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老太的新屋

2021-06-06 08:37芳纯
当代人 2021年4期
关键词:新屋小玉老伴儿

明天新屋就要起脊上梁了!

门口挂着一盏白炽灯,把陈老太的厨房和院子照得通亮。鸡圈的二十几只鸡在竹笼子里睡熟了,陈老太和孙女小玉还在忙着揉馒头。高粱秆做的大圓面板上发面已经揉好,陈老太教小玉用她的小手揪剂子。小玉才十岁,已经很能干活儿了。以前也揉过馒头,可是这次奶奶让她揪的面剂子好小啊,还不足一个手心。她问奶奶蒸这么小的馒头怎么吃,一口一个?陈老太笑了,说咱家的新屋明早要上梁,檩条架子搭好,要有上梁的规矩。小玉问,什么规矩?

陈老太一边熟练地揉面,一边说:“咱泗县的老规矩,要给那两根大梁贴红对子。跟咱过年贴对子一样,还得撒小馒头给大家抢才热闹。这样,新屋住得就风雨不漏,余粮满斗!”小玉今年上四年级了,经常给不识字的奶奶念电视上的字幕,就问:“对子呢?谁写呀?”“是给咱家包户扶贫的小涂阿姨写的,她明天一早就带来。等明儿你来念。我又不识字,还得你来教我认嘛!” 小玉揸着两只沾满面粉的小手,蹦到奶奶的面前,朝她做了个鬼脸:“叫我小玉老师吧!”奶奶还真的喊一声小玉老师,用沾满面粉的手指轻轻地刮了一下孙女的小鼻子,两个人哈哈大笑起来。

陈老太又说:“明天你小涂阿姨来,还说要带六斤六两猪肉呢。”小玉说:“小涂阿姨带了好多次肉来过呢。”陈老太说:“这次意思不一样,小涂阿姨要给咱家新屋‘压风,泗县的风俗,谁家起新屋,在过去是不得了的大事。以前都是茅草房,怕风把茅草刮跑了,亲戚朋友都割肉来‘压风,其实就是贺喜。一般客人都是送三斤三两猪肉,关系特别好的,送六斤六两。”小玉说:“小涂阿姨对咱们真好!”陈老太感慨说:“可不是嘛,人家给咱家扶贫,跟走亲戚一样。你长大可不能忘了她哦!”小玉清清亮亮地答道:“放心吧,奶奶!”

小馒头揉好了,小玉帮着奶奶一个个摆放整齐,横平竖直,小馒头像一列列小士兵在大圆面板上站好。陈老太带小玉到院子里把正开得喷香的玫瑰花摘了一朵,撕了花瓣放在碗里用擀面杖的一头轻轻捣烂。小玉奇怪地看着奶奶从一个小瓶子里倒出一点儿红色的粉末放在碗里继续捶捣成糊糊,瞪大眼睛问这是什么啊?陈老太笑而不答,又神秘地拿出一个小小的竹签子,上面扎捆成一个小手柄,底下的四片都齐齐地往四个方向外撇。她用竹签蘸了一下红糊糊,朝小玉的手背上轻轻一点,“哇,梅花!”小玉开心地笑着叫道:“又香又美的红梅花,像咱家小黑猫的脚印!”陈老太告诉小玉,这红是红曲,以前都用洋红,现在洋红买不到。

陈老太佝偻着背,教小玉用竹签在小馒头的顶上一个个盖梅花印。雪白的馒头上鲜红的梅花印突然让这个摆满了陈年老物的厨房不一样了。那些小馒头如同一个个可爱的小婴儿,俏皮又欢乐地站在那里。陈老太心里也生出了好些欢欣鼓舞。她轻轻地用半干的白棉布罩住小馒头再醒发一次,小玉悄声对小馒头们说:慢慢长大呀。

她带小玉去卧房睡觉,找出去年小涂给小玉买的大红呢裙子,让她明早穿上,自己也拿出压箱底的一件紫色上衣挂起来,喜事嘛,得穿得喜庆些。她又回厨房,门缝里玫瑰花的甜香混着麦田秀穗的清香吹进屋来。陈老太坐在大灶前的老木板凳上,斜靠着桌子,有点儿乏了。她盯着大门看,这木门是老伴儿打的,好多年了,门板两边都磨得油光水滑的。门后挂着新笆斗。现在笆斗不好买,这种手工扳的高粱秆围着一圈竹藤条的笆斗很少有人会做了。脚边这个被她缝了蓝布边的笆斗就是老头子编的,可惜装了几十年粮食,旧了。去集上,跑了好几家农具店才找到这个新崭崭的,要四十块钱,不贵。她起身去把新笆斗拿下来,放在凳子上。她把它抱在膝盖上,左看右看,就觉得这笆斗编得真俊,秀溜溜的。她忍不住把脸贴在新笆斗光洁的边上。笆斗是前天洗净晾干的,散发着高粱秆和太阳黄澄澄的香味。那一瞬间特别想老伴儿,新屋要起脊,要是他在该多高兴啊。

老伴儿六年前去世,儿媳妇生下孙女才三年,跟人跑了,留下她一个人照顾着脑子有点问题的儿子和孙女。那时候她七十三岁,身体不好,有点儿扛不住,要不是来了扶贫干部小涂她都不知道怎么撑下去。小涂四十来岁,笑盈盈的,跟自家闺女一样。每次来都不空手,给她和孩子买这买那。她有些苦处没人说,小涂来了跟她说说笑笑宽解半天,心里别提有多敞亮,有文化就是不一样。更了不得的是,小涂和村子里一起经办,她上了低保户,有现金补助,跟公家人拿工资一样,月月发。吃饭不愁,孩子上学不愁。儿子智力差些,公家给了特色养殖补贴,买了六只羊喂,也算有营生。她最后的心病是正屋破了。

还是以前和老伴儿一起和泥脱的土坯墙,只是外面砌了一层薄砖做基础,东边不靠人家。一下雨墙就渗水,屋顶也漏。后来墙也倾斜了。那时老伴儿病着,又没钱。只好砍了门口的三棵枫杨树搭了架子撑着。老伴儿说他做梦都想能盖新房子。

他们这辈子最爱惜的就是自己的家了。

小涂在村里包了五户人家,每次来总是第一个到陈老太家。因为她把家人和老屋都收拾得干净利落,一进门就很舒坦。她每天不下地干活儿的时候就在家里洗呀扫呀,再破的屋也是自己的窝。她惜物,家里用的都算老古董,几只藤编的大鸡笼子,几十年了还好好的,她隔几天就刷洗一次,夜晚鸡宿在里面很安稳,家里一只没舍得杀的老母鸡都十八年了,特别给它安排了一个小笼子,进进出出,排场得很。她每年秋天用高粱秆穿面板、锅盖,旧的就直接扔灶膛烧火。她存粮食用的芦苇卷折,还是几十年前的,有点破损的时候就用老布缝上,笆斗簸箕也都是高粱秆编的。家里的竹耙子也还在用,现在麦收,都是机械化收割,她骑三轮车到闲田里用竹耙子耧割人家不要的小麦,拉回来用棒槌打碎,是小鸡一年的粮食。她洗衣还是用的三十年前的大铝盆,六十年代的搪瓷脸盆也还搁在木头架子上。那天涂局长看她家还有几个葫芦瓢,水瓢舀水,干瓢舀面舀粮食,就说现在像她这么环保的人没有啦。她讨厌用塑料做的东西,花花绿绿的,看着就漂浮得很。村里经常有人扔些破烂的塑料桌凳盆瓢,塑料袋更是满天飞。每次看到那么多垃圾她就心疼村子,回家对自己的一屋子老物件用得更仔细。

只是她的老破屋自己实在是没有能力再补好了。

去年秋天,村上干事带了县里来的住建干部到她家调查,说她家的房子是危房,要重建。重阳节小涂买菜过来一起做了顿饭,给了她三百块钱,让她开春买鸡苗养鸡,八月十五就能卖点油盐钱。又跟她说县住建局已经批了她家的危房重建,恭喜她马上要能住上新房了。那时她心里打鼓,不敢相信是真的。过完年,村里通知她去办手续摁手印的时候,她的手抖得厉害,生怕是做了个黄粱美梦。

这段时间她看着工程队红砖青瓦进场,后屋一点点盖起来,眼见着就要上梁封顶,全是公家掏钱,她不能空揸两手,无论如何得表表谢意。虽然现今没有人家按老传统来起屋了,她还是决定守着传统,买一挂小鞭炮放,蒸一笆斗的小馒头来撒。小涂很赞成,说老传统不能丢,她也跟着风俗割肉来贺喜,昨天就去村里邀请了一众干部乡亲,明天来人不会少的。其实上梁的对子是她和小涂一起想的:“安居乐业政策好,五谷丰登喜事多。横批:精准扶贫!”她今天故意给孙女卖了关子逗她玩呢。

小馒头膨起来了,想着明早建筑队长扛一笆斗小馒头上梁,下面围着一圈又一圈的人,这边大声喊着朝我这撒,那边也喊朝我这撒,一个接一个冲上来接,多少年没有过的热闹和欢乐将再次降临她家,她忽然眼睛泛潮,一边烧水一边笑了起来。

(芳纯,原名魏芳芳,作品散见于《青年文学》《文摘周刊》《常州晚报》等。)

编辑:耿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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