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脚偶遇场工老林

2021-05-31 12:21王玉初
家庭百事通 2021年1期
关键词:狍子道场老林

王玉初

新修的马迹岭水泥大坝将山谷的水聚拢,形成了一个大水库,呈半圆形。大坝的东边是山与水,西边有个不小的落差,一条水渠蜿蜒着,忽明忽暗。约摸一里多路的小山脚下有一户人家,是站在大坝上能见到的唯一一户人家。

老式的青砖房子,不算宽敞的泥地道场,门前的橘子已经泛黄,还有一棵柿子树挂满了红澄澄的柿子。三只鹅见有陌生人来,伸长了脖子,作驱赶状,橘树下的鸡则扑腾着四散开去。

“谁呀?”房子的木门吱呀一声全打开了,探出一根竹棍,紧接着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妇人走了出来。看得出来,老妇人的眼睛不太好,竹棍就是她的路杖。

“我是到水库这边看风景的,路过您这里,来讨杯水喝。”我突然找不到打扰她的理由,随口编了个讨水喝的借口。其实,我的背包里还放着满满一瓶矿泉水。

“这样呀!”老妇人明显有丝丝的怯意,没让我到屋里去喝水,而是说,“树上的橘子熟了,酸甜酸甜的,你先摘几个解解渴吧。我去叫杏秀他们回来烧水。”老妇人走到道场的南头,扯着嗓子喊了几声:“杏秀啊,家里来人啦,家里来人啦。”

我正为打扰了这家人而感到局促不安,一个女人扛着锄头回来了,后面跟着一个男人,肩上挑着一担水。他们的年纪比那位老妇人小一些,但也是老年人了。应该是刚刚在地里干活,他们的脚上沾满了泥。

“家里没有开水,烧点开水吧,这位过路的客人想喝点水。”老妇人对那个叫杏秀的女人说。杏秀径直去了厨房。男人已从屋里搬出长条凳,放在道场的中央,用一张破布帕子掸了掸灰尘,让我先坐会,还热情地递烟给我。

男人问了我的来意,我如实告诉他,说是自己在城里遇到了创作的困境,一个人背着包出来看看山水,散散心,放空一下大脑。“哦。”他轻声地应着,没觉得诧异,只说用脑子也是件伤神的事,叫我看开点。

男人叫林喜阳,我叫他老林。他是林场的退休职工,退休后与老伴一直住在水库下面的房子里。他们早年承包了二百多亩山地,现已长成了林,不用太操心。两个孩子也都大了,在城里落户安家。孩子让他们去城里待过一阵子,但他们一直惦念着山林草木的气息,等孙子上了幼儿园后便回来住了。平时,他们在房前屋后开了几块菜园地,养些鸡、鹅,过着田园生活,少有人来打扰。

水库以前是土坝,底部是沙石土方填的,年数久了有些渗漏,所以一直不敢蓄太多的水。每年雨水季节,林场没有什么任务,老林便去清理水渠的杂草。下大雨时,闸口处会堆积不少从山上冲下来的杂草枯枝。老林心里明白,溢洪道一旦被堵塞,洪水暴漲后大坝的承受能力有限,极有可能冲破大坝。要知道,下面两里多路处还有一个四十多户人家的村庄和不少的田地。

一九九八年,长江和鄱阳湖大汛,县城被淹了,水利部门的精力都用到县城的防汛上去了,没有更多的心思来管这个水库。乡里也实在找不到人看管,只好让老林代看。老林便在水库边搭了个窝棚,日夜盯着闸口、水渠,一旦有情况,他就立马去修。一个人忙不过来,他便叫老伴杏秀一起帮忙。就这样,没有工资,没有奖励,甚至下面的村子都不知道有这么两个人在默默地守护着他们的村子。

我们是聊山里的天气时,老林说起了这件事。他说,现在的天气预报很准,以前总是时灵时不灵的,得靠自己的经验来判断山里的天气习性。

山边的人,总是靠山吃山。以前有人上山打猎,提醒猎人用火安全是老林分内的工作。有的猎户白天赶到山脚下,便在老林家歇歇脚,吃顿晚饭、小酌两盅。若是有新猎人过来,老林会带他们走一段山路,并告诉他们山林的走向,免得他们迷路。每到打猎的季节,老林都会在道场的树梢挂一盏电灯,晚上一直亮着。猎人手上有土铳,没有什么畏惧的,但老林家道场的那盏灯让他们觉得温暖,指引着他们上山下山的路。猎人们有收获,往往也会丢一只野兔或野鸡给老林。

老林正给我讲他放走一只狍子的故事,杏秀出来了,说:“他就喜欢吹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来来来,喝茶,茶叶是我们自己种的、自己炒的。”

在一个初冬的日子里,有位猎人说他打中了一只狍子,但没伤到致命的地方,猎人在山腰摸了半夜还是没找着。下山时,猎人告诉老林狍子跑走的方向,让他有空去山上找一找。第二天,老林去巡山,发现了一丝血迹,便顺着摸下去。在一处岩石的夹缝中,老林看到了一只被夹住的狍子。老林喜出望外,做了个绳圈把它套牢,然后慢慢地拉上来。拉上来一看,土铳的散弹打中了狍子的后腿,但中弹不多。狍子慌乱中掉进了石缝,猎人一直没找到,才让老林捡了个大漏。老林把狍子捆结实,却发现它是只母狍子,还怀着崽呢。老林把它带回了家,没伤害它,反而用镊子夹出了狍子腿上的散弹,还抹了点消炎药,关了两天后把它放回山林了。

老林讲到狍子走时,杏秀说:“他那是假慈悲。那只狍子最后还不是成了他们的下酒菜。”老林没反驳,只是嘿嘿地笑,用那粗壮的手摸了摸半秃的头。

在老林放走狍子后的第三年,有一支搜山猎人小分队想搜山打野猪,好腌腊肉过年。到了山脚下,他们在老林家住下,准备借老林家的大缸腌野猪肉。他们搜山第一天没发现野猪,却发现了一只狍子,三个人齐开枪,狍子当场被击倒了。他们把狍子带下山,老林发现腿上有伤疤,认出了它正是自己当年放生的那只狍子。老林觉得有些遗憾,却也没什么好说的。当天,他们煮了狍子肉,大碗喝酒。杏秀没下筷子,说是不忍心。老林说自己至少放生了一只当时还没出生的小狍子,也算积了点德。那年之后,政府加强对猎枪管理,收缴了猎人们的土铳,从此山林再也听不到铳响声了。

杏秀放下茶水,让我中午在家吃顿便饭。这正是我想要体验的,说了声:“给您添麻烦了。”杏秀说:“冰箱里还有半只土鸡,我炖点干菇子让你尝尝,城里可不一定能吃到这样的味道哟。”我连忙称谢。老林在旁边小声地说:“做个饭,就你话多。”杏秀瞪了他一眼,他便不再言语了。那情境让我差点扑哧笑出声来。

老林种的菜园地有一亩多,三个人根本吃不完。有时他会用三轮车拖一些菜到镇上去卖,卖了钱后买点肥料、种子。但每次他都会多拉一些,送到镇上的敬老院去。新冠肺炎疫情来的时候,下面的村子封闭了,很多从外地回家过年的人没有菜吃,老林夫妻便给他们送菜。别人拿钱感谢。他们说:“乡里乡亲的,一点菜算什么?”

中午吃饭,杏秀盛了一碗饭,夹了几块鸡肉和一些菇子端给老妇人。我以为老人是老林妈或杏秀妈。杏秀说:“老人原本住在下边的村子里,是个命苦的人。只有一个儿子,人又不太灵光,一直在外面漂泊。老人的眼睛还不太好,日子过得十分苦。”老林夫妇见不得老人受苦,便接她过来一起住。老人的儿子两三年才回来一次,也会给个千把元钱。老林说:“人总有老的一天。我们把老人接过来一起生活,说不上什么孝敬,只是让老人有个照应吧。钱多钱少无所谓,就算积德行善了。”杏秀做的菇子炖鸡特别香,溢满了整个屋子。老妇人没说什么,脸上却漾着满意的笑容。

行一件好事,心中泰然。老林夫妇在这山脚下做了一辈子林场职工,做过的好事大概就像这山上的树一样多,一样茂盛繁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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