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七片雪

姜桦

1

小雪之日，一场

多年不见的漫天漫地的大雪

一群喜鹊，叫醒了人间

是将白云的天空铺开，还是

将大地上的秘密遮盖？

只因为你站在窗前

说一句：“哦，你看，下雪了——”

头顶的天空就调整了角度

一场大雪，从天而降

2

雪，下着，下着，纷纷扬扬

一场大雪，从下午一直下到子夜

雪，一场下了整整大半夜的雪

是我红着脸一下子扑倒你的跟前

又像你藏在梦中的故乡——

不经常提起，又一直不曾离开

3

音乐，猛烈击打快速闪过的车窗

用一句句诗歌带走人类共同的苦难

一场由你亲手布置的旷无边际的雪

就这样，下着，下着，连着

夜与昼、爱和恨、生与死

这天空和大地、脚下和远方——

4

傍晚，我坐在庭院里，劈木柴

你坐在我的身边，读诗

狭窄的小巷灌满了穿堂风

赶在一场大雪之前，我在劈木柴

天越来越低，云越积越厚

一把木屑塞进我的喉咙

你，坐在一旁，读诗

5

必须在天黑以后，寄出这封信

必须在黎明前，交出全部的诺言

一场大雪，飘飘洒洒、铺天盖地

无数人，拥挤在一条潮湿温情的道路上

秋天未及说出的，冬天，必须给出答案

6

我知道故乡的雪是下不完的

几十年，我很少看见有人扫雪

头顶的雪花一片一片飘落、堆积

深夜时分，即便深一脚浅一脚

凭着风雪的方向，我依旧

能找到那一条回家的路

7

有什么比一场粗犷的北风

让漫天大雪分布得更加均匀

从高悬的河坡，到低矮的屋檐

穿过一堆纵横交错的破碎瓦砾

深夜，一个人提着六角形的灯笼

8

一步一步，走在回家的路上

身边的雪，已没办法下得更白

古老的村庄几十年不曾被修改

一年一年，远行人，他们回来

每一次，都迎着同一场大雪

9

雪是天下最有方向感的事物

一片片飘向大地，任何时候

雪落下的位置，都朝着北方

一年一场，那雪已堆到了我的脖颈

在一场场的大雪中，轻轻转身，离开

永远都拎不走的行李，那是——故乡

10

掐指算算，写诗，已经三十多年

故乡的雪，也被我写了三十多年

大雪染白衣袖和领口，鬓边的头发

我却无法将任何一场雪写薄，写旧

11

写完这首诗，天就快亮了

写完这个句子，不紧不慢的雪

也正好——停了下来

又是一年啊！打开通讯录

将一些从不联系的名字悄悄删除

从几个热闹的小群里不声不响地退出

我，仅仅需要保留下一场大雪

12

如果说我喜爱过某个冬天

一定是因为某一场雪

一场雪，从下午落到半夜

清晨起来，它，还在下

如果说我喜欢过某一场雪

一定因为那雪中的背影

那一个让人恍惚的背影

那被雪水清洗过的眼睛

13

雪落花开。细致，却会颤动

那被你的眼神悄悄拨动的弦

夜晚的雪停下来。千里之外

一朵梅花下面，鱼在说话。

14

一片雪，从计划，到形成

到飘落、到最后的不见踪影

再远，远不过一垄麦地

再长，长不过一声乡音

15

雪花在飘落，它透明

一直穿透了整片蓝天

它飘落，扶正了风向

偏偏晃歪了一面镜子

那镜中洗漱的人、他的新的想法

雪的出现，仅仅为了说出：尘埃

16

雪花有自己的小名

在風中，在屋檐下，在老家灶台的拐角

只要你轻轻喊一声

“哎，麦子——！”

它必然猛地转过身来

童年在逝去。飘舞的雪花

会将你带回远在天边的故乡

17

跟随一个人钻进山洞

雪花，是一盏刚刚点亮的

能够准确说出你命运的灯

跟随一阵风踏上旅途

一张白雪的车票，直接

将你送往那童年和故乡

18

“我是姓雪人家的穷孩子！”

多年前的冬天，六岁的儿子

随口说出的一句话，无意之间

泄漏了一枚雪花的身世

多年后，跪在故乡新翻的泥土上

看见父亲为祖父的棺木封钉

北风中，一枚枚雪花被打进去

空空的回声，瞬间带走了我们

19

写雪，无非是写鸟和童趣

写那落下又飞起来的笑声

写雪，无非是写白和干净

那无意间掩盖的罪孽和丑恶

地上长满迎春花和常春藤

大雪之夜，神以无声的发问

训练大地的沉默！

20

被怀疑，被否定，被掩埋

一个村妇在树影底下铲着泥土

我在一张白纸上画出一条河流

雪的态度是肯定的

将一片大地覆盖

首先要剔除人间的肮脏之物

21

雪花落下来，又被轻轻捉回去

巨大的香橼树！

我写了一辈子的雪

最后才听清，和那些喜鹊一样

每一朵雪花，都爱唱小情歌

22

一生经历过三场大雪

一场落满大海，一场堆成高原

一场，安静地停在故乡

如今，前面两场都已不见踪影

只有这最后一场，跟随我多年

23

比大地更高的庄稼站在路上

雪，比一小块泥土，更低

人生的第一场雪，让我记住你

一个叫做“姜塘”的小地方

24

雪是雨水凝成的

却不会被水溺死

路过一座拱桥，走过一道斜坡

一群漆黑的乌鸦，再聪明

它们也读不了我的白雪之诗

25

在我爱过的人当中

确实有过叫雪的女子

我从不轻易叫出她的名字

可只要我一想起她

这漫天的大雪就停了

花朵就在田埂上铺满一地

26

白雪之美不可言说

我只能静静地看着这一片白

曲桥、栈道、木屋、柴扉、翠竹

贴着湖面，一只野鸭带走了白浪

寂寞的水面生着青烟

27

一场大雪铺开这白银之毯

将那破碎的欢乐逐一收殓

内心的爱情也被彻底掩埋

用干净的手指在雪地上写字

字写到哪里，雪就停到哪里

雪早已撤走，我的歌声还未抵达

28

大雪掩埋了树枝和道路

两只马蹄铁，轻松打进

即将腐烂的生活

冷风吹雪，从一片月光开始

这跟了我大半辈子的月光

我汗水里的盐，哪里

轻易就会被你搬走

29

大雪随意飘落，一生

能记住的，只有三场

一场，遮住故乡的麦田

一场，埋掉亲人的墓碑

一场，用手指写下过你的名字

30

雪原本就是用来填补这黑暗的

当夜晚来临，这天上、这人间

雪花一片片掩盖这世界的真相

你由不得脱口而出——

啊，这雪！是多么地白！

31

坐在窗台上看雪

一边，数着一片片雪花

数着一个个从大路上匆忙跑过的人

他们追逐的，是否是同一个春天？

雪从来都不会遗忘掉一个人

也不会为某个人特意停在半空

之所以朝那更明亮的地方走

是怕我用尽短暂的一生

不能将雪花一片片数完

32

不能确定，这些雪花是不是冬天的供词

能不能和我一样，从凌晨一直睡过上午

窗台上的那枝梅花，是我

昨晚刚从楼下摘回来的

枝头，还留着今年的第一场雪

一场小小的绵薄的雪，正好接住春天

接住那些落向大地的调皮的星星

33

这辈子，我曾遭遇过多少次雪？

在滩涂，在童年的乡村

在海边农场，在某个城市的小桥旁

夜行车，一路向北。沿途的树叶

全都凋落了。河边堆着新土

一块石头，压着今夜的风声

34

夜晚摇曳的路灯下

那消失的时光、那些人

许多年过去，我仍旧爱着你们

仅仅，因为你们的名字都带着一个雪字？

每一堆雪里，都埋着

一份寂寞和忧伤？

35 

下雪了！下雪了——

不知道你那里的雪下大了沒有？

我这里的雪，下起来了

路灯下，我看不出雪的厚薄

只感觉，你带来的今年的第一场雪

刚够我铺一条通往故乡的小路

36

现在，我独自一人走在路上

天空中依旧是雪花纷飞

可飘着飘着突然没有了

这是否预示着我的爱情

注定就像这一朵朵雪花

看得见接得着，却把握不住

即便，一场过后，还有一场

37

俯瞰大地苍茫——

雪，一片一片落下来

覆盖着大地上所有的事物

世界就这样白皑皑的一片

很快，这白皑皑的雪

又被收了起来

除了大地，那干净的白雪

它真是看不起这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