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想想 作者简介
云想想,来自某个十八线小城市。最喜欢发呆和打游戏,或许是喜欢玩武侠游戏,所以偏爱爱恨分明的人和故事。
在高考完的暑假,我一度沉迷于金庸古龙的武侠小说,但这次我下笔时选择了诡谲多变的皇城,并非是喜新厌旧,只是感觉皇城也像另一种江湖。他们虽不能快意恩仇,却也有另一种爱恨情痴。
第一次如此正经地写短篇,正巧投在了《南风》。有一句很出名的诗——“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那么这次,便是《南风》,将我的心意吹到了读到这个短篇的各位那里,想来也确是一段缘分。
编者按:
不是所有故事都轰轰烈烈,也不是所有爱情都两全圆满。这次我们来翻阅的是一段在史书中一笔略过的故事,故事中的她和他也曾并肩而立,也曾归于陌路。在他们的历史洪流中,这不过是如芥子一般渺小的感情。
这世上有相知相守,却也有相知不得相守。但心中那个人是无论如何都不会被取代的,即使繁花经眼,风月遍览,提起爱情两个字时,眼前浮现的仍是那个人的名字。
我们尚且年少,纵是殊途不归,爱要爱得缠绵悱恻,恨也要恨得坦坦荡荡。
1
临光十七年夏,赵燕成十四岁。
国子监散学后,还梳着垂鬟的少女燕成仍留在学堂,一遍又一遍地在纸上写着“以和为贵”。
“殿下今日又是因为什么事被先生罚了?”略带叹息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燕成侧头看去,便看到一双潋滟的眼眸悠悠向她一睐——是顾且阳。
顾且阳是国子监最年轻的博士,只因虚长她八岁,她便一直不肯叫他先生,只以哥哥相称。
她撇撇嘴,把笔一丢,赌气般说道:“先生说我写得诗一点都不像女儿家,要我作些婉转清丽的诗。我气不过,写了一篇《驳先生论》。”
顾且阳好似早知道她会这样做,并不惊讶地说:“先生不会因为这个事罚你,接下来呢?”
“我在文章中说‘柔情傲骨,越王府里的那位郡主便说我故弄玄虚,装腔作势,我就和她动手了。先生被我气得提前下课,要我写一百遍以和为贵,明天交给他。”
燕成说完,有些心虚地看了一眼面前的人,轻咳一声准备说些别的岔开话题,顾且阳蓦地出声,“殿下还是急性子。”
如今圣上膝下唯有一子一女,作为唯一的公主,燕成可谓宠爱无限,风头无两。前朝后庭的人都说,她意气张扬,带着谈笑众生的傲气与自信,像火红的石榴花一样夺目。
他伸手摸了摸燕成的头顶,轻笑着说:“先生现在可讲到了‘君子以作事谋始?殿下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做一件事之前要深谋远虑。”
此时燕成微微仰头,看他的弧度风雅,他的松骨玉容,他背后,灿烂的夕阳。
这才是风流的公子,如玉的丈夫。
她鬼使神差般,说了一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我听宫人说,再过一两年,我就该选驸马了。”
顾且阳点点头,说:“殿下选驸,必然是十分要紧的事。想来是要礼部先挑选几轮,再将名单呈给陛下。”
“我还听说,礼部定的人里,排在第一位的人是你。”其实这话是她胡诌的,可她偏觉得那些世家儿郎都不如顾且阳。
顾且阳失笑,但对上燕成极认真的眼睛时,仿佛被触动一般。他弯眸一笑,有些戏谑道:“只怕再过一两年,殿下有了意中人,还要礼部将我的名字划掉。”
燕成低头略一思索,迅速地把腰间荷包下红色的穗子拽下来两根,分别绑在了二人的手腕上。
“喏,你看,红线把我们栓在一起了。”她得意的晃了晃手腕的红线,然后握了握顾且阳的手。
她就是这样固执的人,说了什么话便一定要算数。这样笨拙又顽固的方式反倒把顾且阳逗笑了,他指了指桌上,笑道:“殿下赶紧写,再迟一些可就要误了今日宫里的戏班子了。”
他们间的几折风月,便始于这样微风细雨般的夕阳中。而在她的最好年纪里,她最终都没嫁出去。
2
燕成端坐在太极殿的龙椅上,听着朝堂上大臣间的窃窃私语,心中愈发不安。
前几月的边境平乱中,她的父兄皆战死沙场,只留下她兄长尚在襁褓的儿子赵谨。京中惶惶,朝政剧变。御林军首领带回先皇遗诏,着令公主赵燕成即位,暂代朝政,改年号熙宁。皇孙赵谨为太子,待太子长大后再行即位。
將江山传于女子,从古至今闻所未闻。早朝时朝堂上有人率先开口质疑遗诏真伪,朝野上下顿时一片哗然。燕成方碧玉年华,骤然从公主变成女帝,听着大臣们慷慨陈词,只是攥着袖口不敢说话。
大臣们的质疑声逐渐鼎沸,父兄的离去更让她惶恐不安。她不知如何辩解,脸色苍白地低下头。突然殿外有脚步声响起,步伐泰然稳重,所有人都齐齐望向了那个出现的人。
顾且阳。
他俊秀似高山之云,眼神却如刀刃锋利扫视众人,淡声道:“陛下皇位确凿无疑,这有什么可争论的?诏书乃是御林军护送回京,众目睽睽之下,如何作假?”
“难道顾大人还有其他凭证?”
“还需要什么凭证?”他双眸澄澈,“先皇驾崩前,千牛卫也在一旁。如今千牛卫就在殿外,圣旨若是假的,他们即可入殿。先帝自然不愿让旁支登基,先传于公主,待太子长大后即位,这也是情理之中,那么遗诏自是无半分作假。”
殿内登时鸦雀无声,大臣们静立片刻,皆告罪离去。千牛卫是皇帝的贴身卫率,这无疑为她提供了证言,再无人可质疑她的皇位。
燕成踉踉跄跄地走下龙椅,不安地拉住顾且阳的袖子,期期艾艾地说:“先生……家国大事,不能儿戏。我从未学过治国理政,如何能担此重任?”
她说话有点颠三倒四,可见是十分紧张:“先生,那些旁支子弟有些成器的,教导一下亦是可以的。先生,我真的不会……”
顾且阳握住她的手,澄净目光注视着她,咬字清晰,仿佛誓言,“臣教您。”
他温和笑开,慢慢道:“您还是公主的时候,曾对臣说过四个字——柔情傲骨。臣会辅佐您,此生絕无二心。”
在她愕然没有回过神时,顾且阳已一撩朝服,跪拜在她面前,高声道陛下万岁。
3
“陛下,这正是因为官吏贪腐,所以才至于新政不行。依臣之见,不如……”越王手持笏板站在丹墀之下,诚恳似肺腑之言。
“赵昀!各州各道的奏折已经要堆成山了!登闻鼓都要敲到朝堂上来了!”然而御座上的燕成龙颜大怒,把一封奏折摔到青砖上,“如今官员冗杂,你不说裁官就罢了,还要改什么新政?我看你是想把朕的江山也改一改!”
此时门下侍中薛啸上前一步,朗声道:“陛下,新政之事乃是臣等呕心沥血所做,一两月不见成效乃是常态,此事还需慢慢来。”
燕成极力压住心头怒气,她知道她发火并不能解决什么,这些人里向越王的不少,都觉得她不过一介女流,成不了气候,哪里能守得住这江山。
她平复着心情,缓缓松开攥紧的手,温温笑开:“爱卿所言有理,今日先退朝吧,朕还给思量一番。”
看着堂下的人毕恭毕敬地告退,她才扶着内侍的手站起来。
“顾大人告了三日的假,今日是最后一日了吧?请顾大人进宫。”殿内沉默许久之后,她终于平静地开口。
燕成提着酒壶,躺在榴树下的美人榻上,忽地想起许多过往,却只是对着青墙一口又一口地喝闷酒。。
自父兄辞世后,这是第五个年头了。
这五年里,为了防止越王等人在她身边安插内应,她身边的内侍们换了一茬又一茬,有时神思恍惚,还会叫错他们的名字。
唯一陪在她身边的只有顾且阳。当真像当日他跪在她面前承诺的那句“臣教您”,他给她讲了许多东西。
他常立在她身侧,指着书中某些重要的地方,一遍一遍不断重复地讲解,直到嗓音沙哑。有时政务繁忙,含元殿内的烛火便彻夜不息,宫人为她添茶提神,顾且阳在旁指点。看燕成犯困时,他也会说野史杂文,说江湖侠义,让燕成听得心动不已。
他教她作画,有时被她毫无章法的下笔气到,便会握着她的手,一笔一画地重新画。他为她讲书,告诉她“天与水违行,君子以作事谋始”。
但这些年过去,她每每作画仍是难看至极,顾且阳对书中内容提问,她便沉默寡语,佯作无知。
她其实极其聪明,顾且阳教她的东西,她大多在国子监便已学过。可她一直不说,常假装不明白书中道理。于是顾且阳教导她,一年复一年。
朝堂内大臣的质疑、宫中无数个寒夜里悬着的孤月、含元殿内彻夜燃着的蜡烛……诸如这般的景致物件不断交织撕扯,末了终化作一团氤氲雾气,平白迷蒙了她半敛的眸。
“陛下”,顾且阳半跪在榻边,出声唤她。
燕成猛然回神,方才注意到他已经到了,连忙扯起笑来,只是眼底的湿润没能忍住,顺着脸庞滑下来,“今日早朝的事听说了吧?你说接下来该如何?”
顾且阳犹豫一瞬,还是伸手替她拭去了那滴泪,又夺过她手里的酒壶,交给一旁的宫人,柔声道:“等!越王不可能只抛出来一个新政,必然有后手。我们等他的后手。”
“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呢?”燕成抬头,看着绵延的宫殿和巍巍的宫墙,一眼望去,似乎永远也看不到尽头。
随侍的宫人们低头缄默。他们约是不信,天下人津津乐道的女帝,其实始终自认仍只是皇宫中一位娇生惯养的公主罢了。
“我和你一起。”顾且阳拉住了她的手,他二人的袖子宽大,遮住了这样大不敬的举动,而他这句话极轻,似乎也被风吹走了这样大不敬的话。
燕成没有说话,仿佛当真没有听到这句极轻的话,可她也用力的握住了他温暖的手,便如当年被红线牵住时一般。
4
这日燕成正在含元殿内看新上的奏折,其中有一道是越王为女求聘,大意是国子监祭酒顾大人文采斐然,志虑忠纯,想求皇上赐婚他二人云云。
燕成看完奏折脸色难堪了许多,她把奏折用力扔了出去,又掀翻了一方砚台,却不许宫人上前。
不一会儿顾且阳到访,捡起她扔在地上的奏折看完后,眼神冰寒地屏退了左右。
燕成冷笑一声说:“他倒是聪明。前几天想将他的公子送入宫里做侍卫,我驳回后,今天又为他的女儿求赐婚。此等贼子,野心昭然若揭。”
越王作为她的叔叔,对她即位颇有微词,她一直都知道。
顾且阳轻声呵斥道:“陛下,宫内人杂,不可口无遮拦。”良久又道,“陛下初登大宝,朝政不稳,太子又年幼,正是越王布置人手的好时机。”
“如今朝事繁杂,我没有经验,多半要倚仗先生。此事绝不可能准奏。”她起身走到窗边,看着华殿之外满目皆是浓沉夜色,背着双手站在殿内,一动不动。
顾且阳看着她,凛然道:“陛下,前几日我们才说过,越王必然还有后手。如今把他的人放在臣身边,是最稳妥的办法。陛下已经长大了,许多事可以自己处理。”
燕成扬起嘴角,眼中却有泪光,“只是先生讲得东西我尚且没有完全明白,我身边绝对不能没有先生。”
顾且阳猛地提高了声音,“这些年来陛下假装愚笨,真以为臣看不出来吗?!”
“陛下,”他的声音慢慢低沉下来,一字一句道,“你父兄豁命守住的江山,难道陛下要这样断送在自己手里吗?”
顾且阳说罢便要转身离去,而燕成抓住他的衣袖,不甘道:“要守住江山,就一定要牺牲我所在意的人吗?”
“请陛下明白自己的身份,”他背对着燕成,“难道陛下想成昏君吗?”
她猛然睁大眼睛,他再不看她,拂袖而去。
燕成伏于桌案上,神色不明,仿佛又回到了多年前在太极殿上无助的时候。宫人进来收拾地下的狼藉,他们都知晓燕成克己复礼,一向隐忍,一般不会流露出这样明显的情绪,故而都屏息凝神,生怕惹她不快。
她在那里伏了良久,最后轻轻地说:“去一趟越王府,说朕不允。”
第二日下朝后并无琐事,宫人引着顾且阳于御花园中漫步,道:“前面不远处有一株榴树,是陛下亲手栽的,如今该冒芽了,大人不妨来看看。”
谁料穿过一条小道,惊讶地发现了燕成——几个小宫女正围在她身边,陪她踢毽子玩。
昨日二人闹得不愉快后,今日朝上见他,她便一直有些别扭,此刻她尴尬地停在原地一顿,有点手足无措,似是没想到这样的偶遇。
顾且阳却突然一笑,走过去将落在地上的毽子捡起,放到她手里。燕成双颊绯红,死死地盯着自己的裙摆,像犯错事被发现的少女。
顾且阳也放下了平日的持重,忍不住微笑,轻声道:“陛下操劳国事,闲暇时散散心也是无妨的。”
她怔了怔,轻哼一声,攥住了毽子快步离去。
顾且阳看着她匆忙离去的背影,这几个月心中的烦闷一扫而去,许久才对随侍的宫人说:“我倒忘了,她还正年少,朝堂上的东西太过沉重,把她的心性都消磨了许多”,宫人急忙垂下头去,不敢多说什么。他嘴角扬起浅笑,目光似已看向远方。
5
九月的秋猎,燕成本想取消的,但转念一想,若是突然不办,在越王等人看来,岂不是失了天子威严?于是下旨,准许各个官员及适龄的家眷皆参与其中,办得格外浩大。
秋猎时,燕成在林中遇到了一头鹿,一时兴起驾马去追,顾且阳连忙点了一位侍卫一起追随。
那鹿灵巧得很,在林中几个跳跃便没了影,谁知顾且阳的白马突然发疯,连带着惊了燕成的马,二人双双摔下山坡。
滚下山坡时他一直将燕成紧紧护在怀中,燕成并无大碍,他却好似摔断了腿。
他疼得脸色煞白,额头亦有汗珠淌下,却仍温和地安抚燕成。侍卫为他正骨时,他一直死咬着牙不发出任何声响。
燕成心疼地握住他的手,低声问侍卫:“先生没事吧?”
侍卫点点头:“腿骨错位,没有其余伤了。”随后问:“陛下没有不妥吧?”
顾且阳道:“在我的马上做手脚,是我没有考虑周全。看来越王等不及了。”
燕成一惊:“是他?”
之前她驳回越王的请婚,本以为越王会另辟蹊径,没想到这么快就坐不住了。
“我突然想起,朝堂上那次说矫诏也是他的手笔吧?”燕成皱眉,“当初领头的人好像是薛啸,那不正是他的人。”
“如今该是想以后如何。”顾且阳轻声道,“这次有惊无险,但陛下切望小心。”
燕成点头,吩咐侍卫:“先生受伤了,你先背先生上去。我在这等越王的人来,看看他们要干什么。”
“陛下”顧且阳道,“这里独留陛下臣不放心,臣留下陪陛下。”
他因受伤,说话时有些抽气的嘶嘶声,可眼神异常清澈,仿佛世间所有水都聚在他眼底,烟波浩渺,无人能及。
燕成想起来许多年前,在她还是公主时,宫人们嬉笑说礼部拟定的驸马名单里皆是出众的世家少年郎,可世间万树千花,能够闯入人心底的,只有他。
二人争执时,有一少女驾马狂奔而来,马后还带着一队侍卫,少女下马行礼,朗声道“臣来迟,向陛下请罪。”
燕成道:“太医带来了吗?赶紧请来。”
那人道是,然后抬起头来。燕成有一瞬间的凝滞,面前的少女她再熟悉不过,那是和她一起在国子监上学,还发生过争执的越王之女赵匣玉。
在銮驾回宫的时候,赵匣玉对顾且阳表现出了莫名的亲近,二人一哭相谈甚欢。
若叫外人来看,两人仿佛佳偶天成。顾且阳低声问了她一句不知什么,她轻轻回答道:“幼时不懂事得罪过陛下,陛下宽宏,并未责罚于我。”
此次赵匣玉救驾有功,越王又请旨赐婚,却被燕成压下不提。
6
近日边境又有些小打小闹,燕成钦点了越王亲自挂帅前往,其实此事本不用如此大费手笔,假以时日越王班师回朝,岂不是让赐婚一事名正言顺?这下轮到朝中的大臣们捉摸不透燕成的想法了。
顾且阳来到含元殿内,殿中若有若无地漂浮些些许酒气,宫人们战战兢兢地侍候在旁,不敢出声。
他语气责备,气愤得颤抖起来:“赐婚一事,陛下一拖再拖,此次派越王出征,又是想拖几个月?”
燕成手指搭在眉骨,神情疲倦,“此次边境只是一场小战,以越王的能力必然可以应对。待到越王得胜归来,赐婚不是水到渠成?”
她语气涩然掺讽,“先生与我到底有几年情分,我自然舍不得先生。不过几月越王便可回来,先生无需急躁。”
剩下的话被顾且阳打断:“天下皆是陛下的棋局,我不过一枚棋子,有什么舍不舍得。”他双眸清冽如水,而言语却如利刃,“陛下对臣只是依赖之情,并非男女之爱,陛下不要执迷不悟了。”
燕成被他的清醒淡漠所刺痛,她看向他,眼神中晦暗不明,“依赖之情莫非就不是情了吗?”
她低声道:“如果我把皇位让给他,要你跟我一起走,你会一起吗?”
顾且阳没说话,许久后,他终于道:“陛下便将父兄的牺牲视作草芥么?”
他低笑起来,笑声清朗,带了一丝喑哑:“您是公主的时候,尚还知道柔情傲骨,如今做了皇上,怎么就忘了呢?”
她右手遮住眼睛,藏在袖中的左手紧握成拳,指甲刺入手心,痛楚让她清醒了许多。半晌,她抬起头微笑道:“我开玩笑的。”
她长身而起,镇定下来,朝着宫人露出一个微笑,声音轻柔,“都退下吧。”
浓云蔽月,夜色同砚中层叠凝结的墨般晕染了整片穹宇。幽微的烛光将匆匆离开的几人影子曳得长长。
“其实我说的那句话是真的。”对着空无一人的宫殿,她轻声说。
这是她和顾且阳演给宫人们看得,她二人都知道这些人里必然有越王的人。
原来江山真真如棋盘,人人生而为卒。顾且阳说天下皆是她的棋局,她又何尝不是天下的棋子?
7
翌日燕成下旨让太子赵谨拜顾且阳为师,随他习书。
顾且阳虽然与燕成闹得不愉快,但教导赵谨仍尽心尽力。
没过多久,越王大捷,班师回朝。
庆功宴上,烛火在周遭的梅花渡金烛台上摇曳,顾且阳主动提起了赐婚一事。
这和他们之前商量过得不一样——本该是越王提起赐婚一事,不该是他。
她抬头看着殿下请旨的人,站在一片灯火流丽中,这些年来好像只有她变得多疑多心,那个人仍是恍若明珠美玉,又好似庭下榴花,煌煌照人。
她的贪嗔痴怨,少年意气,开始于临光年间,永远地留在在了熙宁元年。
香龛内的苏合燃得热切,她撩起层层纱帐,走到烛台边上,拿起剪刀剪着烛花,剪得出了神把灯芯剪了一大截,灯火登时熄灭,只余其它几支灼灼地烧着,遮住了她眉目中的深情。
四周鸦雀无声,臣子们垂首不语,都在等她说话。
她喉咙发干,露出一个笑,“朕还以为先生会陪朕一辈子。”
他抬頭看她,眼眸缓缓恢复清明,笑容像是春风拂过花朵,目光温柔如秋水,“陛下乃是一国之君,岂可只有情爱之思?”
殿内顿时哗然,这位女帝与国子监祭酒之间的关系他们不是没有私下揣测过,只是没想到会堂而皇之地说出来。
她听到顾且阳的回答,有些恍神,她分不清他说的是真心话,还是应付越王的说辞。
她转头睨着众人,金钿满头,眉心描红,朱唇涂丹,容貌如斯艳丽,神色却淡漠如霜。
“匣玉也到了成婚的年纪,顾且阳为臣多年,他的品性朕再清楚不过。越王已向朕提过数次,今日朕便做个顺水人情,允了这门亲事。”
身如朝露,亦如江中渔火,梦散之处,露逝火熄。
此事过后,燕成与顾且阳君臣越发疏离,却对赵谨愈发严厉,连他用膳时间稍久一些,都要叫进宫内训诫一番,三令五申要他严于律己。
大婚那夜,送走各方来宾后,顾且阳换了一身黑衣,潜入了城中的一处偏僻宅院。进屋后,在座赫然有薛啸与越王,各自见礼后他便含笑入座。
一番寒暄之后,薛啸话锋一转:“皇上近日野心可是越发大了,我听宫里的内侍传来消息,她已有废太子的意思。”
顾且阳沉吟了片刻道:“先皇本就遗诏太子长大后还位于他,只是如今皇上贪恋权势不肯退位。”
越王却突然开口:“本王有一事不明,还望大人赐教。”
顾且阳颔首,越王方继续道:“这些年的朝事,陛下多半是依仗大人。”他曲了手指敲着桌子,“只是我不明白,大人为何突然与皇上闹翻呢?”
他的眼线自然将二人在含元殿内的争吵报给过他,可他偏有些不信,不信这二人目光短浅到如世间普通男女一般,只有爱恨纠葛。
顾且阳没有说话,气氛一时凝重。在越王的脸色沉下去时,顾且阳抬起头,面色清淡,“我乃先帝旧臣,自然忠于先帝。陛下一介女流,迟迟不肯让位于太子,岂非忤逆先帝?”
越王面色一缓,道:“正是。我等先帝臣子,自然要奉太子为正统。”
8
顾且阳回府后,左右随侍的人都被他遣了出去,屋内赵谨已等候多时,他静静说道:“今夜我出去的事情,别告诉她。”
赵谨不明所以地点头应下,顿了下问:“先生,我能问下是为什么吗?”
他打断道:“以后的事情,有些我会让你告诉她,有些就不必说了,只是记住别说是我让你这样做的。”
顾且阳转头望向窗外,笑得温柔,“你是太子,跟着我参与这谋反叛乱的事情,竟也不疑心我会反水。”
“不”赵谨轻声道,“先生是君子,君子之心事,天青日白。”
“可我有一样心事,却是谁也不知道”,那样神洁骨清的人,那样恬淡的神情,仿佛诉说着再平淡不过的事情。
赵谨霍然抬起头,他想许多年前,他的姑姑也像他一样尚且年幼,读书时遇到什么难处,便低唤一声先生。于是什么天下江山瞬间灰飞烟灭,只有年幼的公主和可能成为驸马的国子监博士。悠悠岁月恍惚过后,只剩下孤单的女帝和隐忍的谋士。
朝堂上,屡次有人上奏请求归位于太子,惹得燕成大怒,当场杖毙一人。朝局之中隐然有诡异改变。
越王与薛啸最后还是没有坐住,欲以还位太子为由发动宫变。顾且阳以太子例行回宫请圣安为名,将他送出府去,把信笺递给他,命他速速回报给燕成。
赵谨来到含元殿,趁宫人倒茶的功夫将密信递上,燕成漫不经心地接过,嘴角挂上一抹笑意,带着淡淡的嘲讽。
赵谨急声道:“姑姑——”
燕成笑道:“我知道。”手中信件骤然被捏紧,“顾且阳为了让我退位,还真是费了一番功夫啊。他到底是想让我退位给你,还是给越王呢?”
赵谨倏然一惊。他突然明白顾且阳为什么不让他说出与越王私下会面的事情,是让燕成以为他彻底倒戈向了越王。
千牛卫大将军大步入殿,单膝跪地,声音肃立:“将士已准备好,只待陛下一声令下,臣等即刻出兵。”
赵谨有些担心,连忙道:“可是姑姑,越王知道我回宫,一定会疑心我反水,他要是即刻起兵我们岂不是被动了?不然,我们先包围越王府吧?”
燕成轻轻地摇头:“今日我先动手,在百姓间倒要落一个不好的名声,我们等越王先动手,”她面色是天成的高贵,目有傲色,轻轻一瞥殿中,徐徐开口,“爱卿辛苦,等他们逼近宫门再动手。”
赵谨道:“姑姑,那先生他……”
燕成望向远方,声音缥缈,轻轻地说:“念在昔日教导之情,留他一命吧。”
9
这场叛乱最后以叛军凌迟为尾声收场。顾且阳却执意面圣,请燕成免去赵匣玉的死罪。燕成批奏折的笔一顿,朱砂如血一般滴下来。她顿了良久,才说:“我知道了,你下去吧。”她眉眼间透着凉意,正对上他的目光,眼底凉意更甚,却挑起一抹笑,温温柔柔地说:“我还以为你要为自己求一个安稳,却是为她求恩典。”
顾且阳却是低下头去,俯身跪下,柔声道:“谢陛下恩典。”
燕成留下了顾且阳软禁在府,将赵匣玉充入宫中做女官,算是保全了她的后半生。
赵谨去顾府上看望顾且阳时,他已消瘦了许多,有些虚弱地问:“陛下呢?”
“还在批奏折。”赵谨答,看着府中门可罗雀,哽咽道:“我能再问一次,先生为什么不让我和姑姑说先生没有背叛她?”
他眸光清明开来,抿了抿唇,“你没有将我协助之事说与陛下吧?”
赵谨连忙道:“没有。”顿了下,还是试探地问,“先生为什么一定要走到这一步呢?”
他眼角眉梢却晕上一层温情,所说出的话却十分冰冷:“我常给她讲一句话,‘君子以作事谋始。”
“越王拉拢我,是因为他觉得朝中之事,多半由我经手。而我们最初的计策是我以维护太子为由与越王同盟,”他闭目似是回忆,“我自作主张,主动请她赐婚,又隐去我与越王会面的事,她自然会起疑心。”
“多疑多心,这才该是帝王。”
赵谨震惊地望向他的双眼,听他徐徐道来,“你以为天下男女,相知相守才是道理,也许不假。可天上地下,莫说鱼与熊掌不可兼得,鱼与熊掌都不可得也比比皆是。棋盘上可以少我一个卒,却不能没有下棋的人。”
他微笑,手指抚上腕间有些褪色的红线,道:“百年之后,臣想陪葬在帝冢,太子可以答应臣的请求么?”
赵谨低低道:“先生的意思,我明白。”
后来燕成几乎每日下朝后都会到顾府小坐片刻,顾且阳在一旁抚琴,而她则斟一杯酒,一小口一小口地啜饮。
那首琴曲弹得十分好听,她并未听过,于是便问道:“这是什么曲子?”
顾且阳给她斟一杯酒,微笑道:“叫《宁平赋》。”
燕成点点头,神色写满惫态,“很好听,宫里的琴师弹不出你这样清风朗月的意境。”
再后来几天,燕成突然发起热来,睡着时又经常梦魇,口中不知喃喃唤着什么,赵谨便做主安排顾且阳侍疾。顾且阳都是在她入睡时,才会进殿守着。在她魇着时,隔着衣袖,轻轻将手覆在她手上。
床上散落着她批改到一半的奏折,他看到她工整秀气的字迹,微微有些出神。
1 0
来年开春,因是平乱后最安稳的一个春天,燕成特意办了格外隆重的家宴,恩准官员家眷进宫,又开恩不多拘束他们。推杯换盏时她有些醉了,便去花园里醒酒,月色朦胧下,有个身影站在榴树前。
不知是什么缘故,燕成走过去,那人慌忙下跪,她径自走到那人面前去,拿起他手中出入宫城的木牌,那木牌镌了两个小字:奉之。
她微笑着说:“这是你的名字?”
那人道是:“家父礼部侍郎付氏,臣名奉之。”
“哦,你是付卿的公子,”她恍然,玉指抚上鬓角的九尾凤钗,缓缓点颔,“朕听内侍们提起过,说付家的公子一表人才,满腹诗书。”
付奉之不卑不亢道:“虚名而已,臣不敢当。臣闻陛下及笄时,曾做《驳先生论》,盛名传遍了整个京城。”
这句话仿佛让她想起来尘封已久的事情,她弯眸浅笑,似冰雪乍破美好异常,眸色晶亮,恍若是多年以前明媚多姿的少女。
“臣不才,但请自荐,”付奉之倒是十分大胆,他仰面视人,“臣想入国子监做司业。”
燕成从容说道:“这可不是个小官,朕想听听理由。”
“臣等习书虽有虚名,却只是坐井观天,天下贤才都聚在国子监,臣想见识一番。”他嗓音低沉,说得极慢,眸中坚毅,亮如晨星。
燕成目光悠悠地注视着他,却仿佛透过他看到了另一个人。
良久,她又恢复了帝王的矜贵,含笑道:“允了。朕若听闻你做得不好,可就不止罢官这么简单了。”
付奉之拜下,神色恭敬却带有少年郎的苍松翠竹的意气,“臣领旨谢恩。”
燕成年过而立,愈加多疑善变,少有近身之人,故而付家的公子得圣上垂青,一夜之间就成了京城新贵,付府的门槛几要被送礼的人踏破。
付奉之突然任职于国子监的事是第二日赵谨告诉顾且阳的,他仍旧在弹琴,面无表情,声音却哀楚透骨,“她应该得一位真正的意中人,青衫素冠,名满无双。”
此后他称病,不再见燕成,只是让赵谨将《宁平赋》的曲谱带回宫里。燕成几次来访被婉拒后,便再也不曾踏入顾府。
世人都揣测他二人的决裂应该是轰轰烈烈,事实上赵谨禀告燕成,说顾且阳身体不适不能面君时,燕成并未动怒,也没有流露出伤情的神色,她只是盈盈笑道:“你瞧,我是不是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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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且阳病逝于两年后的五月,那年宫里一株似火的榴树突然凋谢,枯花随风飘散在了宫墙内。
他逝后几日,燕成无疾而终,赵谨即位。
即位后是要给先帝选定谥号,礼部呈上的字是“文”,赵谨思虑再三,定了一个“奉”字。内侍们窃窃议论,说京中那位炙手可热的国子监大人,似乎名字里就带有一个“奉”字。
之后便是给顾且阳平反,赵谨亲自督促刑部再审当年越王叛乱一案,终于为顾且阳沉冤反贼的名声。
由此这熙宁的十数年云涌风起,终于皆随斯人入土。也许后人翻阅史书,还可窥见当年秘事。
奉帝,工骑射,擅诗书。尝做《驳先生论》,引为美谈,享誉京中。初登大宝,越王犯上,后平之。帝名煦,字燕成。
顾氏,字奉之。曾自荐为国子监博士,后任国子监祭酒。与越王叛乱,囚于府中。所做琴曲《宁平赋》,为宫中宴席常奏。琴身刻有小字——“宁将燕爵付一掷,换得佳客半生平。”由此猜测为曲名由来。后平反冤案,追赠梁国公,复改为成国公。帝感念其忠心,允之归入帝冢,葬于奉帝身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