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执
0 1
“都说咱府里的丞相是大圣人呢!”丫头们窝在一圈儿,借着小憩的机会叽叽喳喳地玩闹着,“秦丞相书长平一赋,引得长平纸贵,修关中清明一渠,使关中成为天下粮仓,革察举,立科举,设御史,清奸佞……是以与平北戎扫东海的许将军并称陈国双珠。”
“可惜啊可惜……关中地动之时他竟贪污了近半数赈灾之款,引得关中百姓死伤大半,陛下念其功勋,只免其官位,废为庶人罢了,收回了贪污银子之后,连家都未曾抄了他的!”有丫头愤愤不平地说道。
秦钰贪污,害死的关中百姓足以让他死不足惜。
“可有人说,秦丞相是被人陷害的呢!”
“都在那干嘛呢!还不快打扫这庭院!”忙碌的仆妇经过小院儿,看见嬉戏成一团的丫头们,忙不迭地呵斥着。
丫头们连忙起身,打扫着庭院的落叶。
窗外的叶子落了。
落葉乘着风越过窗棂,落在秦钰脸上,似要入他的梦来。
秦钰又做梦了。
梦中的姑娘纵马长鞭,快意恩仇。
她说,“长平一赋之精妙,世所罕见,你是秦钰是吗?你好,我就是陈如意。”
她倚在茂密的花枝上,她说,“秦钰,我欢喜你。”
她跪在恢弘磅礴的大殿中,她说,“如意请愿,嫁与秦侯七公子。”
她在皇城中苦求了三天三夜,回来生了好大一场病,他问她为什么,她说,“旁人有的,我的相公也要有。”
然后他朝服加身,踏步殿堂,以这双枯槁之手搅弄朝堂风云,位极人臣近二十载。
多美好的梦啊。
可是那梦倏而变了,铺天盖地的黑夜笼罩过来,淹没了那姑娘的笑容,黑夜之中,渐渐沉没的船上燃起冲天的火光,珠玉点缀的游船仿若一只呜咽的巨兽,被水与火吞噬,他驾着一艘小舟急忙赶到之时,火与水已然交融,巨兽消失在这茫茫夜空,还有那个姑娘,和她的笑容。
仆妇敲开了秦钰的门,“老爷,许将军来访。”
小厮将许去浊迎进门来,仆妇将秦钰扶起来,靠在床边。
这个纵横朝堂近二十年的丞相啊,如今已经不复当年风华,垂垂老矣,半步黄泉,许去浊也两鬓斑白,只是步伐仍旧健硕。
“秦丞相,好久不见!”许去浊仍旧称秦钰为丞相,与那些因关中贪腐之事落井下石的同僚大相径庭。
可秦钰却并不感到温情,他眯了眯眼睛,严肃地看着许去浊,“不知将军今日来见老夫,所为何事?”
届时关中地动,他奉旨赈灾,赈灾银却迟迟未到,他三封传书送去都无半点音讯,直至许去浊奉旨查封丞相府,查出百万雪花银,他才明白,竟是他贪腐了那些银子。
“相爷大慧,又怎会不明白去浊来此的目的。”许去浊嘴角勾起,从背后拿出一道圣旨,缓缓念出。
许去浊的声音很平静,秦钰听着也很平静,只是那双枯槁的手死死抓着床榻上的纱帐,手指之间,纱帐裂开了老大的破洞。
“本就是强来的姻缘,如今淑宁回家,自然是再好不过的。”秦钰缓缓地说道。
许去浊也点点头,“相爷不必忧心,公主的棺椁在下会负责迁回皇陵,陛下也很惦念着淑宁皇姐,此事礼部提着脑袋在办呢,相爷不必担心失了公主的体面。”
“那便是再好不过了。”
“都闻秦丞相位高权重,清廉圣明,琴瑟和鸣,如今位没了,权撤了,名声散了,连妻子也走了,不知这滋味如何?”许去浊冷笑一声,“不知你故意擅离职守,让她葬身长宁的时候,知不知道你的今日,会是这样的。”
“我真的没想过,你厌恶她,会到这种地步!”
“我……我没有……”秦钰喘息着,眼角有泪流下。
他从未想过,淑宁会死在船舶之上的。
太真十八年八月初七夜,先帝领后妃皇嗣朝臣士族沿长宁江南下游船,行至巴东峡谷之时,水寇来袭。
巴东峡中空而两头狭窄,水寇由首尾而来,前后夹击,前方陛下所居御船受到的攻击尤为严重。
他的确是奉旨保护公主安危的,可陛下即为江山社稷,他熟知水寇习性,前方战场相对于淑宁,更需要他。
峡谷中间那么空旷啊,莫说水寇是否能行至淑宁处,就算进攻而来,也断不会在这种易守难攻的地方发起攻击的啊!
怎么会?怎么会就有一行水寇纵火烧了后妃游船,火势之汹涌,根本让人救之不及呢?
秦钰半生料事如神,足智近妖,所测算之事未有一件超出他的掌控,除了淑宁之死。
长宁江的波涛磅礴,公主侍婢的哭声凄厉,秦钰站在一叶扁舟之上,五味杂陈心间,他缓缓抚上心头,那边空落落的,似乎少了些什么。
秦钰觉得,他是不爱淑宁长公主陈如意的。
他志勇德行无一不全,他有着泼天的野心,他这一生最渴望的便是位极人臣,朝袍殿堂。
驸马不得参政议事,因为淑宁,他晚入朝堂三年。
驸马上皇家玉牒,因为淑宁,他不再是秦氏族人,失去了家族的庇护。
驸马的背后便是公主,因为淑宁,他被无数人猜忌排挤,险些丢官落爵。
淑宁死之后,她再也不是他鸿鹄志向上的阻碍,他的官路亨通,他平步青云,不少人猜测,巴东之战中,他是故意让淑宁死在那的。
连他自己都快信了。
秦钰缓缓望向书房,那雕花的案几上正有一副画,画中的姑娘善良欢快纵马长鞭,快意恩仇,可惜遇见了他。
秦钰太疲惫了,他拽住纱帐的手渐渐松开,眼眸也逐渐合上,呼吸也渐渐停滞。
希望来世,淑宁再也不要遇见他吧。
门外的落叶已经被丫头们清扫干净,许去浊迎着丫头们仰慕的目光,走出了秦府,上了马车,马车内坐着的夫人本在闭目养神,闻许去浊上来,缓缓睁开了眼,说道,“如何?”
“死了。”
“此刻柳允执掌相位,门庭若市,想必也没人搭理他。”夫人叹息一声,“秦钰的死报上去之后,找个机会把他烧了吧,骨灰撒了护城河就成,就如同我的如意一样,挫骨扬灰。”
夫人说完,眼中有泪涌出。
许去浊也是如此,“阿姐还是太冲动了,拿到刘氏昔日宫仆证词之时,我们大可以细细筹谋,将刘氏与太子一网打尽而我们全身而退。”
“可她偏偏选了最偏激的一种,用自己的命,送了刘氏和太子上黄泉……”
“虽如意的死与秦钰没有关系,但他不顾如意,擅离职守,我便要送他和我的如意一样,挫骨扬灰,往生不复……”
马车逐渐远去,车檐上长长的穗子随风晃动,千织纹云锦穗,昭示着马车主人尊贵的身份——前朝后族许氏。
建安七年十月十六日夜,废人秦钰死。
0 2
红日高悬,日光于云间渗出,散落在波涛汹涌的长宁江上,轻洒在层峦叠嶂的青云峰上,抚慰在笑靥如花的姑娘的唇边。
姑娘提起罗裙,赤脚踏在湖边,灵动的眸子不时往湖里头望去,忽的有金色的鱼影闪过,姑娘便猛地一扑,鱼儿轻巧躲过,姑娘却溅了一身的水花。
她并未因此感到不喜,反倒咯咯地笑了起来。
“公主,已经不早了,咱們该回去了吧。”岸边的丫鬟面如菜色,“这可是陛下钟爱的龙鱼啊,若是有什么不妥……”
“你怕什么?”如意勾唇一笑,“我是大陈唯一的嫡公主,几条鱼罢了,能重过我不成?”
话语顽劣纨绔,嚣张跋扈,可伴上那姑娘的笑容,却怎么也不能让人生出厌恶之心来。
几句话间,顽劣的姑娘又在池塘边跃了几个步子,溅起的水花洒了丫鬟一脸,可丫鬟却丝毫不敢躲避。
刹那间,姑娘脚踏顽石,顽石之上青苔垒了一层又一层,滑腻不堪,姑娘脚下不稳,不由得四肢着地,整个人都泡进了池塘里。
“这就是我大陈的闺阁表率,淑宁长公主吗?”有一少年自林间踱步而出,拊掌生笑。
如意气急,捡起湖中的石子便向少年掷去,少年不比丫鬟,连忙提起袖子抵挡,沾了湖水的石子在少年袖子上略过,留下老大一片水渍,可少年完全不在意,他提起袍角,蹲在如意旁边,“阿姐,你躲着抓鱼有什么意思?今日柳允他爹在长庆宫察举世家子弟,想不想看看那些高傲的花孔雀被训斥的样子?”
素日里,柳允等人仗着满门清流,谁都不放在眼里,陈如意和许去浊老早就看不过眼了,奈何人家流芳百世,动动那样的人家,只怕要被天下百姓的唾沫星子淹死。
“那成啊!”陈如意都没有思索,提着裙子从湖中跳上岸,“你等会儿我,我这就去换身衣裳,柳允那小兔崽子,本宫来啦!”
公主的服制太过繁琐,陈如意想让柳允气得要死,还挑了最隆重的一套,不过是换套衣裳的时间,日头便已西斜。
长公主莲纹的车马急忙冲出皇城,扬起的尘土足有三丈高,陈如意却仍嫌速度过慢,生怕错过了柳允被训斥的一幕。
“你急什么?”许去浊懒洋洋地躺在马车内,“刚刚我唤萍儿催了你多少回,回回你都说在梳妆不用急,如今到急个什么劲儿?”
“我哪知道已经那么晚了呀!”陈如意愤愤回头。
她是嫡长公主,赐居杜衡宫,杜衡宫抱地势而起,檐牙高啄,比旁的宫殿亮堂不少,她在宫内梳洗打扮之时以为日头仍旧高悬,出来才知其已经西斜。
“不成不成……”陈如意思索了会儿,拍了拍车夫的肩,让他停了下来,然后解开缰绳,纵马长街。
“喂!长庆宫不能骑马进入啊!”见如意的做法,许去浊有些慌了,朝她大声喊道,喊完后方想起什么,耸了耸肩又窝回了马车,“收拾收拾剩下三匹马继续走吧,她可是淑宁公主,她守过哪儿的规矩!”
“我就不一样了啊……平平无奇小世子罢了……我得龟缩在小马车里,然后步行进长庆宫呢……”
车夫听了许去浊的话,额角有汗冒出,他擦了擦,然后无奈地继续行进。
后族东平侯家的世子爷啊,这都平平无奇了,还有谁能空前绝后呢?
陈如意纵马冲破了长庆宫门。
长庆宫桂树丛生,层叠的枝丫之间,桂花锦簇,陈如意穿过重重的桂花,正巧站在了柳太傅的身后,花枝落了她满头满身,她眉眼弯弯,就这样出现在众位世家子的面前。
美的令人窒息。
角落那木冠素衫的男子拳头无声攥紧,他却不敢抬头,缩在角落,生怕那姑娘发现了他。
“虞书所著;辩物居方,周易所慎。聊举其一隅,摄其体统,归诸诂训焉……”如意喃喃诵读,她驾马走向颂赋之人,“敢问这赋可有名字?”
“长平,只恐污公主尊耳!”颂赋人合手作揖。
陈如意低头看了看他的名牌,笑着说道,“长平一赋之精妙,世所罕见,你是秦恒是吗?你好,我就是陈如意。”
秦恒,秦侯长子,其母为清河崔氏,百年名门世族。
柳太傅似是被陈如意惊着了,此刻才缓缓反应过来,这位淑宁长公主究竟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
“你……你……”柳太傅目眦尽裂,“来人呐,给我把这个竖子!叉出去!叉出去!”
小厮蜂拥而至,围在陈如意的四周,却忌惮她的身份,不敢靠近。
陈如意连忙下马,提起裙摆笑嘻嘻地走到柳太傅身边,“太傅,何至于为我这个纨绔竖子生气呢?我不过是仰慕太傅察举之时的泰然之风,从皇城而来,生恐错过了一丝一毫,这才纵马来此,您若是觉得生气,不若打我两下出出气,亦或是我给太傅三跪九叩,您消消气!”
说着,陈如意提着裙摆便要下跪。
柳太傅哪里敢让她下跪,连忙扶起她,“公主且慢!公主不过求知心切罢了,年幼无知,来人啊!请公主上座!”
许去浊此刻才缓缓而至,听见柳太傅的话不禁笑出了声。
陈如意纨绔而聪慧。
她还年幼无知,他便不知道究竟是谁年长而有知了。
许去浊可没有座位,只能乖乖地站在陈如意身后。
秦恒在察举最后所做长平一赋,惊艳四座,此前文章皆黯然失色,此后文章也再无吟咏之必要,察举为官之名单很快便出了,陈如意扫了一眼瞧见没有柳允便放心了,领着许去浊得意洋洋地走了。
秦侯府的马车也很快驶来,秦恒在马车旁边拍了拍秦钰的肩,“多亏你润笔我之文章,让我察举大胜!”
“兄长所言,钰不胜惶恐,这乃秦钰应该做的。”秦钰拱手。
秦恒闻其所言,不由大笑,“有弟如此,乃是秦恒的荣幸。”
说完,二人登上马车,缓缓离去。
长庆宫的墙角,锦绣朝服的女子缓缓探出身影,“这就是你所说的,足智近妖,野心十足的秦钰?”
许去浊耸了耸肩,“我哪知道,之前探子来报的确如此,奈何三日之前,秦钰纵马失足落下,醒来之后疯癫如狂,性情大变。”
“若是之前的说法,还可为我一用,如今……”陈如意摇了摇头,没再说话,纵马回了皇城。
0 3
彈劾陈如意的折子如雨一般涌入皇帝的桌案,皇帝下旨,命陈如意禁足三月。
察举过后,为官者一共一十三人,陛下设宴于皇城,宴请朝臣,秦钰因秦恒得以入皇城,宴上觥筹交错间,他有些酒醉而恍然,便告退出去透气。
皇城内道路缦回冗杂,秦钰毫无章法地走着,似乎并不为迷失回去的方向而担忧。
他恍惚之间,越走越偏,几乎是瞬间,他便绕过重叠的假山,将自己完全暴露在陈如意面前,而那些几乎为机密的话,也入了他的耳中。
“为何这陈婆子暴毙了,她不是已经答应要去大殿之上,指证刘姮那贱妇了吗?”
“如今反口,我们怕是来不及拦住许去浊了!”
陈如意气急败坏嘶声出口,转头却发现那木冠素衫的少年郎,醉眼朦胧地望着她,似听见了她的话,又似未曾听见。
“杀了他!”陈如意几乎是毫无犹豫地下令。
骤然间,无数黑衣人现,将秦钰团团围住,秦钰这才从醉意中醒来,恍知自己如今的处境,立刻跪下,大声道,“公主且慢!秦钰什么都听见了!”
“你倒是有点意思。”陈如意挥手让暗卫停下,“旁人遇见这事,无外乎痛哭求饶,以求得我手中的一线生机。你却反其道而行之,威胁我,嗯?”
“并非威胁公主。”秦钰叩首,“钰可助公主之事。”
陈如意挑眉,示意他继续说下去,秦钰会意,继续说道,“我知道公主与秦钰无亲无故,断不会相信秦钰所言。”
“如今的情况,当是公主找到了证人,证人答应会在大殿之上指认犯罪之人,而在指认之际,证人反口,自尽而亡,而大殿之上出头之人,已经没有回转的余地了。”秦钰再度叩首,“秦钰可让许小世子全身而退,以展钰之诚意。”
“如此,那你便去吧。”月色被云朵遮挡,微弱的月光打在陈如意的下巴上,她的表情晦暗不明,不知在想些什么。
秦钰得到陈如意的允诺,连忙动身而行,行至大殿之时许去浊正好跪在大殿之上,上书许皇后贤德往事。
看来还未指认出刘夫人,一切都还有机会!
秦钰冲至许去浊身旁,高声喊道,“陛下,关中大旱有策!”
兴致缺缺的皇帝一听关中之事,立即命秦钰将关中之策一五一十讲来,全然不顾跪在秦钰身旁的许去浊,许去浊怒目而视秦钰,却不敢再有动作。
直至月挂柳梢,秦钰才将清明渠之策讲述完毕,末了,他说,“此乃我兄长秦恒之策,钰见之大惊,乃上报陛下,兄长恐策之不善,不敢上达天听,钰却觉此计大妙,若有不妥,钰甘受一切责罚!”
殿上的史官闻其言语,酒至兴起,已然挥笔而作秦恒之传,秦氏长子恒书长平一赋,引得长平纸贵,修关中清明一渠,可与战功卓绝的东平侯世子许去浊并称,陈国双珠。
0 4
关中献计后,秦恒大热,连带着秦钰也沾了些许光彩。
在接连三日被宫中贵人宴请之后,秦钰接到了东平侯世子的邀帖,只邀他一人,在远郊湖心兰亭处。
秦钰抵达之时,陈如意端坐上位,显然等候他多时。
“拜见淑宁长公主,公主万福。”秦钰行大礼,三跪九叩。
许去浊连忙把他扶起,邀他入座,“去浊回去之后,才明白秦兄当时之意,还望秦兄不要计较当时去浊无礼。”
秦钰与许去浊客套一番之后,许去浊便开口问秦钰之策。
秦钰朝陈如意拱手一拜,“公主,证人反水,只怕其身后有人,如今只怕公主之伪装,公主之目的,已然在那人掌握之中。”
“应该是太子吧。”陈如意沉思半刻,语气似不屑般道,“刘姮那妇人,只会些内宫阴私,手哪里伸得了那么长。”
“当务之急,公主应当快刀斩乱麻,给太子最重一击,不给太子喘息的机会,公主便是安全的。”
许去浊连忙道,“如今线索已断,借皇后姑母之事,无凭无据,无法动摇太子。”
“当年的卷轴还在吗?”秦钰立刻问。
许去浊连忙把许皇后被害当年所有人事变动的卷轴给秦钰呈上。
秦钰只翻片刻,便将一处人名画出,“此人有异。”
“怎么会?皇后姑母被诬害巫蛊太子一事,怎么会与御膳房一仆妇有关?”许去浊有些不可置信。
“宫中势力交错复杂,世子与公主位居高位,受陛下喜爱,自然不了解御膳房在宫中的地位,宫膳皆从御膳房而出,谁与御膳房交好,谁的吃食便好,换而言之,御膳房连接宫中各司。”秦钰顿了顿,继续道,“巫蛊娃娃由皇后特供的天织锦所制,陛下审问了整个尚衣坊,他们都说天织锦只有皇后宫中领过,再无旁人动用。”
“你的意思是,尚衣坊是无辜的?动手的人便是这御膳房的仆妇?”
秦钰点头,“该仆妇的户籍在此,她的夫君子嗣皆死在关中旱灾中,唯一的依靠便是其一远房侄子,如此境地,为何会告老离宫?”
着实太过反常了些。
陈如意显然已全信了秦钰,她看向许去浊,“动用我的暗卫和许家所有人手,我要这仆妇,立即出现在我面前!”
许去浊的动作很快,不过三日,那膳房仆妇便被逮捕连夜入了长平,跪在了陈如意面前,长长的证词摆在陈如意面前,仔仔细细地讲明了东宫如何与刘夫人合谋,诬陷许皇后巫蛊太子,令许皇后自杀的往事。
可是没有半点证据。
仆妇所讲的每一处能成为证据的物件,都被销毁了,一御膳房仆妇之言怎能扳倒国之储君,帝之夫人呢?
唯一能相信的人的证词,那刘夫人曾经的贴身奴仆,已经自尽而死了。
陈如意从证词中抬头,眼眶发红,她以纨绔伪装,汲汲营营半生,拨开云雾寻得的真相,却无法证明它,无法让罪人罪有应得,还要看着他们言笑晏晏,平步青云。
怎么可以啊!
陈如意抓着证词,无助地颤抖。
秦钰站在她的面前,她抚抚她的脸,想将她揽入怀中,告訴她莫要难过了,可是他的手只轻轻的抬起,却又落了下来。
他蹲在陈如意的面前,轻声道,“公主莫慌,咱们没有证据,他们肯定有,只要我们用这妇人放出风声,并营造出要与刘夫人合作,帮二皇子夺嫡的局面,不等我们动手,太子便先会用这件事,咬死刘夫人。”
真不愧是秦钰啊。
如此计谋,着实不愧坊间传言。
“那你想要什么呢?”陈如意喃喃道。
你又为何帮我呢?
“公主,若没有秦钰献计,您会为了皇后,与他们玉石俱焚吗?”秦钰没有回答陈如意,却抛出了另外一个问题。
应该是会的吧。
陈如意毫不掩饰地点头了。
秦钰笑了,笑得毫不意外,他说,“在下所谋,不过是秦氏的百年荣华罢了,我欲兄长秦恒,尚公主为妻!”
陈如意看着秦钰的侧脸有些怔愣,似乎一切本不该这样,似乎一切又该这样,她不知所措,仓皇应下。
看着秦钰离开的朗朗背影,似乎有什么不见了。
就像冬雪融化在春日,夏蝉沉眠在秋夜,暮秋的叶子纷纷落下,逝去得自然而然,却不知来年是否还会归来。
05
陈如意求取了她与秦恒成婚的旨意,秦钰也代表秦氏与二皇子接触,正当太子以为陈如意与刘姮携手欲对付他之时,秦钰带着那膳房的仆妇踏入御殿,矛头所指,却是刘姮。
太子大喜,亲自来殿前作证刘姮陷害许皇后一事,刘姮不忿反咬太子,拿出了多年来双方的密信,成功咬死太子。
梗在陈如意心头十二年的巫蛊之案就此终结,太子被废,刘姮被赐死。
许氏也不在拘泥于此事,推了世子去浊亲自督办关中清明渠,公主随行,秦钰正式入了官场,用他一双手搅弄朝堂风云。
似乎一切都很平静,直到焦急的士兵八百里快马冲破长平城门,跌倒在皇城前,口中凄厉地大喊,关中地动。
秦钰手中的画笔掉了,将画中姑娘的鬓角染污,他喃喃自语,“怎么会,怎么会早了那么多时日呢……”
言罢,他冲出房门,正巧遇见准备与他商量正事的秦恒,他抓住秦恒立即说道,“禀报陛下!莫要顾忌关中粮仓,所有百姓必须迁出关内!”
“如今只是关中地动,紧接着便是关西,关西地动,清明渠河道必被震裂,大水淹没关中,哀鸿遍野!”
秦钰不待秦恒问他缘由,跨马冲出了长平城门,疾行至关中平荣府时,许去浊正在率领百姓转移粮仓。
如今清明渠刚刚建成,关中正是丰收的一年,产的粮食可保整个陈国的百姓温饱,无论是谁都舍不得这些食粮。
但必须舍得!
秦钰立即找到许去浊,跟他讲述了关中与关西的关系,许去浊大惊,立刻下令弃粮,所有百姓撤出关内。
传令小厮刚走,梁上的燕巢忽的掉在地上,紧接着整个大地开始震动,关中再一次地动了!
许去浊立即部署所有人下去避难,说到一半,他脸色忽变,“不好!阿姐在永兴粮仓!”
他话还未落,秦钰便冲了出去,扬起一道烟尘。
关中第二次地动之时,陈如意正在永兴地窖内清点粮食,地窖内的震动比地上更为强烈,她根本站不稳当,伴随着地窖上方的一丝碎裂之声,她头顶一块大石落下。
她以为她这辈子大约便是如此了吧。
可是忽的有人抱住了她,将她死死护住,他们的四周是一片昏暗,地窖塌了,石块碎裂,压了他们一身。
陈如意碰了碰那人的后背,摸到了满手黏腻的血迹,“你是?”
那人没有回答,只闷哼一声。
“秦钰吗?”陈如意听出了他的声音,又问道,
可秦钰没有回答,他的头埋在陈如意的肩上,呼吸渐渐减弱。
“秦钰,别睡!”陈如意感受到了他的状况,一巴掌扇在他的脸上,“别睡,睡了你就醒不过来了!”
“嗯、”秦钰淡淡地答应道,眼皮渐渐耷拉下去。
“秦钰!”陈如意拍了拍秦钰的脸,“别睡!我跟你讲个故事吧。”
“嗯嗯。”秦钰又答应一声,然后勉强撑起了眼皮。
陈如意渐渐开口,“太子是父皇元后所生,可惜元后生太子时难产,伤了身体,没多久就病逝了。后来父皇娶了许家待嫁的大姑娘,那就是我娘。”
“我娘入宫二年时生下了我,我是陈国宫中的嫡长公主,一出生便赐号淑宁,一时之间风光无限。我三岁时,母后又怀孕了,太医诊出是个男孩,父皇很开心,珠宝补品成箱成箱往凤池宫搬。”
“有一日年幼的二皇子在凤池宫嬉戏,挖出了皇后所用天织锦制成的娃娃。然后一切都变了,所有证据表明母后巫蛊太子,欲谋嫡位。”
“父皇盛怒之时推了一把母后,母后的肚子撞在桌角,孩子没了,我去悄悄看了一眼,弟弟很漂亮,如果能在母后肚子里面多待两个月,一定能活下来吧,可惜他没有。”
如意气急,捡起湖中的石子便向少年掷去,少了凤池宫。夫君没了,孩子没了,权位也没了,母后从此疯了。”
“整个凤池宫的人跑的跑,散的散,到最后好像就剩了我与母后。”
“疯了的母后对我并不好,她会歇斯底里地对我砸东西,砸得我满身满身的淤青,她会将滚烫的粥倒在我的身上,我的脚上现在还有一道烫伤的疤痕未能消掉,但我都能忍。”
“我只有这个母亲了啊!”
陈如意淡淡地说道,“可惜,有一天我起床,母后吊在了凤池宫的房梁上,自尽了。”
“你……别难过……”秦钰伸手,擦去陈如意眼角的泪光,“我小时候过的也不好,我是一个庶子,我父亲的庶子有很多,有时候我想,他甚至都不知道我叫什么名字,他从没有叫过我的名字,一直都是唤我小七,因为我在家行七。”
“我的母亲是江明一商户家的女儿,他们嘲笑我是贱商之子。母亲对我也不好,在我七岁之前,我经常会身体不适,常常她给我喂了一碗汤,我便上吐下泻虚弱不止,我知道为什么。”秦钰顿了顿,接着说道,“孩子不适了,才有借口请侯爷来。”
“幸而七岁以后,爹觉得男孩子太娇贵了不好,再也没来过,我才渐渐摆脱这种噩梦。”
陈如意拍了拍秦钰的肩,“我真该早一点认识你,与你合作,你送我大仇得报,我送你平步青云。”
“那可不一定。”秦钰叹息,“若重来一世,公主遇见我,我若不向公主表明诚意,公主怕是不会用我。”
陈如意想了想,说道,“也是,我会假意接近你,然后摸清你的虚实。”
“你会斜卧在花枝上,放荡不羁地说你欢喜我。你会在大殿上求陛下赐婚你我,以打断许去浊指认却无证人的窘况。”
陈如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你的话的确太过大逆不道,却的确是我会做的出来的事情,求嫁给俊秀侯府庶子,坐实我纨绔之名,又可以通过你,接近秦侯背后的太子。如果我再做的绝一点,我还会求父皇让你干政,表面上是我心疼夫君非得为你争的,实际上你便是我探听朝堂的一只耳朵。”
“然后你不会爱我。”秦钰笑着说道,在寂静的黑夜里面,掩藏掉他所有的眼泪。
陈如意点头,“是啊,我不会爱你。”
不知过了多久,天光乍现,地窖上有人声响动,随后,压在他们身后的大石被缓缓升起,秦钰被医官扶起诊断,慌张的许去浊一把抱住如意,眼泪鼻涕蹭了如意一身。
正当秦钰被担架抬起准备送往医馆之时,陈如意忽的叫住了他,“秦钰!我很欣赏你,我会遵守和你的承诺,保你秦家百年荣华。”
后来,关中百姓迅速迁出关内,大水淹没关中,关中暮秋的叶子落了,然后再也没有回来。
0 6
皇帝嫁女,秦侯娶媳,长长的红妆铺了十里,新嫁娘的鸾轿旁,欢喜嬷嬷撒了老多的红纸,红纸里面包着铜钱白糖,引得众人相拥。
有孩童蹲在地下,捡起被人群踩碎的糖果细细舔着,他忽的抬头,不仅有些疑惑,“为何新郎官还哭了呢?”
有人回頭告诉他,“那不是新郎官,是新郎官的弟弟。”
“那为何他哭了呢?”
没人再回答这孩童,他们随着鸾轿拥向公主府门口,只留孩子一人在原地舔舐糖果。
太真十八年八月初七,秦侯长子恒尚公主淑宁,同年,其弟钰入翰林,上书治国十八策,三年登丞相位,革察举,立科举,设御史,清奸佞,是以与其兄并称为“二秦”,二秦又与许去浊并称为“陈国三柱”。
建安七年十月十六日夜,操劳过度的秦丞相倒在书案之上,他的眼睛定定地望着窗外的落叶,眼里似乎有泪落下。
如意啊,希望我们这一世,都如意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