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家如
摘 要: 本文从认知语言学的角度,分析了仙鹤和乌鸦在唐诗中具有代表性的意象,比较了它们的差别。这些差异与文化背景有关,也与诗人的思想有关。
关键词: 认知语言学 唐诗 意象
一、认知語言学与认知诗学
认知语言学强调认知能力与经验在语言使用和理解中极富影响,认为语言是在生理基础、社会文化、客观环境与认知能力交互作用下的产物。认知语言学理论一方面研究语言的发展规律,另一方面从语言现象中说明认识的历程与能力(赵艳芳,2001)。此外,认知语言学还遵从体验哲学思维,以体验和认知为基本出发点,以意义研究和概念结构为核心,努力寻求现实语言背后的认知方式,并通过知识结构和认知方式等对语言作统一解释,使概念与认知之间产生理据性。
基本上,上述同样的方法被用于分析、研究文学文本,就是现在所谓的认知诗学。在认知语言学诞生以前,Reuven Tsur的文学研究,受法国和捷克结构主义与俄国形式主义的影响,推动了认知语言学的发展。后来,1992年Tsur在著作《走向认知诗学理论》中开始了对认知科学理论与文学文本相结合的研究,这本书被看作认知诗学的经典之作。2002年,Stock Well在《认知诗学导论》中提出基本上认知诗学是研究文学的一种思考方式,而不仅仅是一个理论框架,它既探讨了文学作品中的文体特质,又关注了在阅读过程中读者的真实感受。因此,认知诗学提供了文学认知的多维角度。
中国文学理论中,意象是诗歌艺术最重要的组成部分之一。可以说,意象是诗不可或缺的元素,诗的意义和整体审美效应生发于具体可感的意象,是作者主观意志和外在客观环境相互作用的结果。意象对于作者的创作思维来说,“象”,即客观物象,包括外界环境及个人身外的其他社会关系等客体,是想象的素材;“意”,即作者主观方面的思想、观念、意识,是想象的内容;“言”,即以语词为基本单元的自然语言记录,是想象的书面表现和直接结果。外界的“象”一旦根据诗人的“意”,被映射到语言排列之下,用书面语言固定以后,就会形成某种情感充沛的意象。
二、唐代的禽鸟诗
中国文学很早就有关于禽鸟的作品。所谓的“禽鸟赋”虽然多为咏物形态的咏鸟赋,但也有少数在写作形态上与咏鸟赋有明显差异的作品(寓言故事,属于叙事体)。
唐代的诗人多有咏鸟诗作,作品的目的有时候与作者的出身背景和他们笔下的禽鸟之间有密切的关联。比如初唐的宫廷贵族多描写鹦鹉、凤凰、白鹰、白乌等较高贵的禽鸟;一般文人除了运用典故的贵禽外,还运用日常生活中可见的鸟类,如燕、鸢等。初唐以后的禽鸟赋作家,已不见宫中贵族与一般文人二分的现象。这时对于禽鸟赋的观察,必须转变为从是否律体形式上来看。中晚唐时,律赋的作家数量暴增,从律体禽鸟赋与非律体禽鸟赋的作者来看,律体禽鸟赋中尤多不知名人士。
唐代的鸟类大概可分五种:祯祥禽(凤、乌、白雉、白鹊)、仙禽(鹤)、珍禽(鹦鹉)、猛禽(隼、鹰)、一般禽(鸿、雁、燕)。可以看到,乌鸦的地位很高,被放在祯祥鸟中。鹤也很特别,算是仙鸟。
根据鸟类选择差异,咏物体会改变。有三类咏物体:感物起兴、体物写志和纯粹体物(此类诗作最多)。“鹤”跟“乌”两种鸟类咏物诗属于后两种。
“鹤”跟诗人有密切关系,关于“鹤”的诗属于体物写志类。借咏鸟托寓咏怀这类的写作传统,在历史发展中一直是持续而稳定的类型。不同种类禽鸟往往代表不同的文化意涵,文人在禽鸟的选择上都有意义。选合适的鸟表现欲传达的理念,是体物写志赋的特色。一来必须了解作者的生平及人格特质,二来必须了解他创作此赋的动机和背景,最后透过作品做深入解读。作者本身所欲传达的讯息与所咏的禽鸟间有着密切的关联,大多数此类作品的主题都是表现士人对自身在政治上出处进退的关心,有人想要归隐(例如咏燕),有人想要积极自荐(例如咏猛禽)。
“乌”跟诗人并无特别的关系,关于“乌”的诗属于纯粹体物类,这类诗中乌鸦的赋特别多。写纯粹体物的同时,文人托寓咏怀的“体物写志”禽鸟赋仍然存在。二者的不同在于作者是否具有生活上真实的感受与体验。纯粹的体物之作多只是创作技法上的摹拟,典故的罗列堆砌,即便有若干表现情感的词语,也是很肤浅的。
用认知语言学的方法讨论两种咏物诗和鸟,可以揭示差异。人类的语义与客观世界、身体结构和功能、认知方式和能力、文化信仰、主观因素是难以分割的,跟理想化认知模式有密切关系。人了解乌和鹤这两个概念,需要建立“鸟”的理想化认知模式(ICM)。“鸟”这个理想化认知模式包括鸟的认知模式和属性:一、行动模式(飞翔);二、形态模式(S型);三、出声音模式(会唱);四、外貌模式(有羽毛);五、身体部分模式(有啄、翅膀等);六、生活习惯(食物、造窝);七、繁殖方式(下蛋);八、分类(乌、鹤、企鹅、鸵)等。这些CM两种鸟都适合,除此之外,还需了解鸟类之间的不同,例如颜色、大小、声音、生活环境、好飞行能力或非飞行的鸟等。“鹤”与“乌”的差别在CM之内的属性。除了通识以外,诗人的认知不同。ICM对于我们的生活经历和行为方式都进行了高度的概括说明,在认知世界这个方面为我们提供了一个理想的、简约的认知范式。
图1 “鸟”的理想化认知模式
按照图1显示,两种相似的理想化认知模式(两种鸟与人)会以隐喻的方式相互映射,通过融合,两个理想化认知模式作为两个输入空间,两种鸟的融合空间会表现差异。
三、“鹤”“乌”的唐诗意象的意义
在中国文化传统中,鸟是极常使用的意象之一,不同的鸟代表不同的特性,作不同的象征。“鹤”在中国传统里是受喜爱的鸟。一般书写多与田野闲淡的景致相结合,表现宁淡悠闲的风光。鹤在先民的概念里是极受推崇的动物,它象征神圣、高洁、清新、雅寿。鹤在中国也是一类吉祥鸟和高洁优雅的象征。鹤,特别是鹤鸣或鸣鹤,自《诗经》以来是很常用的形象,用以比喻君子。例如:“鹤鸣于九皋,声闻于野。……鹤鸣于九皋,声闻于天。”(《小雅·鸿雁之什·鹤鸣》)古人认为鹤有仙意,是道家的仙兽和坐骑。鹤、凤、鸳鸯、苍鹭和黄鸽表示人与人之间的五种社会关系。鹤的红色头顶象征永远的活力,所以仙人用鹤当坐骑。鹤的白色的身体象征清洁,因此鹤也跟精神品格有关。
另外一个例子是“乌”,在中国传统里有时被视为不祥之鸟。然而乌原本有正面的意涵,特别是在儒学典籍和讲义中,乌算是反哺慈亲的鸟,是孝道的模范,当它们的父母病老倦世、无法觅食的时候,作为子女的乌鸦会给父母孝养反哺。此外,古代中华以“金乌”比拟日,在上古的壁画和陶器图案中可见乌鸦端立于太阳之中。古人认为这种乌鸦是三足金乌,月亮中有白色玉兔,用“乌飞兔走”形容日月更行,黑白流转;古人描写夕阳西下、皓月东升,便用“金乌西坠,玉兔东升”形容。乌被认为有不祥的意义,有几个原因:乌鸦难听的啼声(乌啼)、全身漆黑的颜色(“乌”常有黑色的意思)、乌鸦吃腐肉和死尸(所以常被放在猛禽一类)。汉代以后,乌鸦被用来代表官职,最常见的是形容御史。
再看唐诗的传统,观察唐代诗人使用“鹤”和“乌”这两个意象的情形,可知“鹤”比“乌”流行,比“乌”常用,意义也较统一。如,初唐李峤的《鹤》和《乌》两首咏物诗。《鹤》言:“黄鹤远联翩,从鸾下紫烟。翱翔一万里,来去几千年。已憩青田侧,时游丹禁前。莫言空警露,犹冀一闻天。”《乌》说:“日路朝飞急,霜台夕影寒。联翩依月树,迢递绕风竿。白首何年改,青琴此夜弹。灵台如可托,千里向长安。”我们可以理解,“鹤”是从天上来的、特别尊贵的鸟,“乌”表达“官”的意义。
盛唐时,李颀在《望鸣皋山白云寄洛阳卢主簿》中写“鹤”代表君子的意义:“远映村更失,孤高鹤来傍。”“乌”也表示黑色的官帽,如《答高三十五留别便呈于十一》中“故园壁挂乌纱帽,官舍尘生白接● ”。又如杜甫,虽然受儒家思想影响较深,但其诗里的“乌”字,经常只代表黑色或比喻为官:“锦官城西生事微,乌皮几在还思归。”(《将赴成都草堂途中有作,先寄严郑公五首》)在杜甫的诗里还可以看到一种用法:三足乌,例如:“三足之乌足恐断,羲和送将何所归。”(《前苦寒行二首》)和“莲花交响共命鸟,金榜双回三足乌。”(《岳麓山道林二寺行》)
中唐诗人中刘禹锡、元稹和白居易同为好友,诗人之间会互相激发灵感。观察刘禹锡的诗作,“鹤”的用法与白居易的意象很相近,例如《鹤叹二首》:“寂寞一双鹤,主人在西京。故巢吴苑树,深院洛阳城。徐引竹间步,远含云外情。谁怜好风月,邻舍夜吹笙。丹顶宜承日,霜翎不染泥。愛池能久立,看月未成栖。一院春草长,三山归路迷。主人朝谒早,贪养汝南鸡。”
值得讨论的是,刘禹锡的“乌”跟白居易不一样,一般而言符合上述杜甫的诗作。元稹的“乌”与白居易的使用很接近,例如:《树上乌(癸卯)》:“树上乌,洲中有树巢若铺。百巢一树知几乌,一乌不下三四雏,雏又生雏知几雏。老乌未死雏已乌,散向人间何处无。攫麑啄卵方可食,男女群强最多力。灵蛇万古唯一珠,岂可抨弹千万亿。吾不会天教尔辈多子孙,告诉天公天不言。”
杜牧也有关于“鹤”的咏物诗,也表示“鹤”是特别的,且孤单的鸟——《鹤》:“清音迎晓月,愁思立寒蒲。丹顶西施颊,霜毛四皓须。碧云行止躁,白鹭性灵粗。终日无群伴,溪边吊影孤。”杜牧“乌”的使用和上述一样(黑色):“驰心只待城乌晓,几对虚檐望白河。”(《郡斋秋夜即事,寄斛斯处士许秀才》)
从认知语言学的角度分析这些诗的隐喻和转喻,这些诗有明显的共性。两种咏物诗都建立在拟人化的基础上。两种诗虽然基于一样的认知模式(鸟),但是因为两个不同的鸟在输入空间提供特性的信息,所以映像出来的结果不一样。最重要的差别是颜色,两个颜色是相反的白和黑。这表现在两点:一是转喻引起隐喻,证明转喻比隐喻更早出现。二是两个颜色代表象征的意义,创造跟道德有关的模式:“道德是高洁”和“腐败是肮脏”,即白是洁、黑是脏。换言之,唐代的禽鸟咏物诗普遍跟道德有关。此外,它们的意象饱受作者的个人经历和感受的映射和影响,在每个诗人的笔尖都略显不同。
四、结语
虽然认知语言学和认知诗学来自西方,且往往不关注东方和西方文化的差别,但仍然提供了非常有用的方法来研究非西方的语言和文学。本文的分析表现了认知语言学和认知诗学可以以独特的语言系统研究汉语,尤其是诗歌。虽然认知语言学是一个现代的研究领域,其理论依据只有短短几十年,但可说终于有一个理论工具和方法解释分析在特殊性质的古汉语里包含的古代中国思想了。根据认知理论,人认识的世界包含于隐喻和转喻这两个基本机制里面,汉语的内在也固有这两个机制。此外,成语、古诗、赋和其中的元素(如意象)非常有意象性,甚至更明显是基于这两个机制的。这些都表明,认知语言学是分析古代汉语文学的一种有趣、有价值的方式和角度。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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