎要欢呼地跳腾起来。
有船“哒哒哒”地从一座小岛上驶出来,在江面划出巨大的两条水纹,在水与天相接的空间里,真像地上两道岔开的虹。船夫(或者他根本就是渔夫)握住一根长长的竹竿立在船头,他微微仰头,我不知怎么的,极其牵挂他今天的收获,牵挂他背后的人物命运关系,或许在水和天的那层隐秘关系里,胸怀之中总要自觉生发了某些关联的人文。
附近有许多挖沙的大船停靠在岸边,我从它们船体的烙印上看,它们承担着昭平马江镇上经济社会发展的高潮,容易使人想起像张择端的那些船。
船之外便是桥。镇上最长的桥就是连接左岸和右岸的浮桥了,左岸的人要经过它去往右岸候车前往县城,右岸的人要经过它来到镇集市上经商或购置货物。
她九叔家摆了一桌子的酒,菜有本地土养的白切鸡以及黄牛尾巴肉、山野菜等。那是一桌关于一条江的文化谱系,许多人蘸着自酿的土酒把生发在江上那些了不起的故事和傳说端上桌子。我也生平第一次经历这样完美的酒宴,当夜自然是喝高了。江水酿出来的土酒果然是好酒啊,可以壮胆,可以扫荡一切陌生的隔阂,可以使一个远方的人无条件融入一条江的怀抱。
九叔他们大多是镇上的教师,眉飞色舞地把许多桂江的文化元素关联起来,穿插一些黄姚古镇的风情,土酒的劲越来越大。
二
早上酒醒的时候,我从蒙眬的睡意里起来,马江镇上的集市那里传来“咣咣”剁牲畜骨头的声音,我知道关于这条江的集市上肯定少不了打上来的野鱼。
她还在熟睡。
我要去集市上走走看看。
街就在桂江码头往上一二百米的“关口”位置,我看见有几家鱼摊卖桂江野鱼,也有零散的打鱼人在街头街尾挑副水桶担子卖杂鱼。多年钓鱼和看鱼的经验告诉我,那些骨鱼、刀秋、虾、爬地虎等,都是正宗的野鱼,它们的色泽和江水的色泽极为相衬,并且体型细长,并不似饲料鱼那样短窄而臃肥。各色杂鱼在狭窄逼仄的水盆里很怕生,它们拒绝我两只手对它们躯体的抓摸,窜逃得厉害,并且溅了我一脸的水,而我也并不来气,被一些水生动物泼水上身,反而收获迥异于庸常的心灵感受。卖鱼人见我抓摸的都是高级鱼种,他或许知道我也是抓鱼捕鱼钓鱼的行家,并没有把价钱抬起来的意思,尽管我说普通话,而他操着本土方言。
“这里的人嗜鱼。”卖鱼的人说。
我在餐桌上领会了这句话。这里的人的血液里奔流着鱼肉的养分,我无法控制在我头颅中生发出的妙想,而把这个镇称为“鱼镇”,把生活在这个镇上的人称为“鱼镇上的人”。
我极爱钓鱼。钓鱼很可能是人与江流最佳的交汇方式。我遇见《庄子·秋水》中的那篇《庄子钓于濮水》,以及西方超验主义文学大家梭罗的《瓦尔登湖》之后,我常常把这种可能性看作是一种绝美的境界,一种超脱的绝美的自由。
白云在我的头顶上翻卷,白鹭从远处山上的一处密林里飞了出来,在江上翩翩展示轻柔之美。太阳光线落在了浩渺的水上,水面被敷上一层融融的暖色,我立于船上迎着丝丝缕缕的微风,一根钓竿架在岸上,这一切让我感到满足。
我并不去冥想在桂江上钓鱼,需要用几号线和钩,浮钓还是底钓,以及用搓饵还是颗粒饵。思绪的开合以及呼吸的急缓应当无限服从一条江,而不应承受那些让人感到束缚和不悦的想法,能不能钓上一尾鱼该是自然恩赐的结果,我一直秉承这样的观念:人是自然里的一个活动的个体,坐在岸上垂钓冥冥之中也是自然流转的结果。
我钓上了一尾鲫鱼。
鲫鱼在水里挣扎着,身体一闪一闪地被鱼线扯到水面。它浑身银光,鱼钩勾中了它的上唇。我握住它取钩时,一摊黏黏的白色液体从它的下体流出来——我知道那是它的秘密,或者说是桂江常年奔流不息沉淀下来的秘密,是日月腾挪在一条鱼身上产生的秘密。
这尾鲫鱼在我这里显得弥足珍贵,我的左手紧紧握住它的躯体,它挣扎着要脱身,一股力量便从我的手掌心传到我的骨子里。它转动了一下眼球,天地似乎也随之翻转,眼球上的那一抹红色灼灼燃烧,射出一道极具穿透力的亮光。它又竭力撑开脊背上的翅,指着我头顶上湛蓝的天空,呈现强烈的生命张力。好水出好鱼,我默念道。对水的生命哲学,从这条鱼开始,我有了更高的认识。
江在鱼的体内流淌,或者说鱼的体内流淌着江。对于发生在江里的每一个生命个体,江都毫不保留地把水的力量和哲学转化至其体内。这是江赋予生命最大的恩赐。
而我可以美美地煲上一小锅鲫鱼汤了,感受那一份转化的力量。
三
我已经很久没有见到这样一条江了。
我的这几年,日子过得并不平稳,胸中藏着掖着许多工作上和生活上的事情,脾气也渐渐不受我掌控。
我热爱自然,上山采山药、野菜、莴笋,或者跟踪一只动物的足迹,看它在密林之中扒土觅食的一切动静,用手机把一些画面捕捉下来过后慢慢品鉴它的性灵。自然之中,我又最爱水了,甚至去到一个地方我首先要找到这个地方的江河、湖泊、水库,以水系的布局去研判一个地方的颜值及精气神,或许,这样的研判是片面的,但既然把审美全部都放在一条江上,设想我再不听从内心,那便假仁假义了,自然并不接受一个人的假仁假义。
听从内心是自由的方式之一。
可生活常常是另一种模样,我的那一份办公室的工作曾使我焦头烂额,各种各样的汇报、方案、会议、讲话稿、主持词、整改,山呼海啸地扑挂在了我身上。有很长一段时间,太阳何时落山以及何时在地平线那里重现光辉,我只有一个大概的模糊印象,而万物轮廓皆隐没或消失了一般。深夜从办公室走出来,从三楼走下一楼,大院里的那些芒果树和九层皮树的模样都能把我吓一跳,它们的面貌我是记得很深的,但在朦胧的夜的视线里,它们很像一些幽灵或者妖怪,体态凹凸变形,黑乎乎的很吓人。
我呼唤高贵的自由,能与一条江发生对话的自由。我的不畅快的情绪和情感,城市之中各种风格的高楼和各种颜色的霓虹灯并不能帮助我消解,唯有到了一条江那里才能得到完滿的释放和洗涤。一条江很像一味能医治百病的药,它总能恰到好处地切入人的心里,无声无息完成对人的内心的重塑,使之热烈而向阳。
一条江又给予人无穷无尽的“活着”的力量,赐予有别于日常经验的超验思维。
后来的几天,我数次到桂江的左岸上静坐垂钓,每每感觉太阳的腾挪和水的流动把一些宇宙的秘密呈现到内心里,我的一些瞬息变化的隐性想法和心理波动,或许就是对那一份宇宙秘密的超验把握,但我常常忽略掉了秘密,或者不急于剖析而事后变得无知无觉。
在返回市区的路途上,她依偎着我的肩默不作声,用手机播放一首叫《大鱼》的歌,将耳机的一边塞进我的耳朵。
海浪无声将夜幕深深淹没
漫过天空尽头的角落
大鱼在梦境的缝隙里游过
凝望你沉睡的轮廓
看海天一色 听风起雨落
执子手吹散苍茫茫烟波
大鱼的翅膀 已经太辽阔
我松开时间的绳索
……
我喜欢这首歌,正如我喜欢桂江那样。我们在一起有五年了,我父亲过世得早,母亲又常常多病,我的日子总被逼到阴暗的角落,她并没有嫌弃我的贫穷,江流并没有嫌弃我浑身的孤独,江流始终把左岸和右岸牵在了一起。
她汪汪的一张脸,长发缠绕在我的脖颈,眼眸望向窗外一处又一处的密林,车以每小时205千米的速度奔向南宁,我们早就看不见江了。
她眼泪灼灼,发誓一定要常回来看看桂江。
我说,回,假期都要回来看看。
我闭上眼睛,感受来自内心的力量。在左岸上的这几日,因为天地澄明,心灵自由,我体内有一股自然赐予的纯正力量灌满了血脉,这股力量正在驱动埋藏在生命深处的意志力,我如同左岸上的一丛野花,热烈而向阳。
是的,离开一条桂江是令人痛苦的,但我和妻终究积蓄了力量。
作者简介:黄其龙,壮族,广西天等县人。广西作家协会会员,崇左市第三届签约文艺家(文学类),崇左市作家协会秘书长,《崇左文艺》编辑,有散文发表在《民族文学》《三月三》《广西文学》等刊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