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明刚 [广东海洋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广东 湛江 524088]
在发现张天翼的文学史地位方面,夏志清先生可谓功莫大焉。他曾指出:“30年代的沈从文和张天翼都很有成就,张天翼甚至可能更伟大。沈从文刚出道的时候还是很嫩的,而张天翼一出手就不同凡响,很老练。”事实上,无论是在中国现代作家群中,还是左翼文学阵营,张天翼都堪称是特异的一位。其艺术思想的早熟与其笔下独特的人物类型和别具一格的写作风格背后是怎样的文化滋养和知识结构?今天,透过张天翼作品及其藏书,我们或将了解一个杰出作家的真实文化心理与多元文化资源。他留下的跨度数十载的藏书和日记,其载于日记之中的购读书目与读书感怀皆为我们洞悉一位优秀作家的阅读史与知识结构提供了非常可贵的资料。
作家的阅读取向,往往与家庭出身和社会角色密不可分,与时代风潮和教育背景亦息息相关。张天翼是从旧式大家庭走出的新型知识分子,如果说早年幽默风趣的家庭生活和开明通达的书香氛围在幼小的张天翼的心灵植入了独特的文化基因,那么新旧交替的大时代,则促使他能够同时身受古典传统的因袭与新文化之冲击。事实上,我们看他的知识背景、思维方式与审美旨趣,传统与新潮的对立与交融在他的文化性格中都是复杂的存在。
初登文坛的张天翼,对传统的认同与对古典文学的阅读兴趣明显超过对新文化的接受。他后来思想的转变,与时代变幻以及他对西方文学了解的加深有关。他对中国古典文学的讽刺手法与西方文化精神主动吸纳,最终形成了其独特的审美文化心理。这种文化心理尽管也会随着社会政治与现实环境的影响而发生某些突变,然潜在的个人审美旨趣依然根深蒂固。在其数千册现存藏书中,基本涵盖了古今中外的经典文学作品。他曾回顾其阅读史:
至于我所看的小说呢,我只模模糊糊地把它分为两类。一类是好小说,例如《水浒传》《儒林外史》《红楼梦》,以及《侠隐记》《撒克逊劫后英雄略》《块肉余生述》,等等,这些使我感动,使我老记得那些人物。还有一类呢,那就是福尔摩斯侦探案之流,还有那时候“礼拜六”之类的老作家的小说,这一类——我当时自不忍公然说它不好,但总常得有点差劲,看了不那么过瘾。
在1959年3月1日的日记中,他写道:
这一向一休息就翻翻这些书:Mehring'sK.Marx,通鉴,世说,李、杜、韩、白、苏、陆诸家诗,杂志等。时而也翻翻儒林,WdP 等。
通过考察他的藏书,其知识结构与审美旨趣亦随之浮出水面:其藏书中,除古今中外的文学之外,还有文字学、历史学、哲学、心理学、美学、民俗学、美术等方面的著作,如此构成了张天翼的知识谱系。我们读其小说,不太容易发现这些书籍的踪影,其中许多是隐含在其文本之后的。
与那个时代的众多文学青年对传统的激进菲薄不同,初涉文坛的张天翼,其文化立场是在旧文学一派的。他本身是从旧文学的阵营中走出来的新文学的重要作家,十六岁就发表侦探小说和滑稽小说,展现了他的古典艺术修养与卓异的艺术转化与想象力。今天,在他的藏书中,我们依然可以看到多本民国时期的鸳鸯蝴蝶派小说,如:1914年1月由中华图书馆发行的《礼拜六》以及1930年10月商务印书馆出版的《旧小说》,他晚年的日记中也载有对这类作品的重读情况,如《唐语林》《唐国史补》《因话录》(合订本)、《梦溪笔谈》《三国志》《先秦寓言选》……这些古典文学作品贯穿于张天翼一生的阅读视野之中。
在他的藏书中,与鲁迅相关的著作有六十余册,其中有鲁迅本人的作品,有鲁迅的译著,鲁迅研究与传记,等等。如1933年6月上海天马书店出版的鲁迅等著《创作的经验》,王观泉著《鲁迅与美术》,蒋风、潘颂德著《鲁迅论儿童读物》,鲁迅翻译的法捷耶夫的长篇小说《毁灭》(英译本为十九个)等。从作品的出版时间来看则是从20 世纪30年代至80年代,这里也似乎可以看出,鲁迅之于张天翼的影响应该是一生的。我们看他的文学道路和创作思想的转变,固然有西潮的影响,但他能够从“未庄文化”与“鸳鸯蝴蝶派”走向现实主义新文学之途,鲁迅的向导作用不可忽略。司马长风先生曾指出:“中国文坛上,有好多作家刻意学鲁迅,或被人称为鲁迅风的作家,但是称得上是鲁迅传人的只有张天翼,无论在文字的简练上,笔法的冷隽上,刻骨的讽刺上,张天翼都较任何像鲁迅风的作家更为近似鲁迅。”事实上,不仅在创作风格与文艺思想上,在文化心理与审美旨趣以及个人爱好方面,张天翼与鲁迅也存在诸多的一致性。二者皆受益于中国传统文学,都喜爱美术,并将美术的技法移用于小说的创作。从生活情趣来看,都喜爱搜集金石碑拓等古籍,这说明他们在审美经验和艺术修养方面也有着诸多的一致性。这些艺术与生活的因子是构成他们艺术风格和写作上的相似性的重要条件。张天翼发展了鲁迅的幽默讽刺一派,并在政治思想上紧跟鲁迅,创作出了一批“为人生”与“揭出苦痛”的作品。他的超越了空洞呐喊与概念化和公式化的写作成为20世纪30年代中国文坛的一泓清泉。然而,鲁迅的复杂存在,为追随者也造成了难以逾越的鸿沟。对社会人生的刻骨般的体验与感受,其深邃的思想与阅历,注定了他的特异性与不可超越性。与鲁迅的众多弟子一样,张天翼只是承袭了鲁迅丰富性和多面性中的一种。尽管如此,张天翼的写作对于当时左翼文学无疑是耳目一新的存在。事实上,那篇1923年发表的《创作不振之原因及其出路》,已经比较能够说明他与主流文学的“和而不同”。
他的藏书中,除数量可观的唐宋诗词外,还有相当多的唐宋笔记体小说和明清小说。他自小熟读中国古典小说,林译小说与侦探小说也是他热读的书籍,一直到晚年依然重读《儒林外史》等古典名著,并写下了不少评论。他小学和中学阶段的阅读以中外小说为主,“在那些书里面结识了马二先生,王凤姐,阿Q 这些人”。正是在这些中国古典文化的熏陶下,他的文学种子和艺术才能才开始生根发芽。他后来思想和创作发生了重大转变,然而谈及传统文学,他却少有左翼作家的决绝。他认为“对于旧的作品,我们并不抛弃,正相反,我们要全盘承受。并不是说要模仿,只是把他们用来做我们的滋养料。婴儿不吃母乳是长不大的。我们要承受旧的技巧,通过科学的辩证法,成为自己的东西”。
在 1942年12月15日的《读儒林外史》一文中,开篇写道:
这几天我非常高兴,因为借到一部《儒林外史》。温习一遍之后,又随便翻开看几段,简直舍不得丢,像要留住好朋友不放他走似的。
我们看他的小说呈现出的鲜明特色,与其对古典文学尤其是讽刺小说与谴责小说的吸收是密不可分的。在他的藏书中,除《儒林外史》等古典小说以外,还有多册吴趼人著的《二十年目睹之怪现象》以及李宝嘉著、张友鹤(校注)的《官场现形记》。我们读他的作品,再反观这一批藏书,他的阅读史和他的文学观念的形成是有迹可循的。这其中对中外讽刺小说和寓言的阅读成为他早期阅读史的重要部分。而他尤其注重的是这些中外经典文本中对于人性的刻画与表现。在他的阅读评论中我们可见一斑:“这位司各德爵爷也是我所爱好的一个作家。哪怕他是在写传奇,可是他的的确确写出了人性,创造出了一些活人,叫我老记得他们,而且使我感动。”他还提到:“唐宋传奇里面——有好些也是写出了一些活人来。《伊索寓言》,拉封登的寓言,我都极其喜欢。”其中主要的原因也还是因为“他所表现的实在是一些人性”。
他的文学视野是开放的。他的写作技法与文化精神与西方文学存在内在的一致性。与同时期的许多作家不一样的是,张天翼精通外语,他能阅读外文书籍。这为他直接取法西方文学大师提供了极大的便利。今天,我们在他的藏书中依然能够发现数十册原版的外文图书,这其中大致分为两类,一类是外语学习工具书;一类则是外国现实主义作家作品。如,威廉·莎士比亚作品:As You Like It、The Tragedy of Macbeth、The Comedy of The Tempest、A Midsumther Night’s Dream、The Tragedy of King Lear、King Henry The Fifth、The Merchant of Venice、A Midsumther Night’s Dream、The Tragedy of Romeo and Juliet、The Tempest
等十余种;此外还有列·托尔斯泰、查理斯·狄更斯、高尔基、司汤达、屠格涅夫等多位作家作品。他还藏有数量众多的汉译外国小说,如莎士比亚的《莎士比亚戏剧集》(共藏有1—12 册)、《威尼斯商人》《哈姆莱特》《雅典的泰门》《温莎的风流娘儿们》等。契诃夫的《契诃夫小说选集》(共藏有1—27 册)和《契诃夫小说选》。果戈理的《果戈理怎样写作的》《小说戏剧选》。莫泊桑的《莫泊桑中短篇小说选集》《俊友》;塞万提斯的《堂吉诃德》……此外,还有雨果、高尔基、司汤达、狄更斯的汉译本多种。我们读张天翼的作品,不难发现西方现实主义文学尤其是幽默小说给予他写作技巧与人性表现深度方面的启示,尤其是“笑中含泪”的艺术感染力之于青年张天翼无疑是影响很大的。在《契诃夫的作品在中国——为苏联〈真理报〉写》一文中,他强调:
我们是用历史主义的见地来看契诃夫作品里所表现的思想的,因此能够认识他的伟大,并知道要怎样在他的作品里适当地吸取养料。契诃夫对地主富农、资本家、官僚以及一切吸血者寄生虫的憎恶,对于劳动人民以及一切“小人物”的爱,以及那不合理的社会制度本身的否定,都较以前更深地感染我们中国读者,并启发了我们中国的一些进步作家的联想。
20 世纪30年代,是张天翼创作的高产期,他却转向儿童文学创作。对此,蒋牧良先生如是评价:“我以为要真正写好一部童话,起码要求这作者多少还保持有点近乎儿童那样纯洁的心境才行。我不能说天翼直到现在还有儿童一样的纯洁,可是他在许多方面比一般人似乎要少些利害关系。”在笔者看来,童年人格与游戏心理或是他审美心理的构成与写作活动转向的重要动因。在现存张天翼藏书中,不仅有蔡南桥著,丁十音、王云五、张寄岫编《先秦寓言选》(该书为民国二十六年初版),还有多部老庄哲学方面的书籍,其中包括《老子衍 庄子通》(王夫之著)、《老子今译》(任继愈译)、《中国古代哲学家老子及其学说》(杨兴顺著,杨超译)、《庄子集释》(郭庆藩编,王孝鱼整理)、《诸子集成》(该书由国学整理社1935年出版)等。张天翼的寓言写作往往寥寥几笔勾画出荒诞现实中的人物丑态,进而达到讽刺批判的效果,可谓取法于此。
于东西方文学世界里寻找有益资源,是他创作成功的关键。在他的藏书中,有着相当数量的西方作家的优秀儿童文学和童话作品,如《契诃夫小说选集·儿童集》《德国——一个冬天的童话》(海涅著)、《安徒生童话和故事选》(叶君健译)、《格林童话选》(魏以新译)、《法国童话选》(贝克著)、《历代笑话选》等。此外,还有不少外国寓言作品:《伊索寓言》《拉封登寓言选》《克雷洛夫寓言》等。
张天翼的日记中,记载他曾在1957年计划写话剧《华威先生在今天》,可惜这一计划最后并未得以实现。今天,我们在他的藏书中发现,对于中外优秀戏剧,张天翼是有所收藏的,他的阅读史中戏剧也有着独特的一角。如《莎士比亚戏剧集》《易卜生戏剧集》《小说戏剧选》(果戈理著)、《尔多尼戏剧集》《包哥廷剧作集》以及《关汉卿戏剧集》等,显然他是试图从东方与西方的戏剧大师笔下寻找文学发展的营养。
张天翼这个名字,常与现代幽默讽刺小说联系在一起,然而我们考察他的创作,实际上他是一个非常全面而多产的作家。他的丰富创作经验背后是怎样的艺术积淀?生活中的他与文学世界里的张天翼构成了怎样的互补或者矛盾?以往我们考察张天翼的创作,主要是将目光聚焦于他的文学艺术风格,而对其生活面向尤其是其艺术生活的面向却鲜有关注。事实上,在绘画、书法、古碑拓片等方面,张天翼皆有着很高的艺术鉴赏经验与艺术修养,而这些无疑深刻影响了其文学创作。那么艺术生活维度中的张天翼,呈现出了与文学观照视野中的审美取向与精神气质的何种一致性或矛盾性呢?
张天翼文学和艺术方面的修养是有着很强家学渊源的。幼时的张天翼苦练书法,十三岁时,“受家教,擅写字”。尤其善于写空心字,这个爱好也伴随其一生,他的书法在他的学生时代和现代作家朋友圈中都是有着知名度的。20 世纪30年代的左翼刊物如《现实文学》等都由张天翼题字,鲁迅病逝葬礼上的条幅也由他亲自书写。我们考察他的藏书,其中关于书法篆刻类的作品数十种,尤其表现在其对碑石拓片的收藏上。张天翼曾习美术,尽管最后未能成为画家,但从其藏书观之,他对美术的关注是很深的,他还藏有沐绍良编译《昆虫图谱》和《鸟类图谱》、吴曼英著《人体动作速画法》、潘天寿著《中国绘画史》、伊格纳契也夫的《绘画心理学》等。
他的艺术趣味与文学创作的互动是积极的。中国文学史上,历来就有诗书画一体的传统,而诗画相通的原理在中国现代作家身上亦有传承。张天翼在书法、绘画等方面的藏书,或给予他创作的启示,或展现了他审美的趣味,从中我们可了解到作家艺术表现手法的成长轨迹。我们看他后来的作品,这段特殊的经历对其文学创作生涯的影响是不能低估的。“他不愧是个高等的漫画大家,能得心应手地运用一支泼辣辣的语言彩笔,勾勒出狰狞、伪善、卑下、猥琐的活人物来。”张天翼的讽刺作品中也采取了美术创作中的夸张、对比、反讽等漫画式手法,将“笑”的解构与批判功能发挥得淋漓尽致。他笔下官僚的虚伪狡诈,小知识者的庸俗与摇摆,底层群众的不幸与愚昧,这些栩栩如生的艺术形象背后是有着东西方美术技巧与美学精神影子的。胡风曾云,张天翼“最明显的是漫画家底本领——单纯,夸大,简单的对比,笑,不就恰恰是漫画所含有的条件么?”他“文字漫画家”的美誉也由此而来。对于写作中的漫画技法,鲁迅曾强调:“漫画的第一件要事是诚实,要确切的显示事件或人物的姿态,也就是精神。”张天翼的作品在让人啼笑皆非的同时往往寄寓了作者的批判寓意,也就是鲁迅所强调的精神。他笔下的华威先生已经成为官僚形象的经典代表。其一戴、一挟、点头、挺肚子等一系列连串的滑稽动作,何其简洁,却又极具线条感与立体感。
这种漫画式的手法在张天翼的寓言与童话作品中也得到了很大程度的运用。事实上,将漫画手法带入寓言童话创作,张天翼算是首创。他童话中的人物充满线条感、视觉感与喜剧感,这与他深厚的美术修养是密不可分的。他早年的习画经历和天生的卓异模仿能力,使得他深谙绘画与美学的精髓。如《大林小林》中腐朽无能的老国王,寥寥几笔,神态毕现。而在那篇发表在1933年8月1日《现代》月刊第3卷第4 期的画论——《后期印象派绘画在中国》中,他借后期印象派绘画的个人主义创作的问题,批评了“摩登的小白脸文化”。在他看来“绘画是定须把那些现在中国所流行的皮哑子痢式的线条,和所谓后期印象派的色调埋进坟墓里。所需要的是写实的画”。显然,其美术观念的变化背后是其文化心理与艺术思维发展的表征,与此同步的,即是他的创作风格的“左转”。
夏志清先生认为张天翼的创作在“心理上的偏执乖谬以及邪恶的倾向,有如此清楚的掌握”,并称赞“张天翼是个深刻的心理学家”,具有将小说人物“心理上的冲突转化为一则具有普遍嘲弄性的寓言”的才能。在20 世纪30年代的左翼作家群中,张天翼确实称得上“心灵捕手”,对于人性人心的幽暗面他有着超乎常人的洞察力。他极善于抓住特殊时代的灰色知识分子与小市民的外貌特征与心理活动,将一支略带夸张戏谑的画笔深入作品人物的心灵皱褶,挖掘人物内心的“风暴”,展示人性的复杂性与国民性的丑态。然而,与一般作家注重人物心理流动和心灵对话来表现人物个性不同,张天翼主要是借小说人物的形体与行为的夸张变形来描摹人物心理世界。我们读他的作品,再反观他的藏书,熟悉人性心理无疑是张天翼一大优长。他能精准把握现实社会各阶层各职业人群甚至儿童的天性与话语。他写于20 世纪30年代的那些文学作品,尽管不乏启蒙说教的倾向,但在心理挖掘和人性表现的艺术功力上依然是难能可贵的。这背后既有西方文学大师如狄更斯等人的影响,更有他个人的天赋与对人性心理的研究。
在胡风的《张天翼论》中曾指出:“作者完全不管那应该有的紧张空气在人物底心理或注意上所引起的变动,仅仅只记得用原来的谈话内容说明他们中间的对比。这结果是人物心理底直线化,当然要使内容成为虚伪的。”然而,他也客观地评价了张天翼在儿童文学上的努力,认为“他的熟悉儿童心理和善于捕捉口语,使他在儿童文学里面注入了一滴新流”,应该说,胡风批评的问题在张天翼前期的作品中是确实存在的,他似乎习惯了客观冷静的描摹,而较少直接的心理刻画。我们看他后期的作品能够通过外在环境去表现人物心理活动,应该说与批评家的提醒和他个人后期对心理学知识的研究与感悟是有着很大关系的。在他的自传中曾有云:
对于人性,以前我在写作上有个弱点:叫人物仅仅按照小说主题来行动,从而忽略了他们性格中的复杂性。近来我在努力改正这一错误。我要记住“典型创造”的必要性并学习着这么做。
给我影响最大的作家是狄更斯、莫泊桑、左拉、巴比塞、托尔斯泰、契诃夫、高尔基和鲁迅。苏联的新作,尤其是法捷耶夫的《毁灭》,英译本为《十九个》对我的影响也很大。
今天,在张天翼的藏书中,除了上述名家名作,关于心理学尤其是儿童心理学的书籍竟然有数十种近百余部,这就说明他是有意识地在心理学方面强化自己的知识结构。我们翻阅他后期的日记,发现他对心理学的关注与研读习惯一直伴随到其晚年。譬如《绘画心理学》(伊格纳契也夫著)、《心理学概论》(B.A.Apmewot 著)、《心理学》(阿阿斯米尔诺夫主编)、《巴甫洛夫论心理学及心理学家》(巴甫洛夫著,龙叔修译)、《神经精神病学》(米赫耶夫、涅甫佐罗娃著,李维清等译)、《精神分析入门》(J·洛斯奈著,郑泰安译)、《性格心理学问题》(穆·尼·沃洛基亭娜著)等。关于儿童心理学的书籍更是他搜购阅读的重点,如:《小学儿童心理学概论》《儿童性格与意识的发展》《小学儿童心理学概论》《西方心理学家文选》《性格心理学问题》《儿童时期的认识兴趣及其形成条件》等。他的日记显示,他搜购阅读儿童书籍的目的是为了研究儿童心理,更直接的目的是为了写作,尤其是童话的写作需要。如在1960年5月21日的日记中,他写道:“下午到王府井,买了几本关于儿童心理学的书。”从他这一阶段的创作实绩来看,儿童文学的创作恰恰正是其创作的高峰。
张天翼在他小说创作的高峰期,突然转向了童话写作。他的艺术天赋包括“童心”与自幼具备的超强的对人物的模仿能力固然是一个重要的因素,然而后天的阅读史对于作家创作的转型作用亦不可低估。他在1942年1月25日发表的《谈哈姆莱特》一文中,借莎士比亚的话阐释了自己的人性写作观,他认为:“拿一面镜子去照人性,去显出他本来面目的美德,去显出他本身的可笑处,去显示那个时期的各色人物,他的样子和形式。”在谈到儿童文学的创作经验时,其云:“我观察、了解到他们(以及他们的同学和朋友)的思想、感情、心理活动、生活趣味、习惯爱好以及语言动作,等等——那些充分显示了儿童本色的东西。”他有着天然的童心童趣,又深谙儿童心理,更注重“游戏”的寓教于乐的创作原则。他早期的儿童文学包括20 世纪30年代的《大林和小林》皆有着明确的读者意识,在游戏精神与现实批判中达到了很好的融合与平衡。
总之,在张天翼的藏书世界里,我们可以洞悉他作为“讽刺小说家”背后复杂的文化资源,也了解到他为了小说创作和儿童文学创作而在现代心理学、哲学方面的主动掘进与深研。他如何坚持左翼文学话语又能够保持自身的艺术个性,他的政治信仰与其创作审美感受之关系,他的创作的成功与局限……这一切,对于今天的文学创作者和研究者,依然具有重要的启迪意义。
①季进:《对优美作品的发现与批评,永远是我的首要工作——夏志清先生访谈录》,《当代作家评论》2005年第4期。
②张天翼:《张天翼作品选》,湘潭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462页。
③张天翼:《张天翼日记 1957—1974》,中国戏剧出版社2017年版,第192页。
④司马长风:《中国新文学史》(节录),见沈承宽、黄侯兴、吴福辉编:《中国文学史资料全编 》(现代卷 43),《张天翼研究资料》,知识产权出版社2010年版,第373页。
⑤⑮ 张天翼:《张天翼论创作》,上海文艺出版社1982年版,第 186页,第190页。
⑥张天翼:《文学大众化问题》,载《北斗》1932年1月20日第1卷第1期。
⑦张天翼:《读〈儒林外史〉》,《张天翼文学评论集》,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版,第545页。
⑧张天翼:《谈人物描写》,载《抗战文艺》1941年11月10日第7卷第四五期合刊,1942年6月15日第7卷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