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里西瑛 《懒云窝》 及和曲中的隐逸思想

2021-05-31 22:20龙灿宇
文教资料 2021年3期

龙灿宇

摘   要: 本文一方面结合相关资料进行考辨,指出当前被学界公认的西瑛《懒云窝》三首实际上只有一首,另一方面对《懒云窝》及其和曲中的隐逸思想进行分类和探因研究,认为导致以《懒云窝》为代表的元人隐逸思想形成的根源在于复杂险恶的政治环境及中国传统的儒道佛思想。

关键词: 阿里西瑛   《懒云窝》   和曲   作品考辨   隐逸思想

一、《懒云窝》三首考辨

阿里西瑛,元代中后期散曲家,西域人,具体生卒年不详,有小令【双调·凉亭乐】《叹世》及【(双调·殿前欢】《懒云窝》传世。“懒云窝”是阿里西瑛在杭州的寓所名,清代厉鹗刻本《乔梦符小令》中的《殿前欢》后序云:“西瑛善吹筚篥,所居懒云窝在吴城东北隅,去天如禅师惟则狮子林半里许,天如作《筚篥引》赠之。”西瑛以“懒云窝”为题自述心志,得到当时一众文人名士的唱和,分别为:贯云石一首、乔吉六首、吴西逸六首、卫立中一首、杨朝英五首,和曲共计十九首。以上作品均以叹世归隐为主旨,是隐逸思想在元散曲中的一重缩影。但在被学界列为西瑛之作的《懒云窝》三首中,不但有两首文字大体相同次序颠倒,而且有一首与乔吉的和曲其五完全一致,因此,在展开具体的研究之前有必要先对西瑛的三首《懒云窝》散曲进行考辨。

经笔者梳理发现,最早收录西瑛《懒云窝》的是元人第一部散曲选集《阳春白雪》,由本文研究对象之一、同为《懒云窝》唱和者的杨朝英约于元泰定元年(1324)左右编选,共两首:

懒云窝,醒时诗酒醉时歌。瑶琴不理抛书卧,尽自磨陀。想人生待则么?富贵比花开落,日月似撺梭过。呵呵笑我,我笑呵呵。(以下简称为“《阳》本其一”)

懒云窝,客至待如何?懒云窝里和衣卧,尽自婆娑。贵比我高些个,富比我忪些个。呵呵笑我,我笑呵呵。(以下简称为“《阳》本其二”)

但在二十七年之后,即元至正十一年(1351),杨朝英刊刻的另一部选集《朝野新声太平乐府》中,却将上述《阳》本其二署名为本文的另一研究对象乔吉,其中收录的西瑛《懒云窝》一首为:

懒云窝,醒时诗酒醉时歌。瑶琴不理抛书卧,无梦南柯。得清闲尽快活。日月似撺梭过,富贵比花开落。青春去也,不乐如何。(以下简称“《太平》本”)

可见,西瑛的《懒云窝》存在两个问题:一是“《阳》本其二”的作者到底是西瑛还是乔吉;二是“《阳》本其一”和“《太平》本”除部分文字次序颠倒外,其余完全相同,二者是否实为一作。可惜学界并未对此进行考辨,虽然在元代之后,有明人蒋一葵的《尧山堂外纪》、清人厉鹗刻《乔梦符小令》收录“《太平》本”,均署名阿里西瑛,在《尧山堂外纪》、明人李开先的《乔梦符小令》、清人厉鹗刻《乔梦符小令》中都将“《阳》本其二”归为乔吉之作,隋树森先生编《全元散曲》時曾在校记中指出以上问题,但有关研究论文、著作仍然把这三首作品归入西瑛名下[1](423)[2]。其实,杨朝英和西瑛的生活年代相同又有酬唱往来,由杨编选的作品应当是最可信的。因此,要解决以上问题,只需弄清楚为何同出于一人之手的两部选集会出现如此明显的分歧。

据当前学者们对杨朝英的散曲选集、曲学观及他与周德清交集的研究,杨编选《阳春白雪》之后,周德清曾批评其选曲标准过于宽松,并嘲笑杨作曲时混淆开口韵和闭口韵是“大可笑焉”[3],杨对此做何反应虽至今无据可查,但杨后来编选《太平乐府》时,却主动删除了被格律派批评的曲作[4],可见他是作了进一步的改进和完善的。这份完善的工作当然不仅局限于选曲,还应当包括所选作品归属的辨析。换言之,若杨发现之前自己在《阳春白雪》中收录的西瑛《懒云窝》曲有误,在编选《太平乐府》时予以修正,则是完全有可能的。基于以上分析,本文认为,“《阳》本其二”的作者应据《太平乐府》所载,实为乔吉;“《阳》本其一”和“《太平》本”实为同一篇作品,或是在流传过程中出现讹误,故当编者再次编选时便作出了修订。下文关于西瑛《懒云窝》及其和曲的隐逸思想研究便是以此为根据展开的。

二、隐逸思想之分类

关于“隐”,蒋星煜先生认为:“士不见于世,所以称‘隐士”[5](1);“逸”,又如郑玄笺注《诗经》时说的“逸,逸豫也”[6],有安乐逸豫之意。元朝盛行隐逸之风,《元史·隐逸传》中说:“元之隐士亦多矣。”[7](4473)除了在仕言隐的虞集、杨载等外,还有众多文人在作品中表达对隐逸生活的向往。但正如历史上一贯就有终南捷径式的隐逸一样,不同人向往隐逸的动机、对待隐逸的态度各不相同。本文对阿里西瑛的《懒云窝》及其和曲中的隐逸思想进行大致的区分,具体有三类:避祸型、傲视型、自适型。

(一)避祸型隐逸思想

在本文的研究对象中,乔吉、杨朝英、吴西逸三人的曲作在不同程度上流露避祸式隐逸观念,试分论之:

乔吉作【双调·殿前欢】《里西瑛号懒云窝自叙有作奉和》六首,反复抒发他对俗世的厌倦和对隐居生活的喜爱,但他的吟唱是愤激的、有火气的,如其六所言:“苍天负我,我负苍天。”他对现实不满,却又无力回天,只得感叹“槐根梦觉兴亡破,依旧南柯”(其二),不论经历多少兴亡变迁,世人们—或许也包括乔吉自己——仍做着南柯美梦。于是,他认为将自己从世俗中抽离,远离风波、不争荣辱才是唯一的出路:“疏慵在我,奔竞从他”(其三),“懒云窝里避风波,无荣无辱无灾祸”(其四)。乔吉的避祸型隐逸思想发展到极致就是“休听宁戚歌,学会陈抟卧,不管伯夷饿”(其二),从曲意看,他不仅无心仕进,只愿仿效著名道士陈抟隐于名山,而且就连中国古人向来推崇的以伯夷、叔齐为代表的爱国忠君之节操也不屑一顾,这种疏狂固然是作者刻意悖逆与颠覆的结果,但悖逆与颠覆又何尝不是源自他对现实的愤怒?实质只是他无可奈何的逃离罢了。

如果说乔吉这几支曲子展现的是他愤世—避世的心路历程的话,那么,在杨朝英、吴西逸的曲作中有更浓厚的看破世事——保生全身的道家色彩。例如,杨朝英感慨人生有限,与其争名夺利,倒不如隐逸山林,与野叟同乐:“富和贵争甚么?自有闲功课,共野叟闲吟和。”(其一)不妨“乐天知命随缘过”(其二)、“安贫守己窝中坐”,反而能够“到大来无灾祸”(其四)。

吴西逸不但直接抒发了对世事的顿悟:“鸟倦飞知返”(其四)、“生平傲杀繁华梦,已悟真空”(其五)、“梦已随蝴蝶化”(其六),以及对隐逸生活的喜爱:“林泉爱我,我爱林泉”(其二)、“溪山恋我,我恋溪山”(其四),而且表达了“劫”后余生的庆幸:“风波远我,我远风波”(其一)、“风涛险我,我险风涛”(其三),为自己终于能离开险恶的名利场欣喜。

(二)傲世型隐逸思想

隐者“傲世”之“傲”并非自高自大的轻慢,而是一份傲然自得的情怀,如同陶渊明“倚南窗以寄傲”[8]、《晋书·夏统传》中“放傲逸之情”[9]、元末隐士刘彦方所言“若吾乡子陵先生,凌轹万乘,傲睨乾坤,清节遗风,照耀古今”[10](240)中的“傲”一样,指傲视世间一切事物态度,以及由此实现的无所而不适之逸豫安乐。

贯云石的《和阿里西瑛懒云窝》就流露出这种笑傲乾坤的洒脱与自适:

懒云窝,阳台谁与送巫娥?蟾光一任来穿破,遁迹由他。蔽一天星斗多,分半榻蒲团坐。尽万里鹏程挫,向烟霞笑傲,任世事蹉跎。

作者在经历“尽万里鹏程挫”的失望和愤懑之后,选择“向烟霞笑傲,任世事蹉跎”的生活态度,于他而言,一切都是无可、亦无不可的,“一任”“由他”“任世事”等词反复体现他任由外物变化,而“我”自一笑而过的逍遥自在。“向烟霞”一句尤其酣畅淋漓,不同于乔吉的愤激,他已经超越了世俗的牵绊,却又无半分矫揉造作。

贯氏还有其他散曲,如【双调·清江引】其一:“弃微名去来心快哉,一笑白云外。”【双调·清江引】《惜别·其五》:“富贵在于天,生死由乎命,且开怀与知音谈笑饮。”情感内核都与其《懒云窝》和曲一致,表现了他的傲世型隐逸思想。

(三)自适型隐逸思想

“隐逸”虽为一词,但二者相关又相区别,“隐”表现外在行为举止,“逸”更侧重内在精神状态,换言之,如果没有得到真正的逸豫安乐,隐逸行为在很大程度上就失去了价值和意义。从阿里西瑛、卫立中的《懒云窝》散曲中,我们感受到的恰是自适型隐逸者全身心的平静与放松和一任本真的怡然自得。

西瑛的《懒云窝》勾勒出一幅清闲自在、无忧无虑的隐逸生活图。只因青春短促而富贵名利如花开花谢,倒不如“得清闲尽快活”,因此他远离官场,寄情诗酒,“醒时诗酒醉时歌”。另外,值得玩味的是作者对南柯一梦典故的运用,与乔吉的“槐根梦觉兴亡破,依旧南柯”(其二)、吴西逸的“半间茅屋容高卧,往事南柯”(其一)相比,乔吉既有讥嘲世人争名逐利,又觉无奈,吴西逸用此典有不堪回首之感慨唏嘘,西瑛的“无梦南柯”却突出了他放下名利的态度,以及对身心自由、了无挂碍的人生状态的追求。

卫立中的《懒云窝》和曲也充分表现了作者对隐逸生活的喜爱。友人造访,他说:“客来时伴我闲些个。”与乔吉“云窝客至欲如何”(其五)的消极不同,他随缘自适:“醒时节披衣坐,醉后也和衣卧,兴来时玉箫绿绮,问甚么天籁云和。”正如他存世的另一支散曲【双调·殿前欢】“碧云深”中所说的:“云心无我,云我无心。”他与陶渊明笔下“无心以出岫”的云一样,无我、无私,无意为乐却自然成趣,他的快乐是发自本心的。

三、隐逸思想之探因

这六位作者在吟咏同一题材“懒云窝”时表现出的隐逸思想各有千秋,这在元人散曲中并不少见。避祸型隐逸思想还有如不忽木:“宁可身卧糟丘,赛强如命悬君手。”(【仙吕·点绛唇】《辞朝》)马致远:“远红尘千丈波,倒大来闲快活。”(【南吕·四块玉】《叹世》)有傲世型隐逸思想的体现,如卢挚:“邯郸道,不再游,豪气傲王侯。”(【商调·梧叶儿】)王德信:“放形骸任自由,把尘缘一笔勾,再休提名利友。”(【商调·集贤宾】《退隐》)也有自适型隐逸思想的表现,如关汉卿:“他出一对鸡,我出一个鹅,闲快活。”(【南吕·四块玉】《闲适》)王季思先生等人在《元散曲选注·前言》说:“反映在散曲里最突出的一类题材,是叹世和归隐。打开《全元散曲》,这类作品触目皆是,重要的作家几乎没有一个没写过它的。”[11]这些作品在元代大量出现,原因值得重视,笔者拟结合本文的研究对象《懒云窝》及其和曲,对元散曲隐逸思想的成因作探讨。

(一)政治环境因

在学界以往的研究中,一般将元散曲隐逸思想形成的社会背景归结为元代人分四等及科举废立无常[12]等。这一说法实有以偏概全的嫌疑,如以上六位曲家中的阿里西瑛、贯云石并非地位低下、无法入仕之人,西瑛是西域人,属于元代的第二等人色目人,其父阿里耀卿官至学士;贯云石的家室、官职较西瑛更高显,祖父阿里海牙是拥立元世祖忽必烈、立下赫赫战功的名将,封楚国公,贯云石袭祖上爵位,后又官拜翰林学士,奉命修撰国史,一时间名动京师。此外,还有像上文提到的蒙古族散曲作者不忽木等人,都是官高位显却仍流露出鲜明的归隐思想的例子,故若单纯以社会地位低下,仕进无门作为元散曲隐逸思想的根源是不全面的。结合上述《懒云窝》曲来看,各位曲家对险恶官場的厌恶、对世人争名夺利行为的鄙视、对无常人生的慨叹,却是随处可见。更全面的说法应该是:专制统治的腐败、官场的尔虞我诈、政治斗争的残酷及少数民族入主中原后带来的一系列吏治的变化等多方面因素的综合,才是导致元曲叹世归隐思想形成的主要政治环境因。

(二)思想文化因

复杂险恶的政治环境是中国封建社会之共性,是促成隐逸文学的客观因素之一,但不是全部。法国学者丹纳说:“要了解一件艺术品,一个艺术家,一群艺术家,必须正确地设想他们所属时代的精神和风俗概况。这是艺术品最后的解释,也是决定一切的基本原因。”[13](43)在中国传承已久的儒、释、道各家文化思想也对元代文人们产生了广泛且深刻的影响。佛家追求空明澄澈的修行境界,道家讲究道法自然、清静无为,与隐逸思想本就有很多相通之处,儒家思想虽有主张入世的一面,但也不绝对排斥归隐,像“道不行,乘桴浮于海”[14](43)“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15](333)等观念就流露以保生全身为目的的隐逸思想。

在本文讨论的六位曲家中,贯云石、西瑛与高僧惟则过从甚密,惟则还曾为善吹筚篥的西瑛作《筚篥引》,《元诗选》录有此诗,诗中有云:“声闻相触妄悟生,闻尽声亡情自释。公归宴坐懒云窝,心空自有真消息。”[16]这种“情自释”“心空”的体验与西瑛《懒云窝》曲中了无挂碍的豁达疏狂一脉相承。据《元史》等资料记载,贯云石还兼通儒道思想,曾拜大儒姚燧为师,辞官后隐居杭州,过着半为道士、半为隐士的生活,还自号“疏仙”“芦花道人”以示其志,这些既是道家文化基因的沉淀,也是他笑傲凡俗的隐逸精神的升华。在另外几人的生平资料中均可看到类似的情况,乔吉号惺惺道人,杨朝英曾官至郡守、郎中,中年后归隐,卫立中终身未仕。在他们的和曲中,众多隐逸意象都与儒道人物或文化有关,如先仕后隐的张翰、陶渊明、伯夷、叔齐等,逍遥自适的庄子、陈抟、吕洞宾等,再如佛道修行的打坐、炼丹,以及庄周梦蝶、南柯一梦等道家典故的运用,都说明儒释道等传统的中国文化思想对隐逸思想的形成有显著影响。

四、结语

文学作品中的隐逸思想与中国古代的政治环境、传统儒道佛文化有关,但由于创作个体在自身经历、思想认知等方面的不同,不可避免地存在差异。在崇尚隐逸的元代,西瑛等人从不同角度、不同程度阐发的隐逸思想,既是时代政治环境的产物,又是传统文化思想的体现。它们不仅是个体隐逸倾向的流露,还代表有元一代文士们叹世归隐的心声,这才是阿里西瑛《懒云窝》及其和曲的价值之所在。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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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李昱,吕彩霞.归隐中的人格精神——对元散曲隐逸意识的解读[J].江西社会科学,2006(12).

[13]丹纳.艺术哲学[M].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2017.

[14]杨伯峻,译注.论语·公冶长篇第五[Z].北京:中华书局,1982.

[15]朱熹.四书集注:孟子·尽心章句上[M].南京:凤凰出版社,2008.

[16]顾嗣立.元诗选[M].北京:中华书局,1987.

项目基金:本论文为广东外语外贸大学南国商学院第二批校级科研创新团队“中国传统文化与古代文学科研团队”项目阶段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